久别重逢, 女眷自然难免谈些嫁娶之事,米氏还很关注善樱的婚事, “本来说得好好的,我们这里都要写信回去打招呼了。连侄儿多少都体会出了我们的意思, 怎么忽然间又……”
家事不便多说,善桐忙道,“其实还是觉得远了,祖母年纪大了,总觉得身边的小辈多一个是一个。恰好这一位县丞也有意,一来二去说得对卯,就把亲事给办了。倒不是嫌弃表哥什么, 关键是实在是远。”
米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就是一问,也没有别的意思。”
她又笑吟吟地道,“听说你们族里和桂家又结了一桩婚事?”
善桐自然要介绍善喜的身份,这就又要提起善楠的出继, 米氏是知道善楠和善樱都是大姨娘所出的, 眼神一闪一闪,显然有所联想。不过却也并未说破,两人对视了一眼,米氏又笑着道,“当时听说你和含沁说了婚事,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含沁虽然也是常来常往的,小伙子为人的确是鬼灵鬼精的, 但出身也未免低了点,和你有点不配。那时候还想呢,你娘眼界也不算矮了,怎么……现在看,你们家是有眼光的,含沁的性子是正正投了圣上的喜好,这才小半年工夫,就比很多京城多年的老人都要当红得宠了。”
含沁就是一辈子都在西北混着,没个一官半职,善桐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现在他走得这么快,她心底自然也只有更加高兴,抿唇一笑之余,又不禁和米氏抱怨,“就是因为似乎走红得快,好多人送姬妾过来!我昨儿才到京城……”
对着舅舅舅母,自然是可以诉说抱怨这些私密事情的,米氏听了倒不大当回事,笑道,“这我也知道,含沁一向是全退回去的,这是他立身谨慎的地方。”
又指点善桐,“不过你也要做得漂亮一点,家里好说也要有两个撑场面的通房丫头才好。你大舅舅从前那几个通房,不是年纪大了,打发回老家做些粗活,就是病的病死的死,到了京城之后我还费心物色了两个,别人这才没有话说。”
善桐虽然知道舅母是为了自己好,却也是一阵郁闷,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米氏也不在意,又回身从柜子里寻了个小匣子出来,握住善桐的手要强她拿,善桐知道这是银票,忙要缩手,两人僵持了一会,一边道,“舅母,这就外道了——”
米氏沉下脸吓唬善桐,“你不拿,我生气了!你舅舅也说,你要是不拿,以后也别登我们家的门!”
话说到这份上,善桐也只好接过匣子,米氏就又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善桐的额发,笑道,“这就对了。从前含沁推辞的时候,我们没有坚持呢,主要还是想着,这是你的嫁妆,自然要亲自递到你手上才好。你们小夫妻现在千好万好的,以后还不知道怎样,你听舅母一句话,该心疼男人的时候要心疼……你看前些年那么难的时候,舅母手里的私房钱是一点没留全都出去了。可该攒私房的时候也别手软了,男人有时候花钱没谱,得靠你补贴,知道不知道?你可别傻乎乎的什么都由得含沁安排,自己该留一手还是要留一手。”
会说出从前的落魄,可见得现在是起来了。王大老爷和米氏不知道含沁身家,会做出这样嘱咐也很正常,善桐自然乖乖受教。米氏犹豫了一下,又道,“含沁这孩子我们也算是从小看大的,他人极为聪明心细,我和你舅舅都很喜欢他。把你交到他手上,我们是放心的,但你也要记住,你们两人出身有差,娘家势大,他自己在桂家地位也有几分尴尬的,我看桂太太不是什么善茬。你手里有了钱,嫁妆这不就又多了,更要多体贴他一些儿,别让他觉得你瞧不起他了。”
这都是真真正正的贴心话,善桐一一点头受了,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米氏知道榆哥来了京城,便有些不满,“今日该和你一起过来的。”
“我们也去问过了,哥哥落脚后发了低烧。”其实善榆是必须先去杨家拜访堂伯父——虽说似乎是亲母舅关系更近,但这些年来小四房大爷隐隐是执族中牛耳,善榆作为小四房男丁,和善桐这个出嫁女眷的态度又不能一样,善桐只好硬着头皮扯了个借口。“估计是水土不服,还有点闹肚子,就在家歇着了。”
米氏忙问了几句好,又说了些别后的境况,因谈起一路上京的遭遇,善桐不免告诉她自己得了痢疾,“幸亏是得了渠家的照料,一路真是悉心服侍,连婶婶都说比皇帝出巡还舒服。这份情看着是给我的,其实还是看在大舅舅面子上,我也不谢他们,只谢舅舅、舅母吧。”
米氏显然和渠家十分熟悉,对这份殷勤,她受得很坦然,看来似乎也的确被取悦了,嘴角一翘,不过是说了一句,“他们也有心了。”
便不再提晋商的事了,善桐亦颇知道忌讳,也不再说,并根本都不去问这盒子里该有的银票是哪来的——凭借王大老爷现在的职位,靠俸禄,他多少年都根本还不起。只问两个表哥的亲事,“现在都应该已经定亲了吧?”
