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月余未见, 晏倾君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信心的。既然贡月有人借祭月之机意欲篡权,贡冉升身陷囹圄也是必然。只是如今身在瀑布后, 被囚于此?
晏卿输给她的内力还能在体内游移,在湖底游弋了那么久也不觉得累, 干脆,趁着还有力气游到瀑布之后?
晏倾君看了看汹涌而下的水势,再看了看斜阳满布的翠郁山林。黄律被奉为圣物,必定藏在隐蔽之处。与其浪费时间四处寻找,还不如找贡冉升相助。最重要的,黄律,“五色之花”, 她是未曾见过的……
如此一想, 晏倾君不再犹豫,迅速扫过眼底,抱起一块大石纵身跃下,刚出湖水, 再入深潭。
瀑布飞流直下, 倘若直闯,由潭面游过,必然被下坠千尺的水重击,即便体内有晏卿残余的内力,也是非死即伤!要想顺利通过水帘,必须避开水帘坠下时施与深潭的重力,那股力度越小, 受伤的可能性便越小。所以她必须潜入潭底,能潜多深便潜多深,尽量避开水的冲击。
晏倾君憋了一口气,抱着石块手脚不动,迅速下沉。
潭水冰凉,越往下沉,便越发刺骨,身体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晏倾君一度觉得自己就要闭过气去,挣扎着睁开眼,勉强看到前方瀑布水帘打出的水柱渐小,用尽了力气滑动双腿,慢慢向那边靠近。
潭底水流冲击较小,可晏倾君并不能完全伸展手脚来游过水帘,刚刚靠近便被水流冲开。如此循环往复,晏倾君觉得体内的力气越来越小,筋疲力尽,心下一沉,干脆丢下手中的石头。
这一丢,整个人便似得了自由的浮花,迅速向上漂起。若就此浮于水面,岂不是前功尽弃?
晏倾君心神一凝,手脚乱动时触到滑腻腻的水草,毫不犹豫地拉住,这才将上浮的身子又往潭底拉了拉。她勉强睁开眼,看清水草的长势,干脆一手拽住一把,交替着借水草的力量缓慢前行。
潭底的光愈渐黯淡,晏倾君明白,太阳是当真落山了,不待片刻,潭底便会丝毫光线都无。她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五彩琉璃珠,虽然会在暗处发光,但要用来探路,还是不够。
管不了那么多了!往前走还有些许希望,若退后一步,身体浮出水面被水流击中,必死无疑!
晏倾君憋出最后一口力气,竭尽全力地向前。
***
山风净凉,撩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殊言静坐在轮椅上,微微垂首,敛目,秀白的脸上只透出一个“静”字,他不语,山间便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祁燕跟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盘踞整个山头的数千贡月军,为首那人拿走信物,已经有了大半个时辰,他没有回来回话,殊言也不动,其他人便一点动作的迹象都没有。表面上双方就此僵持,但贡月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他们包围,殊言不可能察觉不到,却仍是气定神闲地只字不语。
夕阳落下,乌云遮月,只露出半张脸来。
“燕儿,秦公子呢?”殊言突然开口,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
祁燕眼睫一颤,往后扫了一眼,低声道:“隐在林中。”
殊言沉吟片刻,又问道:“阿倾呢?”
祁燕的声音更低,“可能……不在了。”
殊言的眉头皱起来。
“是她让你过来?”
“嗯。”
殊言未再言语。祁燕敛目看去,只见到他下垂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浓密的阴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这位当真是殊家公子殊言?”
