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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回首百年将相思退 山呼万岁嘉王登基

“和中堂是来送我上路的吗?”钱沣舒展了双腿, 铁制的镣铐发出一阵响动。

和|命狱卒开了门, 提衣坐在钱沣对面:“你总该知道,入关以来,大清就没处死过一个御史。”

“那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 为着广开言路,御史任上都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如今钱某既已被关进大牢, 就也想到了死——和大人可以去花枝胡同钱某居处看看,堂上正停着一口薄棺, 等我躺进去!”

相比于钱沣的大义凛然, 和|却是平静的很:“我们共事多年,早年一起前往山东查国泰案,和某就知道你不怕死, 铁骨铮铮。”

钱沣还不及得意, 和|又紧接着冷冷地道:“可这一次,即便钱大人你一头撞死了, 和某也绝难对你生起半分敬佩!”

这等于是钱沣毕生追求, 猛地听了这话,顿时张着嘴石化在原地。和|站起身,一甩手喝道:“钱大人熟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为臣之道么?武死战文死谏,那固然是人臣至荣可更是末世乱象!你今日身陷御中, 若皇上真一怒之下杀了你,你固然死得其所万古留名,皇上却是个什么名声?!主忧臣辱, 主辱臣死——如此浅显的真理还要我教你?!”

钱沣愣了下,依旧嘴硬道:“可钱某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克己忠心,偶有进言皆是从苍生黎民出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有半点私心!皇上若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和|瞪着眼看他,半晌才气道:“你这个木头脑袋!皇上真气你说实话逆批龙鳞,早前你阻止皇上下江南,办万寿的时候早就办了你了!这一次千不该万不该上那个‘尧天舜日’的字儿更不该为了与别不同邀名请誉而和十七阿哥之事搅在一处!你只知道劝柬皇上,尽你所责,却不肯分一点心思去想想朝局想想未来吗?!你日日说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圆明十景都是徒费钱财虚名闹事,可除了乾隆一朝,大清后继江山还有可能有如此气魄如此财力去做这开疆辟土千里繁华的盛世?你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不早不晚挑这个敏感时刻上书,说什么为万民福址要移风易俗以开风气,皇上想的却是你党附阿哥妄求拥立!你还想着一死存名,只怕你即便入了阴曹也难逃骂名!”

钱沣已是怔了,他这一世清白为官,从穿上獬豸官服之始,便只记的自己是言官御史,明辨是非,拨乱反正,不料这辛苦一生,临了却要做个陷君父于不义的乱臣!“和中堂。。。我,您知道我不是的。。。我有什么说什么的。。。承德行宫失火,我想,想。。。皇上能慎己度身,别一边把十七阿哥送去盛京守陵一边又要大张旗鼓重修承德避暑山庄,我真和十七爷没有关系,和中堂,我不会去抱阿哥们的大腿,去求什么仕途升迁!”他有些失了方寸,泛白的嘴唇也哆嗦个不停,方才的盛气一发消了干净,显出几分风烛残年的飘摇老态。和|见他如此,心里也软了几分:“我知道。若你不是正人,我何必坐在这里,与你说那么多废话。。。你马上写折子辩白,把你先前所说的话逐条逐条地全都自己驳了,驳地越狠命越好,我自会找机会放你,之后你立即辞官,携母退隐,否则皇上绝容不下你!自古以来卷进这挡子立储夺嫡的事里的,几个有好下场?”

钱沣虽还郁闷难当壮志难酬,却也心知,和|是尽力了,便一咬牙点下头去,和|松了口气,想了一瞬,忽然语气一变:“你在承德夜宴上进‘尧天舜日’横幅又为十七阿哥说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建议挑拨?”

钱沣一愣:“和中堂何意?”

