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
赤司征十郎走过了神泽纪惠的座位。啡发女孩正在做选择题,赤司随意地瞟了一眼,并不是学校的作业,按上面的文字看来,大概是某种外语。
虽然和奇迹世代众人说过了“可以不来练习”,可是赤司自己还是有去。除了在有人上门采访的时候,会稍微离开一下之外,赤司还是勤勤恳恳地完成了应该要做的事情。如果连队长自己都不去练习的话,对球队里面的影响非常负面。
神泽纪惠正放下笔翻开字典,听见赤司的招呼,淡淡抬眼看他,“早安。”
红发少年的变化,远远不止在内部,他连外表都改变了,原本呈现血红色的左眸不复再,取而代之的是灿金色。如果说那件事为赤司带来普通的成长,神泽纪惠是没有心思去担忧的,可是既然影响到了生理,想必不是小事。
神泽纪惠重新低下头,圈出了正确的答案。
赤司很清楚,神泽纪惠正在躲避他。
如果说对方是被自己那天的表现吓倒了的话,未免也太小看了她。神泽纪惠既然能够在父亲面前谈笑自如,既然能够熬得过所受的种种苦难,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那么一定有什么原因,是赤司不曾察觉,而又让神泽纪惠主动退后,拉开彼此的距离。
自从那天开始,赤司便将“神泽さん”改成了“神泽”。在双胞胎都在的场合之中,还是加上了后面的称呼以示识别,但在神泽纪正不在的场合,赤司开始以新的称谓叫她。神泽纪惠留意到他对旁人都没有这样的举动,面对奇迹世代,红发少年的确开始唤他们的名字,但对于同班同学,例如清水、例如天谷,都仍然没有改口──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神泽纪惠作为同班同学,对赤司意味特殊?
赤司在觉察到女孩态度转变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她这种做法。
并不是说神泽纪惠在赤司的校园生活之中占了多少时间,也不是说她这种行为很粗鲁无礼,赤司所不喜欢的,就只有“神泽纪惠逃开了”这个事实而已。
在对方问他“我能不能相信你”的时候,赤司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现在,他也打算以另一种方式,来问她一个问题。
虽然在说话时冷淡了许多,但神泽纪惠在对方伸手的时候,还是将自己的书包递过去。大概是因为赤司面对大部份人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所有人的反应都出奇地冷淡,即使他们也看见了那流金一般的眼眸。
如果说神泽纪惠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赤司的话,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地展示出来了──只有在意对方的人,才会在乎他的改变,担心他是否安好。
脚踝受伤已经有大半个月,就算说不上已经痊愈,也不需要由其他人和她一起走了,赤司至今还坚持着送她到篮球馆,这一点让神泽纪惠有点惊讶。
对方并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这样做,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果不其然,在拐弯走下二楼的时候,赤司征十郎率先打破沉默。
“有什么想问的吗?”
神泽纪惠偏头看去,以问题回答问题,“那得看赤司君有什么想要说?”
赤司征十郎改了口,女孩却并没有。她不但完全没有将“君”字去掉的意思,而且每次谈话的时候都刻意带上了这个称呼,有意无意地提醒他。
红发少年没有和她绕圈子的意向,神泽纪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起话来可能会陷入了不知名的怪圈之中,从此被牵着鼻子走也不一定。“关于我那天在篮球馆的表现。关于我的所谓改变。”
神泽纪惠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赤司君不认为自己有所改变?”
“因为有这个必要,所以我调整了一下对球队的方针。”赤司征十郎目视前方,神色寡淡得近乎冷酷,“这并称不上改变。我只是在顺应现况而已。”
“现况的意思是什么?”
“只要瓷碟出现了裂缝,就不可能修复如初。”赤司这样解释,像是说某个特定的人,又像是说整个球队的事情,“只要有心修补的话,还是能用的。如果有这个必要,我当然也会出一分力。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破损的碟子也能用。所以我的判断是,顺水推舟让事态自然地发展下去。”
“我对与篮球相关的事情一窍不通。”几乎是在赤司话音落下的一刻,神泽纪惠就给出了反应,可见这些话不是一时兴起之语,而是她反复咀嚼过之后得出的想法。“到底调整前比较好,还是调整后比较好,这种问题我完全答不上来。我也没有天真到觉得帝光篮球部是个温情洋溢的地方,如果是中学学界的绝对王者,内部竞争一定相当激烈,事实上我认同只要球员实力强大,就没有顾及团队合作的必要。我所疑惑的是,赤司君任由事态由微妙的平衡走向极端,这样真的好吗?”