贡月军突然全军肃然,整齐的让开一条道来,中气十足的大笑由远及近,人群中走出一名身着暗黄色长袍的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容光焕发。
祁燕不由地拉住殊言的轮椅,往后退了两步。
贡月是何规矩她不甚明了,至少在祁国,“黄色”不是普通人可以穿上身的。来人这一身袍子,虽说微微发暗,可若在阳光下,恐怕与皇帝所用的明黄色相差无几。
殊言握住她的手,阻住她的动作。祁燕却像是被烫着一般抽离。
“久仰殊言大名,只是从未见过,听闻五国内见过公子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不知……”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面带笑容,眸子里的怀疑之色显露地恰到好处,让人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不会过于失礼。
殊言嘴角微扬,抬眼看住来者道:“瑾王爷避世十余年,自是不曾见过在下。”
只这一句话,便让那男子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再看向殊言时,多了分警惕。
避世,这是顾忌他颜面的说法。
贡月上任国主有一兄一弟,兄长便是曾去东昭求亲的老王爷贡元,而弟弟便是眼前这位贡瑾,只是当年贡瑾与上任国主争位失败,就此被圈禁,贡冉升继位之前,还特地将他的圈地外移,直至贡月边境,就是担心他会趁贡冉升手中皇权尚未稳固的时候怀有异心。
所以,殊言说他“避世”,给够他面子了。
而自从十多年前被圈禁,这位空有王爷尊称的贡瑾隐没于世,再未被人提起,近年各国新人辈出,贡月又是小国,他还是一位连本国人都遗忘的王爷……
是以,殊言只见他一眼便能知晓他的身份,不得不令贡瑾对他另眼相看。
“听闻此次南临驸马亲自到南临求取黄律,殊公子左右相随,怎么……”贡瑾有意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解道,“怎么未见其人?”
殊言垂下眼皮,祁燕向后看去。
“谁想见本驸马?”晏卿适时地从树林从钻出来,头发上还占了一片枯叶,懒懒地伸了个腰,漫不经心地慢慢上前。
贡瑾眼中滑过审视,面不改色地笑道:“秦卿公子,久仰大名。”
晏卿嗤笑道:“对殊言是久仰大名,本驸马也是久仰大名,不知还有几个大名是你久仰的?”
贡瑾只听闻“秦卿”一人出身贡月,而贡月绝无秦氏大家,料定他是出身草莽一时行了上运才会被选为驸马,哪知他一出现便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自己一个难堪,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
晏卿却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笑着,眸子里还带了几分挑衅。
“王爷既然知道我等前来的用意,不知和否移步相商?”好在殊言及时解围,将贡瑾僵硬到快要扭曲的脸拉了回来。
贡瑾徐徐笑道:“月神山乃我贡月圣地,外人自是不可接近。但殊公子千里迢迢至此,本王也不敢怠慢。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公子与驸马入山,让众人在此稍作等候?”
“公子行动不便,燕儿需左右相随。”不等殊言身边书童模样的男子开口,祁燕已经抢先插话道。
贡瑾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殊言苍白的脸和一动不动的双腿,略作犹豫便点头道:“如此,三位请!”
“本驸马要见的是皇帝,可不是你这落魄王爷,还不快快传见?”
晏卿一上山便开始大声呼喝,贡瑾看在殊言的份上,更看在殊言给他那样东西的份上,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只当未曾听见。
“不知国主身在何方?”殊言很是客气地问道。
贡瑾有礼地回道:“皇上为万民祈福,如今正在山顶,今日怕是无法下山。”
“是么?”晏卿讥笑道。
***
晏倾君爬上水潭时,整个人已经处于完全脱力的状态,软泥般趴在地上不想动,一个睁眼便见到贡冉升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你……是护梨……姑娘?”贡冉升瞪大了眼看清地上女子的模样,眸子里的惊色瞬间褪去,又喜又忧道,“护梨姑娘!护梨姑娘如何会到这里来?潭水太凉可有冻着?你只身前来,莫不是知晓我被困于此?那护梨姑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是如何找到避过他人找到寒潭?护梨姑娘定是我的福星才会……”
晏倾君瘫坐在地上,嘴角抽了又抽,始终没从贡冉升的话间找到打断的机会,只能耷拉着眼皮无奈地看着他。
贡冉升被关在此处,几日未曾言语,见到这位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穆护梨”,不由地喜上心头,但是那话说着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闭了嘴,面带歉意道:“应该是……穆姑娘……穆姑娘莫要见怪,都怪在下脑拙,连称呼都记错……”
晏倾君一语不发,一是没力气,二是被那潭水冻得开不了口。
贡冉升料到几分,忙把自己的袍子取下,披在晏倾君身上。
“夜幕降临,山间天气向来阴冷,潭水更是冷若寒冰,穆姑娘莫要嫌弃。”贡冉升一字一句地诚恳道。
晏倾君拽紧了衣物,缓了几口气,支撑着站起来,往透着暖意的洞穴里走了走。
贡冉升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见她面色发白,脱力所致,嘴唇发紫,阴寒所致,双眼发红,疲惫所致,他皱了皱眉头,关心道:“穆姑娘恐怕是长途跋涉至此?若不得药物好好调理,潭水的寒气入体,恐怕会给姑娘留下病根。”
晏倾君琢磨着自己要以何种形象面对贡冉升,是继续在他面前扮作柔弱的纤细女子,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要黄律,以救他一命为交换?