“有没有。。。哪位阿哥劝你在冬至夜宴上劝皇上改风易俗罢修行宫甚至。。。为十七阿哥鸣冤说话?”永琰那夜的话他依然记地清楚,但他始终不能真地放心,非得亲自问上一问。

钱沣张大眼,随即慢慢地低下头去:“。。。没旁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他想起了乾隆承德卧病的那些时日里,永琰对他说的那些话,改奢为俭,与民休息,这位王爷这么说的时候眉头深锁长吁断叹,那份忧民之心他感同身受!他如今已是沉沙折楫出师不捷了,何苦再连累一个为民请愿恭爱幼弟的亲王!更何况如今乾隆既最忌阿哥夺权,他如何再敢插足其中,无风起浪?

和|却看不出这位直臣此刻的复杂想法,他总想着如永琰这般人,若能心胸开阔,雅量服人,却也算乾隆诸子中最有帝王相之人,听得钱沣如是说,反微微地放下心来,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永琰有天子之分,他肉体凡身凭什么扭转乾坤?罢了,好坏随他去吧。。。只盼当年的阴郁少年坐上龙位,真能放下心结。

“他还说了什么?”永琰舒展了长腿,倚在犁花木春凳之上,拥着件银鼠貂裘,庸懒似地任个小太监为他捶腿揉捏,双眼似闭未闭。

“和府的人,嘴都紧的很,只说是和中堂送给王爷的。”穆彰阿箭伤已愈,看了看那盒子中光华流转玉色沁绿的玉如意,“这柄如意其色其质都胜过大内珍藏,虽说这和中堂官场商场多年经营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但以这样的宝货轻易相赠,看来王爷大事已定了。”

“拿来我看。”永琰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那玉如意,触手生凉,翠色夺人,果然是上等碧玉原石依纹而雕,甚至胜过跟了他二十多年青玉蟠龙璧——他缓缓勾起一抹深刻的笑意——

伸手执着如意轻轻抬起那小太监的下巴,一张如梦似幻宛在烟水里的容貌,雌雄未明,面如好女。那孩子第一次在堂皇灯火下被迫如此与自己的主子对视,已是恐惧地浑身轻颤,最终哆嗦地闭上了眼。

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卑微地惧怕着他。即便前路再难,挫折再多,他也会挺起胸膛,闯不过,也要闯到底。这世上,有几人能在真正的他面前,依然保有几分谈笑间江山指点的气度,也就只有他了——可那又如何。

和|,你居然还真以为你将来能在我手下共事,来保全你的家族你的权位?

如意?得到你才真地算尽如我意!江山如画,那是我永琰份属应当天命所归!你要知道,我应得的,远远不只这些!

“从今往后,嘉亲王府中不要再出现一柄如意!”永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随即看向那瘦弱的小太监的目光,陡然现出了一抹异色。“乖孩子。这个,送你了。。。”永琰温柔的语调里却有一股子直透心扉的冰冷嘲弄,那孩子却没听出来,他已被这个天大的恩宠惊地快晕过了,喜不自胜地接过连连磕头。永琰笑着,如猫戏老鼠,“你喜欢?那你过来,坐到爷身边儿来。。。”那小太监怯怯弱弱的爬上了榻,永琰张开披肩,如张噬人的黑网将他缚在怀间,“冷么?别怕。。。爷疼你。。。”

穆彰阿暗中看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就要告退——他依旧记地清楚,他箭伤回帐,永琰为他治伤之时,他再次几乎哭求的那句“离开他,或者杀了他!”,永琰却没再如以往犹豫彷徨,他只是动作不停地为他包扎伤口,一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能做到,早就做了。”

于是他知道,一切已经无所转圜。

“穆彰阿。”永琰忽然开口叫住他,声音听不出半点喜乐,“和|晚上去了顺天府大牢。”

穆彰阿停下脚步:“他是去。。。见钱沣?”

“钱沣是御史,自然杀不得。但他毕竟当廷冲撞了皇阿玛,又犯了他的大忌,绝没有轻饶的理儿,和|,是替皇阿玛清理门户去了。”揉着那个羸弱的身体,永琰闭目微笑,“他对我的皇阿玛之忠心细心,也算是天下少有的了。”

“他要杀钱沣?”

