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泽纪正忘了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睡下。
昨天晚上,身体明明已经疲惫得到达极限了,脑子还是很清醒。一想到女孩就在自己三尺之内躺卧,就烦躁得完全静不下心来,睡意也一扫而空。
神泽纪正甚至能够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有条有理地叙述一次。由女孩在何月何日向他坦白一切,到自己和她这段时间里说过什么话,一起做过什么事,甚至连神泽纪惠在初诣时穿着什么衣服,她捏着自己的手心时用的是哪几根手指,黑发少年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要稍微观察的话,就能轻易理解双胞胎性格中的巧妙之处。
神泽纪惠看似慵懒柔弱,冷淡得几近被动,在关键时刻却是最有勇气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且能扛得住巨大的压力;神泽纪正开朗而且亲和力强,但一旦陷入于自己的情绪之中便很难抽身而出,而且对自己信任的人依赖性极强。
外人看到这对组合的相处时,大抵都会想是神泽纪惠一直黏着神泽纪正。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吧。就算没人对他说过这一点,神泽纪正自己也很清楚──从始至终,需要对方陪伴的,一直都是自己。
神泽纪正醒来的时候,女孩犹在熟睡。
他揉揉眼睛,略有点迷茫地戴上了眼镜,黑框背后的红眸望向时钟。时针刚刚走过六,他醒得比平常还早,然而一夜无梦,睡得比平常还要安稳。
要说为什么的话……
不。早就已经知道原因了吧。
是因为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吧。纵使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和神泽纪惠之间的冷战,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中,都让他郁郁寡欢。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个小细节都仍在进行,神泽纪正没有不开心到不去训练或者逃课,也有好好地吃饭,但老师的讲授之中每一次停顿,洗完手上的碗碟去拿下一只的空档,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好像只要这样做,他就能理解她一样。
他也的确理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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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少年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如果自己当时得知她的病情,会有什么反应呢?
──大概会彻底崩溃的吧。
那时候自己刚刚收到了父母出车祸离亡的消息,原本就已经走近了崩溃的边缘。神泽纪惠可能已经忘记,他在医院里面抱着她一起哭,互相将自己的脸埋进对方的颈窝之中,滚烫的眼泪流下,滴到彼此的衣服上面。大哥在不远处攥紧了拳,大概是无法看到这样的画面,黑发的青年别过了脸。
神泽纪正从玻璃窗上的倒影看见了,大哥脸上的泪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要背负,正如神泽纪正和大哥对于父母的概念一定也会有轻微的差别,双胞胎之间的悲伤也会因为自己的承受能力都有所分歧。
如果说父母的身故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水害,那么保护着神泽纪正不受洪水冲击的,就是眼前这道名为“神泽纪惠”的坚固大门。这道大门一旦被摧毁,房子外面的水就会从四方八面涌进来,将他于转瞬之间杀死。
神泽纪惠正正是有这样的自觉,而不愿意告之他自己的秘密。
神泽纪正翻身下床,趿上拖鞋,期间发出来的声响并没有惊动房间里另一个人。酣睡中的啡发女孩又向被窝里面缩了缩,大概是因为这一带太冷,即使房间里有空调,以她的条件,恐怕很难用体温将被窝烘暖。
因此,神泽纪惠的神情安详得犹如稚童,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以在母亲体内最原始的姿势,发出了深且缓的呼吸。
门被轻轻带上,神泽纪惠确认少年暂时不会再出来之后,便睁开了双眼。
女孩扭过头,[起眼睛看着外面仍显昏暗的天色。冬天夜长日短,天际是一片广大的墨蓝色,她观察了一下,大概得到六点半的时候才能彻底亮起来。
昨天神泽纪正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咬着唇就哭出来。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压抑泣声,但她知道对方必然注意着她的一动一静,就算神泽纪正迟钝到不能听出她呼吸的异样,也一定能从不由自主的颤栗之中看出端倪。
少年既没有过来为她擦眼泪,也没有温言安抚她的情绪。神泽纪正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躺在他自己的床上,动也不动,如果不是尚有一丝月光照到室内,恐怕不会有人察觉那里有人吧。
女孩哭累之后沉沉睡去,她所不知道的是,黑发少年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之后,静悄悄地下床坐到她的床沿去。说是“坐”,却也已经相当接近“蹲”了,因为不想惊动到她,神泽纪正几乎是贴着床的边缘坐的。
黑发少年张开了嘴,两唇之间逸出了无声的言语,和一个久违的称呼。
──晚安。
──姐姐。
当双胞胎都已经整理好一切走到食堂去的时候,赤司征十郎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吃自己的早餐了。四周还没有多少学生,只有惯于晨练的运动社团成员能够起得来,因此看见了大多都是熟人。
神泽纪惠拿好自己那份早餐之后,坐到了赤司的旁边。红发少年抬眸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落座到她对面的神泽纪正,便望向了女孩。神泽纪惠直视着他的双眼,同色调的四目交投,深深浅浅的红色,像是园里一望无际的郁金香花田。
女孩看得懂赤司眼里的话语。
──和好了?