“穆姑娘且随我来。”贡冉生见晏倾君一直垂首不语,也不多问,一人当前,往洞内走去。
晏倾君好奇地跟着,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刚好可容三四人,未想这洞穴幽深,好似看不到尽头,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自己腰间的五彩琉璃珠发出微弱的荧光。
比起五彩琉璃珠,贡冉升腰间那块玉牌的材质显然更加特别,不仅在霓虹下会引来光束相接,在暗处亦如明月一般,洒下清冷的白光。
晏倾君随着贡冉升的脚步一直向前,洞穴并不曲折,笔直的一条路,对于筋疲力尽的她来说,走起来却尤为费力。
“穆姑娘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贡冉升回头,漆黑的眸子倒影这玉牌的光亮,干净清澈。
晏倾君正想问他要带她去哪里,贡冉升的身子一让,正好让她瞥见洞穴的正前方,不远处,蓝紫色的荧光点点,如满幕的繁星堕入凡间,在伸手可及处对着她眨眼微笑。
那是……
刚刚的疲惫一扫而尽,晏倾君睁大了眼,半是好奇半是惊诧地看向贡冉升。其实,这是她重遇他以来,正视他的第一眼。
贡冉升的脸比起初遇时消瘦许多,不如当初在船上,阳春三月时的明媚有神,但是尽管是在这样幽深的洞穴里,面上仍是有一股阳光特有的干净耀眼。
“穆姑娘看到了吧?就在前方了。”贡冉升对着晏倾君微笑,眼底的光泽瞬时闪烁起来,与前方蓝紫色的荧光一般和煦,“那是黄律。黄律,穆姑娘可曾听说?”
晏倾君心神一晃,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涩气涌上心头。黄律,她怎么会不知道?从入了洞穴她就开始琢磨着如何让顺利地将黄律弄到手。她要拿到黄律,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贡冉升如此坦荡的笑容下,自己的那些算计好像突然变得龌龊起来……
“穆姑娘如果未曾听过黄律,‘五色’该是知晓吧?”贡冉升继续向前,一边带着笑意缓缓道,“‘五色’为上古神物,妙用无穷。而黄律为‘五色’之花,非常娇惯,环境稍有不适便会枯萎,世间再无处可寻。外面的瀑布,据传是被蓝花楹仙的宝器砸出来,因此寒潭里的水沾了仙气,百年前的‘五色’便是在此处寻得,而黄律必须在潭中才得以长存,所以多年来,尽管世人垂涎黄律,却自知无法善存而放弃。”
贡冉升絮絮叨叨地说着,带着晏倾君离蓝紫色的荧光越来越近。
晏倾君已然忘记自己的一身劳累,本来离贡冉升许远的距离,随着她急迫的心情渐渐拉近。
黄律是漂浮在一片水面上的,寒潭,这洞里也有一个。
数不尽的细小花瓣,完美的扇形,蓝紫色的荧光照亮清澈的潭水,随着他二人脚步越近,潭水起了细小的波纹,随着娇嫩的花瓣一波波荡开来。
这是……黄律?
这么多的黄律?
***
“两位有所不知,皇上每逢月底都会上山祭月,两位实在来的不是时候。”贡瑾只将二人待到山腰处的一间宫殿内,未有继续的打算。
“祭月需祭半个月,贡月的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祭月不成?”晏卿又是嗤笑。
“此次情况略有不同,皇上久无子嗣,因此……”
“哦,那每次祭月都要带上上万兵士?”晏卿故作好奇,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赞道,“看来这月神山果真有月神庇佑,每月被上万兵士盘踞山头,草繁树旺……一点踩伤踏坏的痕迹都未看到。”
贡瑾脸上的笑又僵了僵,正想开口,晏卿又道:“听闻王爷被圈禁十几年,不知此番如何出现在神山圣地?”