摇了摇头,永琰慢条斯理,“依他的品性,必要顾及脸面交情和将来名声,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个御史,所以,你得去助他一臂之力——送钱大人上路吧。”

留着钱沣迟早是个隐藏着的祸害,更何况若他一死,朝廷舆论必归疚于和|,端的一石二鸟。

没有半丝犹豫,穆彰阿立即点头领命,头也不会地快步出去。

福康安收到钱沣死讯的时候正在傅公府——如今叫傅王府了——的赏心斋。

这是傅府的书房,竹外桃花,龙吟凤尾,端的清幽。他坐到窗台下,案上摊着本半掩的线书——多少年前,他与长安都在此处读书,那时和|也常来,三人都恃才傲物轻狂潇洒地煮酒论史,如今却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昨夜梦回。

身后一声轻响,福康安多少年战阵历练出的耳聪目明,立即回头看去,却见门外躲着个小小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尽量放柔了声音:“德麟,你进来。。。”

外边的半大孩子咬着下唇有些畏缩地迈进门来,飞快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小声地道:“给阿玛。。。请安。”福康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唯一的嫡子——如今他也已十二岁了,他长年离家征战在外,使得德麟对这个赫赫扬名的父亲有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敬畏。对这个儿子不是不愧疚的,他多少次打叠起精神想要和他谈谈,却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冷漠。福康安扯了扯嘴角,道:“你是进来拿书的?”顺着他的目光过去,福康安执起那读了一半的书,“太上感应篇?。。。你年纪尚小,怎么就看起这等虚无飘渺的老庄之说?”直觉带上了军中训话的语气,德麟脸色一白,便吓地不敢说话了。

福康安有些恼恨地拧紧眉——他怎么就不能学会好生说话!僵硬地清了清嗓子:“阿玛不是说你看不得这书。。。只是。。。将门虎子就该有几分英锐之气才是!”

德麟听到此处,混身更是一颤,却什么也没说,恭恭敬敬地父亲行了礼就要告退,福康安心中灵光一闪,忽然叫住他:“你可是。。。将来不愿意当将军?”

德麟回过头来,半晌才给他磕了个头:“儿子。。。儿子素来。。。就不喜打打杀杀——但大伯二伯都说不行,我是嘉勇郡王唯一的儿子,除我之外无人可以继承你的赫赫威名!所以我一直都有习武,炎夏苦寒也不曾中止。。。”

“够了够了。”福康安走上前,单膝蹲下,将自己手中的书递到德麟手中,“阿玛不逼你,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中意如何就如何,哪怕耕读谯渔都随你去。”他已经被棠儿用富察家的荣辱兴衰缚了大半世,难道要自己的儿子也重蹈覆辙?人之在世,竟连最微末的“生生死死随人愿,花花草草随人恋”都难以做到。

德麟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喜地跳了起来:“当真?我不用再练剑拉弓了?”

“那可不行。”福康安故意拉下脸,“你毕竟是满州男儿,难道要整成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孱弱文士吗?”父子俩难得能如此说上几句梯己话,不料家寿却匆匆进来,在福康安耳边悄声道:“三爷,钱沣死了,据说是把送饭的瓷碗摔破了,拿那碎尖儿刺破了自己的喉管儿,那血流了一地人才得死。。。”

福康安一惊,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有参与,包括收整兵权平复兵乱以及贬斥十七阿哥——但虽说乾隆此时狠钱沣入骨,但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杀一个言官,否则必被非议,于后世帝王榜样没半点好处。

顿了顿,他忽然直起身:“钱沣在死之前,见过谁?——。。。和|?”

“是!和大人说是探望老友——天下间谁敢驳和相的面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福康安腾地起身,摸了摸德麟的头,神色却是一片肃然:“即刻替我置办一份唁礼送去钱家,备轿,我要去和府。”

和|也只是呆坐在流杯亭中,望着地上蜿蜒的水道。曲水流觞本是何等风雅,此刻他心中却是满满的苦涩。

钱沣。。。自尽了。。。难道自己那一席话,竟使的他断绝生念一死了之吗?痛苦地颦起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钱沣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能换一种方法。。。

“致斋!”