啡发女孩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嗯。
神泽纪惠回答过了赤司的问题,弯着唇端起果汁,眼睛也微呈月牙状。赤司征十郎看着她眼角笑出来的纹路,也不禁微微勾起唇角。虽然不是露出牙齿的那种灿烂笑容,但对于女孩而言,也算是情绪外露的表现了。
赤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如此放松的表情了。
神泽纪惠习惯了和赤司相处倒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但神泽纪正显然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不习惯,黑发少年看向了赤司征十郎,后者在他眼里看到了锋芒,神泽纪正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与其说是黏姊姊的小孩作风,不如说是和别人忸忸怩怩地和好后开始对那个人以外的人甩脸色的小孩作风──说到底还是小孩子。
红发少年用小汤碗遮去了唇畔浅淡的笑意。
神泽纪正看见了他的小动作,眼睛下意识一[。赤司和女孩的眼睛颜色只不过是相似,双胞胎却是完完全全一致,红发的少年看着对方的眼眸,从中间深啡色的瞳孔到玫红色的虹膜,再到外面一圈浅啡色的环,所有细节都和女孩一模一样──除了神泽纪惠不会这样看着他之外。
他身边的啡发女孩头也没有抬,却好像感应到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将炒蛋碟子往黑发少年的方向推,转移了自己弟弟的注意力。神泽纪正接受了女孩的斡旋,低头默默吃起炒蛋,赤司便也扭过了头。
神泽纪惠状若不经意地扫视了一眼侧边,然后将餐桌盐递给赤司。
三个人一起行动的话,总会有点奇怪。
当然,觉得不自在的并不是神泽纪惠,而是另外两个人。到底习惯了自己单独和女孩相处,现在硬塞一个人进来,或多或少原先的话题都不能再用,餐桌上格外寂静之余,在动作上也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方说现在──
神泽纪惠刚好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果汁,拿着两个杯子的红发少年便走回座位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茶,还有一杯莓红色的果汁。赤司征十郎将玻璃小杯递给女孩,神泽纪惠含笑接过,“谢啦。”
这时候神泽纪正也刚回来。放下了不快的少年食欲奇佳,但他的右手上和赤司一样拿着一杯果汁。神泽纪惠眨眨眼睛,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红发少年。
神泽纪正自然也看见了她手上新的一杯。黑发少年面不改色地放下了杯子,力道比他所估计的还要更重一点。神泽纪惠抿着杯边偷偷看他,一口气干完了赤司那杯之后又去摸黑发少年的那一杯,开口道谢时笑腔明显,用词巧妙到让神泽纪正挑眉瞪视。“……也谢啦。”
三天两夜的滑雪研修至此结束,因为明天就是星期一,基本上一道别便又再见了。赤司征十郎背着篮球包走上巴士,神泽家的双胞胎已经上了车,女孩看起来似乎是吃撑了,盖着薄毯揉肚子,双耳上的耳机连上了播放器,正正就放在赤司陪她买的那个臂绑上面。披散着头发的女孩闭起双眼,似乎是听到了赤司征十郎的脚步声,神泽纪惠稍稍睁开眼来瞟他,目光略有点失焦,也因此显出几分难得的可爱。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放进口里。
大抵是昨晚睡得不够,女孩在开车不久后便已经睡去。赤司看着她的头像来时一样点着点着,几乎要靠到神泽纪正的双肩上。和上一次不同,今年黑发少年爽快地伸出了手,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还不忘调了调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
赤司勾勾唇角,也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面,闭眼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