“驸马这是何意?”贡瑾冷喝,两人入了山,这里便是他的地方!哪容得晏卿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讥,该给殊言的脸面他都给了,是这驸马太不识抬举!
“我的意思嘛……”
“秦公子。”殊言开口打断晏卿的话,看向他,“在下与王爷有事相商,不若,你与燕儿先出去看看这山间景色可好?”
殊言这一句话正中了贡瑾的心思,也中了晏卿的心思,他瞬时笑得眉眼弯弯,朝祁燕使了个眼色便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祁燕则是握紧了满是冷汗的手心,缓慢地跟上。
贡瑾一见二人走开,便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道:“还是公子有一双慧眼,知晓谁才是这里的主子!那么……那张夜行军令图……公子当真有夜行军令在手?”
“在下不喜诳语。”殊言缓缓道,“王爷给我黄律,夜行军令自当双手奉上。”
“黄律为‘五色之花’,这世上只有一朵!”贡瑾皱眉道,“且一旦离开所处之地便会枯萎。公子先给我夜行军令,本王自会带你去取黄律。”
殊言轻笑,“在下拿到黄律,自会交出夜行军令。”
***
传闻中的“五色”,为世间绝无仅有,她一直以为,黄律身为“五色之花”,只有一朵,然而,眼前漂了整个寒潭的,贡冉升却说这是黄律。
她不掩迷惑地看向贡冉升,贡冉升却未注意到,笑看着满池的蓝紫花瓣,微微倾身,单手掬起一捧水,上面飘荡着几片花瓣。
“穆姑娘快快过来。”贡冉升召唤着晏倾君道,“虽说离了其他四件物什,黄律没有什么奇功妙用,但驱驱寒还是可以的。”
晏倾君垂下眼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几乎每国都将“五色”当宝贝般贡起来,藏起来,贡冉升,居然会这般随意地将黄律给她服用?且百年前的花朵,存留至今还能鲜嫩如斯,她还真有点不信……
“不瞒穆姑娘,”贡冉升见到她面上的迟疑,略微凝重道,“我是被人囚禁于此,此地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我不知姑娘是如何到的这里,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你我恐怕会被困至死,所以穆姑娘无需怀疑我会骗你,这黄律,今日给姑娘服下也算物有所用,否则……就此隐匿于世,它也会不甘心的吧。”
贡冉升伸出另一只手,两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花瓣,花瓣离了水,蓝紫色的荧光迅减弱,随即花瓣枯萎,化作粉末一点点散落在地上。
晏倾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就跟……法术一般……
“穆姑娘可还有怀疑?”贡冉升笑道。
晏倾君敛住神色,暗道这呆子也不呆,能看出她的怀疑与警惕在一旁解释……
“‘五色’当真有传说中的妙用?”晏倾君走近寒潭,说了见到贡冉升之后的第一句话。离水枯萎,蓝紫荧光……当真与普通花不一样,莫非,真能治病解毒?
如此想着,晏倾君也掬起一捧水,连着水里的花瓣一起喝下,若黄律是假,她还真不怕再中一次毒,最多一个“死”字而已。
“无人尝试,但这种说法代代相传。”贡冉升老实回答。
晏倾君的嘴角微微扬起,随着花瓣入体,一股温煦的暖意由内至外蔓延,如同晏卿给她的内力又回到身体,“五色”的传说,她信了!