他陡然回头,看向那个匆匆而来怒气勃发的男人:“你。。。你杀了钱沣?”

和|动了动嘴唇,漠然地转开头,福康安只当他认了,急地捶胸顿足,和|反冷冷一笑:“你也是来指责我的?指责我冷血无情倒行逆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犯我利益我必十倍讨回!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福康安急地直咬牙,恨不得狠狠打醒眼前人,却偏生舍不得,“我是在担心你啊!现在外面都传地沸沸扬扬——你为皇上甘心除掉钱沣,即便他一万个该死,你也不该在这当口逼他自尽!皇上当不起诛杀言官史笔如铁你和|就当的起?!”

和|的神色更加冷酷,直盯着他:“。。。若我说我不曾逼令钱沣自杀,你信么?”福康安呼吸一窒,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紫禁城见到蓝袍红顶的和|之时,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惊绝望!各种传言喧嚣尘上,都说他柔媚侍君不择手段,他那时,竟自以为是地被蒙蔽再可笑一味地对他横加指责!若当初他能多一点的体谅与了解,他们之间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相见黯然的地步!那么多年的大浪淘沙,福康安也早被磨尽了棱角,不复当年一时之气,冷静下来,他矮下身子,望进和|的双眼里:“我信。。。致斋。我从再回京城的那日开始就选择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已经错过了过去,我不想再错过未来。。。我刚才是急昏了头,致斋,现在人人说起此事都在腹诽,难道你要背这一世骂名吗?!”

和|挺直了背:“无论如何,钱沣因我而死。这事,皇上认不得,只有我——出面应了此事,方是正理。”

“你疯了吗?致斋!这些年为充盈国库你改革税制,令行天下,所有官员进京者都雁过拔毛,已是把地方大员得罪光了,贪官现在没有怨声载道,是因你如今威权在握恩宠无比——这虽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用之于民,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身后退路吗?”福康安从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说的话却是掏心挖肺一般,甚至带着几丝狂乱的哀求,“致斋。。。我们辞官吧。。。待今上百年归老,你我就离了这瞬息万变的朝廷殿堂,泛舟南下,归隐人生。。。可好?”

和|如遭电击,彻底地呆在原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生将富察家的仕途荣誉看地重过生命的男人,会对他说出“退隐”而字!

他甘心?!如此一个顶天立地旷世将才?!

袁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权臣善终者凤毛麟角,若不得早日抽身而出,只怕再难全身而退,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诸多帝政都在他一手掌握,这份责任与荣耀,他放不开,抛不下。

可是福康安说的,他却居然该死地怦然心动!

真地还能幸福吗?在过尽千帆阅尽沧桑之后,还能一起携手,去圆他与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别耍我了!当初你都不能抛下富察家现在你能?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有些事,已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放就放。。。望哥儿。。。我不能丢下他教他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就说你府上的德麟,那是你血脉相续的亲生儿子,如今也是堂堂贝勒,你放的下他?瑶林,你与我一样,都已经深深扎根在紫禁城中了!”和|狠狠地闭上眼,福康安紧紧攥着他的手,低沉的声音却如泣血一般:“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难道我们还要如父辈一样,再去指定他们该走却不愿走的道路吗?你说的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已被紫禁城熔入骨血之中,抽身谈何容易?但我愿意——为你连根拔起,哪怕血肉剥离!”

一滴泪滑下脸颊,为什么这话不能放在当年!和|摇着头,放开他的手:“晚了,瑶林。。。我与乾隆爷立过誓的。。。一生一世君臣永不相负,他以国士待我我何敢违誓?”

