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且说林惠带着一行亲兵刚刚抵达用来充作义学的帐子外, 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吹嘘不已。林惠静静听了一回, 却是偏将军沈作兴正口沫悬飞的跟大家伙儿说道十年前讨伐刘黑炭的旧事。那场战役乃是一场少有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于民间也广为流传。只是世人说书总是玄虚太多,哪里有沈作兴讲的翔实可信。他将当年敌我双方排兵布阵, 你来我往的战况几乎是掰开揉碎了讲给众人听,诸多灾民跟将士们听得那叫一个异彩连连, 各个都跟呆头鹅似的,只顾着听课, 谁也没留神林惠一干人等就这么悄悄走入帐中。
最后还是落在后面充作助教的君少优先发现了林惠等人, 起身蹑手蹑脚的过来,向林惠见礼道:“见过大将军。”
林惠摆了摆手,示意君少优不要打断前头的讲课。君少优了然点了点头, 引着林惠在学舍最后一排坐下。直等到沈作兴口若悬河的讲解完了, 君少优方才起身上前,按照沈作兴所讲解的课程给众多将士学生布置了课业, 并开口说道:“咱们这义学成立十来天, 多亏了西北大营的襄助帮扶。既舍地方又授课业的,上上下下好一番叨扰。今儿又有幸得见骠骑将军,也请林将军为咱们讲两句话。”
众多将士闻言,这才发现身后坐着的林惠等人,连忙起身见礼。
林惠朗笑着向众人颔首示意, 并冲徐怀义、沈作兴等人调笑道:“我说怎么这几日下来,一过了当值操练的时辰就瞧不见人,却原来都跑到这边充先生来了。”
沈作兴等人被打趣的面红耳赤, 连连摆手推辞道:“我们自己都没识得几个字,又哪里敢称先生,不过是相互讨教罢了。”
君少优在旁笑道:“诸位将军也忒谦逊了。就是称作先生又有何妨。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诸多将军身经百战,战功赫赫,都是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能得到诸位将军的悉心教导,乃是我等几世修来的福分。他日上了战场,或保得性命,或战功立业,全都要感激诸位将军今日之教导才是。”
君少优一席话说得沈作兴等人大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推辞不已。他们之所以来这义学讲学,起先不过是看徐怀义站在台上讲演时颇为荣耀威风,再加上君少优从旁劝说,这才有些心痒难耐,遂一个接一个的走上前来。归根结底,还是鼓吹炫耀大于传道授业。如今却被君少优正正经经的称赞一番,一时都有些扭捏羞赧。
林惠见状,又是一番大笑着说道:“平日里各个都吹嘘的了不得,怎地今儿竟谦虚起来?”
说罢,看着众人罕见的抓耳挠腮的模样,更觉莞尔。
君少优见林惠饶有兴致的模样,不觉心中一动,再三央请林惠也为大家讲演两句。毕竟这林惠乃是将门世家出身,且自幼参军,行伍十余年未尝一败。君少优对他十分好奇。
不仅是他,营中泰半将士俱都仰慕林惠韬略。闻听此言,连忙鼓噪起来。
林惠推脱不了,便在君少优的导引下走到营帐最前面的三尺台子上。只见下面黑压压一片身影,挤挤喳喳的,连动动手脚都觉费事。林惠打量半日,不觉皱眉说道:“条件艰苦了一些,难为你们肯认真习学。”
说罢,先是探身,向身前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将士问道:“可学会写字了?”
那小将士没想到林惠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竟然会跟他说话,不免激动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会写很多字了。”
林惠又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那小将士点了点头,连忙用枯枝在盛着沙石的木匣子里写了自己的名字。林惠细细看去,却原是“张三牛”几个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了旁边几个将士,也都能熟练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林惠又问众人除了写字还学到了什么,一时间诸多将士七嘴八舌的吵将起来,这个说知道草原上都分几个部落,相互势力如何,那个说明白刀戟该如何使用才能更有效的杀上敌人,这个说知道了做斥候探视敌军情况的时候该注意什么,那个又说要是与大军失散了,该如何在保证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尽快找到大军……林惠细细听过众人所言,发现大家讲的大都是诸多将领们亲身经历过的,偶有一两个在照本宣科之后能说出点自己见解的,或者跟君少优一般喜欢剑走偏锋,想法诡邪的灾民少年,林惠都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准备考校一番,若是可以,便收入军中。
一番问对之后,徐怀义等几位高层将领也都谦逊的表示听了旁人的讲解,受益匪浅。林惠闻言,不免又出言考校了几位将领,只见众人应对之时颇有大动,往日勇莽的多了几分细致,往日优柔的多了几分果毅,果然比从前更为缜密周全,颇有融杂之风。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林惠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落在人后的君少优,半日不语。
其实若认真讲起来,成立义学之后这些高层将领们的收获竟是比寻常将士灾民更多一些。只因那些灾民与将士因身份所限,不会考虑太多与己无关的事情。这便是古圣先贤所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