“都还没说定呢,你大表哥等着科考后再说,有个举人身份说亲也好看些。”米氏道。“王时那家伙,成天东奔西走的只顾着文坛什么事,我也不懂,你舅舅说随他,我就这犯愁呢,你舅舅都是望五十的人了,以后要分家了,按他性子那么不看重金钱,没几年家产说不定就能败光,还是得娶个能守财的媳妇是最好的。这也在相看,本来为你大表哥看中了秦帝师家一位闺秀,不想人家命苦,祖父丧事过后又逢母丧,现在还守孝呢,出孝年纪又太大了。”
反正儿女亲事,说起来就是扯不完的话,善桐遇到话缝,忙道,“说起来……”
就把桂太太也一道上京,主要是为了想相看儿媳的事和米氏说了,一边抱歉道,“其实按理轮不到我这个做小辈的来托人,但我们家真是多年没和京城走动了,现在就算有两三家亲友在京城,那也……”
那也没到能把桂太太介绍进上层交际圈的身份,米氏自是省得,她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来,和善桐开玩笑,“我还当这事,你会托你堂伯母呢。说起来,桂家和他们也不能算是没有交情了。”
她唇角一翘,只打趣了一句,便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外甥女的忙还能不帮吗?再说也是举手之劳。”
这就吩咐人去问,“问问林太太,就说……”
到了中午,又要亲自下厨给善桐做些拿手小菜,善桐劝都劝不住,一时又有些感慨,“还是生女儿最贴心了,你看两个儿子,一个在老家读书,一个都不知道野去哪了,有个女儿就好了!不过,我们三姑娘也和女儿比不差。”
当时借这四万两的时候,老太太用善桐名义,其实人情倒和她没关系,反而有点借外甥女身份来捏王家的意思。但看米氏态度,却是货真价实地领了善桐的情,善桐左想右想,都不知道她是如何看穿就中文章的——她的确是为舅舅舅母说了几句话,也接受了自己嫁妆将比别人薄几分的结果,但除非是母亲主动说出来,不然舅舅舅母该从哪里知道?可母亲这么说,反倒是减损了她和舅舅的情谊了。她心下不解,又不好问,只好先放在一边,请米氏指点,“您出去应酬得多,这一两年间冷眼看来,有哪些人家的姑娘是宗妇材料呢?相貌倒是过得去就行,但手段不高,恐怕镇不住场子。”
米氏低眉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个一时间也想不到,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和你们说。”
一时又邀桂太太上门来坐,“只怕屋舍简陋,慢待了贵客就是了。”
善桐自然也客气了一番,也请米氏上门做客,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因来往回话的媳妇多,善桐看出米氏社交忙,便起身道别。米氏也不好意思得很,“上个月太后欠安,我们都不敢饮宴,前儿才刚传出痊愈消息,所以这几天事情多些。”
又是有京城特色的交际现象,善桐忙记在心里,回去和桂太太汇报了,自己回到屋内才打开盒子来看,里头不过是一张纸票,上头用了王大老爷的私印,写了以善桐名义存了八万两白银在盛源号柜上,凭此票可随时支取云云。
善桐刚从山西过来,哪还不知道盛源号的源字暗合的就是渠家的渠字,这八万两恐怕还真就是直接从渠家的户头移到她这边的,不过盖了王家私印而已。这种授受办法,其实毫无烟火气息,比起真金白银地送银票要保险多了。她不禁叹了几口气,也不知在叹些什么,又对着花花绿绿的纸票发了半天的呆,等含沁回来了,便拿给他看,道,“还就还了,还要翻倍还。这下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含沁开始还说不该收,善桐给他学了一遍,他也无语了,过了一会才说。“看来舅舅和渠家人是越走越近了,手上真是一天比一天宽松。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既如此,钱肯定不是问题了,给你你就收着吧。”
又笑眯眯地逗善桐,“这回还舍得不舍得给自己置办首饰了?”