“你。。。你要永远留在紫禁城,去侍奉下一个皇帝,直至,直至——”

“直至我死。。。”他站起身,萧瑟的背影竭力地伪装坚强,慢慢地步下台阶,“瑶林,我们。。。回不去了。。。”

福康安呆呆地跪在地上,半晌,忽然从喉间深处发出一道压抑的嘶吼——

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走不出那条死胡同。

乾隆五十九年秋,年过八旬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做这千古难遇的圣天子——不日就要择定太子人选,于乾隆六十年宣告天下,传位承嗣。新旧交替之际,和|内外打理,威权更重,并加爵一等忠襄伯,赏紫缰,赐紫禁城骑马,登上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端。但和|却刻刻如履薄冰时时寝食难安,仿佛自己也会一如时日无多的乾隆王朝一般,最终日薄西山。幸而和琳任驻藏大臣五年期满,回京复命,兄弟俩一别多年,再见面时都已年过不惑,所感之事又何止是区区白驹过隙四字——但他搬进和府,丰绅殷德也常来相伴,倒使枯寂多年的和府又有了丝灵动温情。

福长安随着仆人过了垂花门,就见兄弟二人在花园中练剑,和琳也已是威重一方的大将军了,他的剑术多得福康安亲传,早已胜过多年来浸淫文事的和|许多,此刻却还如几十年前一样,挽着个剑势,乖乖地听着兄长的指点——忽见剑光一闪,三尺青锋堪堪避开和|,和琳难得地象个大孩子一般吐舌而笑,和|这才反应过来,半是着恼地道:“差点忘了,你如今的身手,为兄已是及不上的了。。。”

“我这剑是福帅所授——”和琳忙住了嘴,看了看忽而默然的哥哥,一声叹息,“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教他等上多少年?”

和|眉间一动,若说福康安当年那席话不能令他动容却也是假的,但他实在伤怕了,换言之,他万难相信福康安真能撇下一切同他五湖泛舟——正如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一般。

不想他与他中间,将来有一个人最终后悔——那不若不要踏出那一步。

长安听到二人说这私秘之事,心里一酸,又怕出去见面徒增尴尬,干脆先避到暗处。只听和琳又道:“想起当年从军之始——是去甘肃平苏四十三,他把我从兵部亲自点名提了出来——那时候天下无人不知你与他势同水火,我做着他的亲兵却对这个权贵公子没一丝好感,还时时戒备,就怕他在背后给我放冷箭。后来我才慢慢地看在眼里,大军兵戎缜密日夜行军尚无一丝慌乱,他领军作战非靠祖上余荫而全凭他胸中沟壑。。。后来经过兰州城,我们都以为大军必要入城休整,谁知他过其门不入,连粮草都不及补给就扑战场去了。首役大胜,主帅的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庆功宴后他喝地烂醉,扯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主动请缨追至兰州,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你是他的弟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变成这样?我那时何其诧异,在我,哪怕在世人眼中都以为你们是相见决然的天敌——次日他酒醒再见,却又是那副冷漠模样,对我没半点异常。再后来苏四十三侥幸突围逃到了华林山,大军紧追不舍情急如火,偏偏他接到桂中堂他们要拿你立下马威替他出气就当即丢下三千子弟兵飞马奔赴嘉峪关,第二天他便赶回来了,征尘满面神色绝然,却什么也没说,只下令总攻叛军——那场战是我毕生打过最惨烈的一场,叛军居高临下,火石雷木接连撞下,他却如发疯了一般身不批甲冲在最前,若非亲信死士们护着,好几次他都得丧命。。。这场战我们终究是赢了,却赢地惨烈,他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被抬下马,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周正的地方,他却仿佛不知疼地还要回去厮杀——旁人都道福帅身先士卒勇冠天下,我却觉得。。。那是因为他最疼的是心。。。”和琳本是说的极慢,此时却不由地哽住了声音,转向和|,“哥。。。你怎么。。。哭了?”

和|一愣,前尘旧事翻涌着难止难休,他却眨眨眼,竭力扯出一抹笑:“谁哭来着?一把年纪的人了。。。你道还小?”和琳还在再劝,却在转头之际,敛容起身:“福四爷?”

和|一惊,忙抬眼去看,那伫立花墙下一脸怔然的男人不是福长安却又是谁?