每日只忙活着温饱平安,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底层百姓与将士,同那些自幼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相比,大局观有限。纵使每日都听着高层将领的言传身教,谋略熏陶,也当听故事一般,热闹是尽够了,但能学到的东西不多。在君少优的严苛管教下,每日只忙着死记硬背都勉强,更别指望他们能学以致用,触类旁通。
与之相比,思考方式与战斗素养几乎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高层将领们自然有所不同。毕竟这些将领都是身经百战历练出来的,且每个人所擅长的领域都不一样。如今有机会泡在一起,将自己擅长的方面拿出来与众人讨教掰扯一番,几经辨义,不但对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兼连旁人所擅长之事也触类旁通。正所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因此众人十分感激君少优此番心血来潮,竟给了他们这样难得的机会。
林惠静静听着众人言语讨论,一时间竟有些浮想联翩,心中也隐隐盘算起来。不由向君少优开口赞道:“少优心思缜密,一举数得,果然大才。”
君少优轻勾嘴角,谦逊笑道:“不过是偶然心动,想为灾民们做些事情罢了。起先也只想让他们认两个字,读几句书,不当个睁眼瞎子。没成想诸位将军愿意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对诸多将士灾民悉心教导。能有今日之功,实在是意外之意。”
林惠听着君少优一番话语,不由得微微一笑。究竟是有心栽花也罢,无心插柳也罢,君少优是自家人,西北将帅也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眼看着自家人越发强大默契,总是好事情。
因此林惠并不计较君少优的言不由衷。只是淡然说道:“沙场征战不比寻常,稍有疏忽便是性命之忧。一人身死是小,若为将帅,一念之差攸关的可是三军性命。尔等能在闲暇功夫相互讨教,可见进益。”
诸多将领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林惠又向下面一干将士灾民说道:“可是尔等又为不同。身为最底层的将士,很多时候不需要你们考虑太多,只要听命行事即可。可在战场上要保得住性命,眼明手快功夫过硬才最重要。世人都想建功立业,总要保住性命才有机会。否则皆是妄谈。”
一句话连消带打,说的诸多将士好不沮丧。
林惠看着众多将士当真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眼角露出微微笑意,转口说道:“不过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终究是脑子活络的人爬的更快,也更容易建功立业,功成名就。”
一席话大起大落,听到众人面面相觑,竟有些闹不明白这位大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君少优在旁,却听得暗暗敬服。只因林惠这话虽不好听,却是金玉良言。既劝告众人不要好高骛远,又暗暗鼓励众人在脚踏实地的基础上活络一些。果然是带兵多年的老油子,深蕴调、教之道。
君少优眼眸微转,看着下首颇有几位他看好的,此刻正一脸若有所思的沉吟不语,不觉点了点头,向林惠说道:“大将军所言甚是。若是大将军不弃,少优还有几件事相同将军商议一番。”
林惠看着顺杆儿就要往上爬的君少优,心中一阵好笑,不免开口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君少优闻言,开口笑道:“世人皆言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抵是说书生力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然西北乃我大褚边境,且北匈奴虎视眈眈,终有一战。少优并不想苦心教导出来的学生除了掉书袋一无是处,所以便想借用一下营中的演武场,弄些器具来辅佐义学中的学生操练,免得将来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将军能否应允?”
林惠打量君少优半日,突然笑道:“只是这些百姓不比军中将士,人多眼杂,倘或出了什么差错,你我可都负担不起的。”
君少优笑眯眯说道:“少优既然开口,便愿意为这些百姓负责。且这些百姓操练过后,将军若看得入眼,可征得他们的同意,直接收入军中便是。”
林惠瞧见君少优信誓旦旦的模样,越发好笑。开口说道:“你倒是很有信心。你就认定我必然会对你操练出的将士青眼有加?”
君少优淡然笑道:“将军若有疑虑,拭目以待便是。”
林惠挑了挑眉,又指着营中一干将士问道:“你要折腾你手里那些人,那这些同你习学的将士又该如何?”
君少优低眉笑道:“少优乃是文官,自然不会过问军中庶务。因此也谈不上安排将士如何操练,一切单凭将军吩咐。”
他才不会给旁人留下“手伸得过长”的不良印象,纵使他因庄麟的关系,同西北将领相处默契,也确有改革军事之心,但也不会行事唐突,引起旁人的忌讳。
林惠莞尔一笑,随口说道:“既如此,便依旧如义学之前行事。只要营中将士不耽搁日常当差操练,闲暇时间他们要怎么打发,我也不必过问。”
君少优闻言,露出一抹心意得逞的微笑。众多将领也都有些跃跃欲试,不知道君少优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徐怀义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前些天他同君少优商议之事,不免趁旁人不注意的功夫,伸手捅了捅他的后腰。
君少优眨了眨眼睛,顺势问道:“回禀将军,少优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惠这会儿兴味被君少优吊得极高,不觉笑问道:“哦,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求到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