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善榴出嫁以来, 五六年的时间里,姐妹俩就只是在善榴省亲时短暂地见了一面而已。可不知为什么, 再次相见,姐妹俩之间竟毫无生疏之感, 虽说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善桐也没觉得难以面对姐姐。或许在她心底,姐姐是最能理解她无奈的那个,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喝过了一杯的蜜水,才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吧?”
要说王氏身边最贴心的小棉袄,其实都还轮不到在祖母身边养到了七八岁的善桐, 那还是要数自小一手带大, 一身本事尽得王氏真传的善榴。母亲既然写信让大女儿回来,是肯定已经将家里的这点子事原原本本地向她诉过苦的。善桐也的确猜得不多,善榴略作犹豫,便点了点头, 她到底还是略带责怪地顶了顶善桐的额角, “你啊你啊!”
却也不禁叹了口气,“娘是做得过分了点,只是你也不该向祖母捅破那桩事儿,你还不明白她们两位长辈的性子?那根本就是八字不合,祖母有主意,娘也有主意……这两个人的主意合不到一块了,以后过起日子来, 肯定也还是疙疙瘩瘩的,顺不了的。”
见善桐默然不语,神色间似乎颇为不以为然,善榴又叹了口气,她为妹妹掖了掖被角,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算了,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好处,娘这样越走越偏,我总操心会耽误了梧哥,这样也好,这样倒是对大家都好的。”
这样说,大姐对这个主意也是心知肚明了……难怪她虽然常年和二姨娘居住在一起,但对她的事也都是不闻不问的……
时至今日,家里的事善桐是不想管也无心再管了,横竖就像是姐姐说得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事实如此,二姨娘这一生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在西北乡村终老,毕竟立场摆在这里,要指望两个王氏的亲生女儿出来揭开往事,那也是把她们想得太高尚了一点。
“我病了多久?”她润了润唇,就和大姐开玩笑,“总有种一觉醒来,世上千年的感觉。怎么才一睁眼你就来了,从甘肃到这里,冬天路又难走……是姐夫陪你来的?”
“你断断续续这么时睡时醒的,高烧有半个多月了。”善榴试了试她的额温,略带担忧地道,“还是爹特地从西安给你搬弄了良医过来,说是你平时思虑得多,亏损了元气。最近心里又大起大落的,再一着了凉,多重病根一发,要不是素日里底子还是厚的,恐怕就要落了病在身上啦。你说你!家里什么事儿能让你这么上心?说句没好没歹的话,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你操心那么多干嘛?”
虽说大家小姐,没有几个身上是不带富贵病的,但善桐自小在西北长大,接触的都是健朗硬气的女儿家,被姐姐这么连吓带唬的一说,都不禁变了脸色,抚着胸口犹带余悸地道,“我……我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却又还是忍不住问,“那……那亲事……”
善榴白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亲事还没定!”
见妹妹面色一下又沉下来,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却也是感同身受:女大不中留,自己在说亲的时候,城府也就是比妹妹深了一点儿,当时要有个姐姐,只怕自己的表现,要比善桐还更患得患失。
“十成里却也有九成是定了。”善榴便挨着妹妹坐了下来,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娘和祖母、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老人家又恼了,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父亲前些天回了西安,说是等你病好了,这边带个信过去,他就回信给许家。”
这还是在顾虑着自己可能临时改了主意——善桐心知肚明,父亲这依然是在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顾虑。她吃力地挪动了一下,只觉得头晕目眩,也不敢再胡乱动弹了,只是一把握住了姐姐的手放到胸前,望着姐姐恳切地道,“我……我还是愿意的!这件事再闹下去,我的罪过就更大了,姐你多帮我和娘说几句好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善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又爱怜地理了理善桐的浏海,轻声道,“好,我这就给你传信去,你安心吧。桂含沁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跑不了你的!”
见妹妹闭上眼逐渐睡去,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几分,她便站起身来为善桐盖好了被子,自己出了里屋——迎面恰好遇见梧哥、榆哥两兄弟联袂而至,善榴不禁就笑,“樱娘和桃娘才刚走没有多久,你们就来了!”