长安方才已是听地痴了,心中翻江倒海什么味儿都有,此刻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来:“我是来同你商量今年除夕千叟宴之事——”

和琳与长安因旧年恩怨素有嫌隙,虽知他是哥哥最得力的助手,却实在不愿如何殷勤招待,草草见过礼便告退了。

福和二人进了嘉乐堂,将公事禀告以毕,和|才道:“隆冬时节来赴宴的仕宦老人都是年过花甲,千余人在冷风里干坐着,冻病了不是闹着玩的,得想个折儿出来,不能扫了皇上求名求全的兴致——你现是户部尚书,花费之事要多加拿捏——”长安却仿佛不曾入耳,只是呆望着他,和|颦起眉:“。。。你怎么了?”

“致斋。。。”长安极少如此叫他,和|不由自主地周身一颤,“你若真地不想退隐朝堂,却一定要做好未雨绸缪的准备。。。”

和|奇了:“这又从何说起?”

长安本就与康安不同,打小狂放无物我行我素,天地君亲于他 从来不是头等大事,此刻更是把心一横:“现在都传地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这将来的皇帝跑不出是由嘉王来做——那位爷岂是善与之辈?!更何况他对你。。。还从未死心,将来江山易主,便是他为刀俎你为鱼肉!”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和|拍案而起,脸色都气到发青了,“我自为肱骨良臣,全心侍主,何来鱼肉刀俎之说?!”

长安忍不住一个箭步过来扳住他的肩:“那是你当局者迷!皇上待你恩宠无比,威权贵盛无以复加,多少人看着眼红?!你改革天下税制,在广州私设洋行暗中与洋人通商,和府名下门人上千,保地住几个不以权谋私专横跋扈?!又背上个排除异己逼杀御史的罪名儿——你纵使这些年来有挚天伟地之功,也难逃众人悠悠之口!嘉王即便只是一个平常帝王也未必容的下你,方才那些事,对景了样样都是罪,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他对你——”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暗压下心头惊滔,突兀地高声打断他的话。

长安望了望窗外,却忽然压低了声音:“三哥虽然执掌天下大半军马但新皇登基必有一番人事清洗,三哥的人马只怕不保,而和琳虽也是一方大将,只怕一时却还动不到他身上——趁着皇上还在,他的军权要牢牢在手,即便宫中有事,提兵进京也未必不可。。。”

“你疯了!你——你是要我谋反?!”

“不是!致斋!这天下属于谁我半点不关心,我只想你一世平安!你此刻就象走在重雾缭绕的独木桥上,看不清退路只知前行,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长安的神色也陷入了狂乱,他说出如此悖逆的话却是为了谁,为什么眼前人却从来不知!

又或许他从来都是明白的,却选择假装不知道。

“不。。。不行的。。。我和|焉能如此忘恩负义!嘉亲王。。。他,他不是那种真地容不下臣子的人。。。”他略带慌乱地呢喃着,他想起了索若木,一般地英雄人杰,却因野心勃勃恃强起兵免不了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兵危战凶,一念之差就是赤地千里冤魂无数,又岂可衅自我开做那乱臣贼子!

“这么多年来他都温和平顺,少年执着又岂能做准?他若登基,我自是如伺候今上一般全心侍奉,他又非傻子,岂有为了一己私怨而自毁长城的?” 过了半晌,和|终于正色敛容,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此话从此不必再提!

福长安嘴唇数张,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和|,你聪明一世,为什么却独独看不透这个男人对你毁天灭地一般的执念——若你只是一介臣子那么他或许能容你,还会君臣相得,而对他而言你不是,永远不是!

乾隆六十年正月,高宗弘历御乾清宫大朝,取出正大光明后的传位诏,册十五子爱新觉罗永琰为皇太子,隔三日后于太和殿跪接玉玺,传承天下——嘉亲王终登大宝,年号嘉庆。

满殿排山倒海山呼万岁中,永琰缓缓睁眼低头,看向浩瀚人海中依然夺目的男人——即便年华不再仍然清华流毓不同凡响的——他的和|!永琰终于扯开一抹含义不明的真心的微笑来——这个男人,终于站到了尊荣的顶端,指点江山,笑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