赤司调了调西装外套上的扣子,“如果以实施口中,‘将事态推向极端’的做法,更能够发挥好每一名球员的实力呢?”
啡发女孩脚步一停,玫红色的眼眸灼灼注视于赤司,像是人烟罕至的山谷之中,兀自盛放的红色郁金香。“那么……”
她嘴角一勾。这是在那件事情之后,神泽纪惠第一次朝赤司笑。
“我相信赤司君的判断。”
“赤司君在篮球上面比我懂的要多得多。”神泽纪惠再次迈步,经过几个星期的练习,她已经能够将拐杖用得很流畅了。“请容许我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病人不会质疑医生的诊断,我相信赤司君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的态度和这句话并不相符。”
赤司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有些事情一旦说得太明白,反倒让人觉得直来直往毫无兴味可言,恰到好处的试探也是一种语言艺术。
“所以,现在心底的疑惑解决了的话……”
两人走到地下,神泽纪惠从赤司手上再次接回书包,“我那些举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帝光篮球队。我和那边的人没有关系,唯一的纽带就只是赤司君而已。我还没有空到随便担心男子篮球部的骚动。如果硬要将它们套上一个原因,果然……是因为赤司君左边眼睛的异样吧。”
“老实说,那时候我没有做到桃井同学拜托的事情,是因为我对赤司君有足够的信心,有你在的话,事态不会完全失控。然而事情不如我想象中顺利。”
在长椅前,神泽纪惠侧过身去看着赤司征十郎,凝望着他浏海之后的左眸。
“这只眼睛的变化,完全不在我预视的范围之内。”
赤司安静地听完她的话,然后将浏海拨起来,完全露出了那只眼睛。
他本来就有点竖瞳,再加上了这样的瞳色,看起来更加不寻常。无可否认,那只颜色真的很美,就像是阳光一样璀璨。神泽纪惠微微抬起仰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我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
赤司征十郎的自白来得很突然,起码神泽纪惠完全没有料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番说话,可是女孩脸上的神色不改,在“不让对方看出真实情绪”这方面,女孩有一点心得。“而这两个人,现在交换了位置。我并不打算隐瞒,至于要不要相信,由神泽来决定。我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我知道。”神泽纪惠平静地将话说出口,“就算不知道每一个细节,我也大概猜得出赤司君的转变是什么。赤司君在日常中的表现也没有大的分别,所以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倒不如说,当初赤司君答应为那样的我保守秘密,那么我现在也理当礼尚往来,给予赤司君应有的尊重和接受。”
啡发女孩闭起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我所关注的地方,是赤司君的身体状况。万一……万一眼睛的改变是不好的事情,那么我会很后悔,那天没有按照桃井同学的意愿去做。”
措辞还是很保守,口吻还是很平淡,但谁也不能否定,方才女孩说的话,是他们相识以来神泽纪惠说得最露骨的一句话。赤司的确知道女孩的心意,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自己的口说出来。几乎是明晃晃地将在意写在脸上的程度。
赤司征十郎低头笑了笑。午后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在渐渐冷起来的十月末里,照得人浑身发烫,神泽纪惠站在他面前,身穿着帝光校服和白毛衣,颈间的蝴蝶结非常整齐。在看见了赤司的笑容之后,神泽纪惠本来紧绷着的神色一点点放松下来,有风从她背后吹过,将女孩束在脑后的高马尾吹到左耳旁,赤司甚至嗅得到她发间的花果香气。啡发的女孩说了一声抱歉,然后将头发重新拨到背后。
“我没事。”他这样说,声音里带着如风一般的清朗,唤她的姓时最后一个音节轻得彷佛叹息,麻麻地钻进了女孩的耳朵里面,“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