贡冉升只看到晏倾君的面色在一个瞬间明亮起来,眸光闪亮地对着他笑。
“既然皇上肯将黄律给我服用,那么……我想带一些走,皇上不会反对的吧?”晏倾君音调扬起,笑容灿烂。
贡冉升怔住,“原来你知道我……”话未说完,他微微皱眉,道:“黄律离了寒潭水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晏倾君好笑地睨他一眼,呆子……终究是呆子……
她利落地从腰间取出几只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一半自己服下,一半塞到贡冉生手中,漫不经心道:“这些药,不吃不喝半月还能保你无恙。”
贡冉生迷茫地看她自己服下药,拿着空瓶向潭边走去,一面吞药一面不解道:“穆姑娘这是……”
“黄律离了潭水便会枯萎,那连着潭水一起带出去便是。”晏倾君淡淡地道。
“那样也至多保存三日……”
晏倾君的手顿了顿,犹豫片刻便继续用手舀出潭水,将瓷瓶洗净。
“而且你我根本无法出去,带上这黄律又有何用?”贡冉升继续道。
“谁说不能出去?”晏倾君扬眉。
她与贡冉升都不会武,不可能用内力劈开水帘。而用进来的方法出去,贡冉升不谙水性便不多提,她自己也没有力气再次潜入潭底,且空空如也的洞穴内没有辅助物,要避开水帘出去,几乎是毫无可能。按照常理来说,要从这里逃出去,的确是难如登天……
可那是照常理来说……
“皇叔已经命亲信将附近全数包围,对外称我入山祈福,实际上只待我丧命于此……即便找到出路,无论是你还是我,走出去便会……”
“贡元?”晏倾君打断他,她还记得去年在东昭迎亲的老王爷,看起来不似野心勃勃会篡权谋位的样子……
“不是。”贡冉升忙否认,低声道,“是二叔。”
晏倾君扬眉不语,是谁要篡位她不在乎,贡月的闲事还轮不到她来管。
“你想死在这里?”晏倾君的眼神落在贡冉升空空如也的手上,吞下可以续命的药丸,自是不想死的。
贡冉升老实地摇头。
“那你先答应我,救你出去后,不可与我为难。”晏倾君扬声道。
贡冉升茫然道:“穆姑娘何来此言?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与姑娘为难?”
“君无戏言。”晏倾君说话间,已经将几只空瓷瓶都装满,每只瓶里都盛了三五片黄律,塞好盖子,小心地放回腰间。
贡冉升迷茫地点头,一面跟着晏倾君往外走,一面努力想着晏倾君打算如何出去,正想问一句,抬头便见她从腰间又取出一只瓷瓶,将瓷瓶内的药粉尽数倒入瀑布的寒潭中。
贡冉生脑中“轰”的一声,突然明白了晏倾君做了什么,要做什么……
“穆……穆姑娘,你可知……可知……”
“我知道。”晏倾君淡淡地回答,潭水相连,湖水相连,其实本就同属一源。刚刚她能从山外的湖水里游过来,这水源自然是与外界相通的。贡月境内无大河,百姓的用水,几乎都从山上分流而下。
“你下毒!”贡冉生面色煞白地上前扣住晏倾君的手腕。
晏倾君轻笑道:“不错。不出两个时辰,饮水之人皆会中毒,要寻到毒源,自然得进这山谷,想要解药,自然不能动你我分毫。”
“你……你怎么可以……怎么能如此狠毒?你可知会有多少百姓……”
晏倾君猛地抽出手,讥诮道:“我本非良善。”
她给他人活路,谁人来给她生路?
***
晏卿迅速出了山间供祭月期间休憩的宫殿,默算着时辰,晏倾君要么已经将黄律拿到手,要么还在四周徘徊,现在过去,应该时间正好。
他步履熟稔地绕过宫殿,左拐绕过花开正艳的花园,穿过偏僻的小道,已经能隐隐听到瀑布击打岩石的水流声,他却突然停下步子轻笑道:“燕儿姑娘何必暗地跟随?”
“你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祁燕从暗处让出身子来,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晏卿转过身,墨绿色的袍子融入夜色中,面上的表情也被夜色笼罩,他仍是轻笑:“殊言与你说了什么?”