心底却也不是没有微词的:按善桐为人,这些年来和楠哥之间肯定不可能有什么纷争。可她病了这小半个月,不要说榆哥天天往妹妹屋里跑,梧哥不肯去西安读书,怕的就是妹妹万一出事了,家里没个能顶事的男丁来回传话办事,就是隔邻的善喜,两三天也要过来看看她的,丝毫不忌讳过了病气。倒是楠哥,过继出去就真把自己当外人看了,来了两次都是坐坐就走……
这心事也就是一闪即逝,见善梧、善榆面上都有忧色,她便端出了大姐姐的样子柔声道,“刚才醒过来了,这一次是清醒得多啦!喝了一碗水又睡过去,大夫不是说了?能醒过来人就没有大事。你们也别进去了,不然反而吵着她,都自己忙自己的去吧。”
善梧听善榴这么一说,面上登时现出喜色,他还是坚持。“我就在她身边看看,不吵着她。”
榆哥却是给大姐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她出了屋子,站在回廊一角低声问,“三妞还不知道吧?”
善榴神色间也不禁多了几丝阴霾,她轻声说,“还不知道呢,我也没说什么,你们都别露出端倪来,免得添了她的心事,她病情又重了。”
她顾不得和弟弟多说什么,抬脚又要出去,榆哥却一把拉住了大姐的袖子。
“您是要去母亲院子里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面上掠过了一丝倔强,“我……我和您一同过去!”
这一次回来,善榴最大的感慨,就是弟弟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长大了,似乎也知道了不少世事的艰难,不再是那个一眼看得到底、心思单纯的榆哥了。虽然他同时也没了孩提时的单纯与快乐,但似乎也多了一丝男人该有的担当与责任,尤其是妹妹这一病,似乎更提醒了榆哥作为长子的责任,这些天来随着善桐的病险情迭出,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郁、更沉默之余,似乎也要比从前更明白事理了。
她本来想要说不的,但看到榆哥面上的神色,又不禁转了主意:虽说一生有父母照拂,有姐妹兄弟为他打算,榆哥就是坐吃山空挥霍无度,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谁还能真的照顾他一辈子?自己这个弟弟,也到了该长大的时候了。
“成。”她痛快地说,又叮嘱弟弟,“见了娘你小心说话……自从上次那次大吵,娘就一直阴晴不定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善榆眼底闪过了一缕暗淡的光芒,他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跟在姐姐身后出了祖屋,踩着前几天的新雪出了巷子,姐弟俩默默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正好见到望江从堂屋出来——见到善榴,她面带忧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善榴置之不理,她掀起帘子带着善榆直进了里屋,不由分说,便开了里屋紧闭着的窗幔,靠近了炕边柔声说。“娘,您别担心了,妞妞儿今儿个醒了,人没有大事,思维也敏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氏罕见地没有保持自己整洁的外表,似乎自从小睡起来,她就没有梳头,她的头发有了几丝蓬乱,身上也还披着睡袍,原本正怔怔地抱着一杯茶,望着炕桌上的摆设发呆,听到善榴这几句话,她神色一动,似乎微不可见地有了几分松弛,可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脊背,沉声道。“她都快要不认我这个娘了,她醒来没醒来……关我什么事!”
怪也就怪善桐那一晕实在是晕得不是时候,两母女不知谈到了哪里,把个王氏也说得似乎是心气难平。老太太又心痛孙女儿被母亲逼得当场就晕过去,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当时就对冲起来。要不是大太太出面缓颊,险些就要撕破脸皮。等到自己回来了,大夫也从西安城被请过来了,甚至连父亲都请假回来镇场,场面才好看了那么一点。可等父亲一走,大夫一说“三姑娘这病,还是因为平时心事太重了”。这句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母亲觉得善桐“忘恩负义,我这百般盘算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她就敢看不起她亲生的娘!口口声声,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的路怎么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敢看不起我!她还不配走我走的路呢”,祖母又觉得母亲“好好一个姑娘家,从小就让她给折腾得够苦了,在我身边是千恩万宠,什么事要她操心?做母亲的你不知道疼她,你让她变着法子来讨好我!来为她哥哥姐姐筹划!她那时候才多大!做父母的不能以德修身,小辈看了心里是又羞又愧,能没有心事?换亲的事也干得出来,还有脸瞒着我这个老当家的,三妞夹在当中能落不下病根?你是要再烧死一个才甘心不成?”