善桐白了他一眼,“祖母为了挤出这四万两,也是大费周章,也不知道现在手头私房还紧不紧了。老人家过惯了大权在握的日子,现在公帐给大伯母管,爹娘私底下借出去的肯定回不到祖母手里,我看还是要还一些回去。”
含沁难得一怔,老实道,“这我还真没想到……是该还回去的,说是你借,其实还是老人家借。姑婆要不要吧,你态度要做出来的。”
善桐也觉得是这个理,便和含沁商议了,就动笔写信给祖母,言说因是大笔钱财,等可靠人回去了再送回村子里。只是先和祖母说一声云云,含沁在一边看着,只是微笑,又揉捏着善桐的后脖颈道,“小半年不见,你倒是懂事了不少。不过这不把钱看在眼底的性子,还是从小带出来的。”
“那也是因为从小没怎么缺钱。”善桐倒觉得这一点不值一提,又在信中带了几笔含沁好、大妞妞好等等,便和含沁两人抱过女儿来,大妞妞刚刚吃饱,正是精神的时候,见到含沁也没第一天那么排斥怕生了,含沁一伸手,她扭过头看了看母亲,便犹犹豫豫地往父亲怀里扑,含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谁的女儿和谁亲!”
善桐呵呵一声,又伸出手道,“大妞妞过来。”大妞妞不来,她便假装出哭声来,果然女儿着急了,挥舞着手奋力挣开含沁,在床上一路爬到善桐怀里,又直起身来要打善桐的脸。含沁也气得拧她,到底还是把大妞妞给抱回去了,搂在怀里甩着拨浪鼓逗她。
一家三口闹了一会,一时大妞妞睡了,含沁方才亲自把她抱回屋子里。回来和善桐一道洗漱了,善桐才想起来问,“今天你和舅舅在一块吗?怎么本来不出宫的,又出宫了。”
“皇上最近心绪很不好。”含沁皱眉说,“为了摊丁入亩的事,朝廷上下闹得非常厉害。焦阁老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一事的,你堂伯自然是赞成,但焦阁老年纪大了,那都是先皇手上的阁老了。他不点头,朝廷也很难放手去做,再说也还有一帮子人极为反对此事——你就想想一旦地丁合一闹成了,我们家一年要交多少税银,就知道厉害了。更别说我们家地还是少的,其实焦阁老的地都不多,真正地多的是他底下的人,就是杨阁老名下不也是有千顷良田?你说这事吵得厉害不厉害?今天开了小朝会,大家又吵,皇上心情不畅,就带着我们出去散心了。”
他左右一看,一缩脖子,小声和善桐说,“其实我猜,皇上心里这么不舒服,还是因为封首领出京去了,他想他呢!”
这个封字,顿时触动了善桐的敏感神经,她和天下每一个女人一样,对于皇宫内部的风流韵事都极为好奇,一下就竖起了耳朵。“什么封首领,是不是就是——就是那个——”
含沁反过来叮嘱她,“这件事千万别外传,尤其是当着孙家人、杨家人、牛家人的面,提都不要提。知道了?”
这等于是肯定了善桐的猜测,她兴奋地缠着含沁问了半天,想到封锦当年丰姿,也不禁道,“真是比女人还要美貌,我生平见过美人里,也就只有琦玉能和他相比了,且两人长得还有些像的。这样的美人,最终归宿皇宫,也算是得其所了吧。”
一时又问了王大老爷,得知大老爷未曾随驾,估计是被人请去说话了。“现在人人都想探他口风,还有平素里几个近臣,都是忙得不得了。”
两人谈了半天,含沁还说,“明日我要当班了,不能和你一起去阁老府,这半年来我们走动也不多。对内院我也不大熟悉,阁老太太平时很少出来应酬,多半是在内堂诵经。据说性子是有些古怪的,你万事要小心,要是谁说起摊丁入亩的事,你就说不知道。这种事不是我们武将可以置喙的……别的倒没什么了!”
一时又叹了口气,“这几年朝廷还真是风雨欲来,各方面都有事,就为了这个地丁合一,前两个月皇上刚发作了工部尚书,现在两边正顶牛呢……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
善桐便知道还有很多内情含沁没和自己交待,只怕随着在京城生活的深入,她也要不断接触这些政治上的风波,虽只是边缘,但其诡谲的面目,也已经悄悄露出了一角。桂家能不能把握住朝廷的脉搏,稳住自己的地位,某种程度来说,就得看在京城的这些成员,能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了。而若是一步行差踏错,恐怕王家就是前车之鉴,能否东山再起,那还是两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