要不是善桐病情反复,两个长辈吵归吵,轮番看顾却是谁都没有拉下,事情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就是现在,善桐病情才稳固,那边桂含沁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了消息,才回西安的人,当天就飞马进了杨家村,辗转托了老九房上门送了一大包上好的药材。顿时又惹恼了母亲,和祖母再一场吵,吵得连女儿都不看了,直接把自己关在二房小院里,今天早晨都没来请安……
一家人的事就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母亲在这件事上之所以这么气急败坏,也是因为如今家里的形势,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站在她这边的缘故。父亲、祖母就不多说了,就连自己一开始也不该贸然劝解母亲:“难道还要闹出个离魂记?妹妹这么喜欢,人品又还不错,嫁了也就嫁了。没有钱没有势怕什么?没钱娘家贴些,没势娘家提拔些,拢共就这么两个亲生的女儿,小女儿您还不宠您宠谁去?”就这么一说,母亲更加生气,现在是连自己的劝都有些听不进去了……
善榴再叹了口气,她正要说话,榆哥已经先开了口。
“娘。”他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母亲的手低声说。“三妞不懂事,辜负了您的一片苦心。我这个做儿子的看着心里也难受——”
到这儿还是寻常的和稀泥口气呢,善榴心里还没感慨:弟弟终于是不再结巴,终于是会说些场面话了。——榆哥就紧跟着转了口风,“在我看,桂含沁这个人有什么好?也就是妹妹年少轻狂,才会这样死心塌地了。她现在是失心疯了!什么人挡在她路上,她都能把这个人给扳倒喽,您还看不出来吗?您指望她自己明白过来,那是不成的了,就是寻死觅活,她也得嫁成了桂含沁再说。”
善榴一时不禁愕然,她正要说话时,王氏倒是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松快,她几乎是感激地望着儿子,那憔悴的、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狂热的深情,她轻声说,“还是我们榆哥和娘贴心……”
榆哥不顾姐姐的视线,他镇定地续道,“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您不让她吃点苦头,她是不知道现实险恶的,到时候等她明白过来了,回心转意了,自然也就跟着回头认错。您现在为她这么掏心掏肺的,她也不知道感激!您又何必白花这份心思呢!”
王氏面上又掠过了一线激动:看得出来,榆哥这几句话,字字句句是说到了她心里。她握住儿子的手,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不懂,你妹妹糊涂,咱们不能糊涂……”
“您为她做得还不够多?”善榆还是一脸怔怔的神色,可语气却是一句比一句更激烈。“您是仁至义尽了,说难听点,她这是自寻死路,您该做的都做了,还能做什么?”
他又垂下头去,面露落寞之色。“就为了她的婚事,您是操了多少心,连檀哥的婚事都快有眉目了。我的媳妇儿……您还没来得及找呢,眼看着就要办桃娘的喜事了,到时候免不得要和牛家照面……”
王氏浑身一震,“可不是!”
她心疼地将榆哥拥进怀里,愧疚地道,“我们榆哥命苦,娘怎么就把你给忘了?是啊,眼看着就要和牛家照面了,娘怎么都得给你说一门最最妥帖的亲事……”
善榴甚至都有了几分目瞪口呆,她一时间都推不出榆哥这一计究竟是好是坏了,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望着榆哥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异样。她站起身想要退出屋子,可王氏一眼看到她,又开了腔。
“你帮我给她带一句话!”
榆哥的这一番表白,似乎成功地给了王氏一个出口,如今她的语气已经心平气和得多了,可却又带上了几分冷冽。
“她看不起我,可以,她不想走我这条低贱的路,那是她志向高洁。”王氏轻声道。“从小到大,她是在长辈们遮风挡雨之下长大的,我为她做了多少,只怕她还不知道吧!我倒要看看,少了我为她护航,她能在那条路上走出多远,她能把那条路走得多顺。好么,她不嫁卫家,她让她哥哥这么难堪,她把她亲娘给卖了,这所有人都还觉得她有理了?除了榆哥,还有谁是真心疼他娘的!你告诉她,我以后就当没她这个女儿,要是受了委屈,她也别回娘家来哭!”
话赶话怎么就说到这里,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善榴一时间真有几分欲哭无泪,她望着母亲和母亲怀中的榆哥,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也生出了一股怒火,险些就要回上一句‘这十五六年来,她在您身边几年?在您心里,是十个她都比不上榆哥一个吧’。
可她毕竟不是老太太,也毕竟不是善桐,她是处处得体的杨善榴,在榆哥催促的眼神之中,善榴咽下了一声叹息,她无奈地说,“行,我……我一定把话带到,成不成?”
一边说,她一边快步退出了屋子,却是再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