祁燕眉头微蹙,戒备地盯着他。
殊言没有与她说什么,但是在她离开之前,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寻阿倾,小心秦卿”。
秦卿,也就是晏卿。
此人身份诡秘,心思深不可测。无论是在当初的祁国皇宫身为晏卿,还是在南临皇宫摇身一变成为驸马“秦卿”,步步算计精准无误,从未见他有一丁点行差踏错。他与晏倾君之间有何交易导致晏倾君一人离开,她无从知晓。他与晏倾君之间有何感情致使晏倾君对他深信不疑,她也无从知晓。他现下要去何方,晏倾君又身在何方,她还是无从知晓。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殊言才是真正对晏倾君好的那个人。
她不会忘记初见殊言时他躺在冰制床榻上的苍白笑脸;不会忘记殊言那间暗室里没有一粒尘埃、被他小心珍藏的女子画像;更不会忘记半透明的冰墙上那用匕首一刀刀刻出的痕迹,他说画满那块墙壁,就是他见妹妹的日子,还有当初殊言握着她的手,“请”她带他闯出冰室时的表情。
她不会忘记他说,他宁愿自己死,也不要她死。
所以殊言让她小心“秦卿”,她无需多想都知道,是为了晏倾君而小心。
“倾君呢?”祁燕一手停在腰间的剑柄上,好似晏卿不答,她便随时会拔箭刺去。
晏卿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明媚,黑色的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但那浓重的墨色只是在他眸中轻轻一点,便一波波涤荡开来,他无奈道:“我早就给过你眼色让你随我一道,自是带你去找她。”
祁燕怀疑地看着他,正在揣测这话中的真假,听到晏卿无奈地叹气道:“看你耽误了时辰。”
随即察觉到凛冽的杀气由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祁燕一个翻身,险险躲过几支同时射向自己的长箭,再看向晏卿,也是正好躲过。
四周不知何时围满了贡月军,黑亮的战衣,尽管是在暗无星辰的夜晚,仍是发出微微光亮。数百人齐齐拉弓,将她与晏卿围在中间。她扫了一眼晏卿,见他并未紧张,反倒露出更加欢快的轻笑。
祁燕明白,这些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晏卿笑着站在中间,不运功不举剑,这些人会给他们让路不成?
正这么想着,持弓者中突然有人倒下,接着倒下两个,五个,十个……
刚刚还剑拔弩张准备血战一场,突然之间遍布呻吟,持弓准备袭击他二人的贡月军有一半痛苦的倒地翻滚,其余人也乱了阵脚,不知是该继续持弓对付敌人还是该放下弓箭看看战友如何了。
“小狐狸等不了,先下手为强了。”晏卿摸了摸鼻子,笑容欢快。
祁燕听不太明白,满面疑惑。
乌云满布的天空,突然飞来一群夜鹰,在众人上空盘旋鸣叫。贡月国内,甚少夜鹰。更不用说在这高山之上,突如其来的一群了。贡月军中连中毒者都不免抬头注视那一群夜鹰。这种夜鹰,在南临倒是常见的,因此祁燕只是对晏卿的行为愈发不解。只见他两指放在嘴边,尖锐的声响溢出,随即夜鹰中有一只拍打着翅膀盘旋而下,停在他手臂上。
原来是传信之物……
祁燕见他从夜鹰的爪间取下信笺,放在眼前略扫一眼,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这个给殊言。”晏卿手中的信笺,一个转手间变换了从袖间拿出的一张,扔给祁燕,“倾君应该在瀑布里。”
祁燕准确无误地接住,看他正眯眼看向水流声源。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晏卿眸子里的墨色又浓重起来,只是这次再也不曾散开,夜风吹起长发,拂过他嘴边的微笑。
祁燕自认为从未读懂过他的笑容,此刻也是一样,那一抹笑容只在眼前停留了片刻,便随着晏卿突然身形如电般的离去而消失。
他就这么……走了?
祁燕心中的不解如同泡沫般迅速膨胀,想到自己手中还有一张信笺,举到眼前,微微展开,只看到四个字:君当守诺。
***
室外的剑拔弩张刚刚有所缓解,室内的气氛却是降到了冰点。
殊言欲拿茶杯的手突然转了方向,两指轻弹,茶盖便如失了重量一般飞在空中,到了贡瑾耳边时如生了利剑般,在他耳侧留下一道血痕,随即钉入墙壁中,墙未动,盖未裂。
贡瑾惊得面色煞白,明明是个走路都不会的残疾,居然……居然有如此内力……
“既然王爷不肯领情,在下也不再顾及王爷颜面。”殊言面上的表情仍是淡然,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带感情的,却突然的声调一冷,“叫他出来。”
贡瑾怔住,咽了口口水,声音都没了底气,“他……哪个他?这里除了、除了本王,还会有谁?”
殊言撇开眼,看向窗外夜色,“王爷被圈禁十几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为何有胆妄想一夜之间取缔国主?又是为何会有上万贡月军供你调遣?王爷,在下不说,不代表不明白。”
贡瑾噤声,耳侧的血滴顺着伤口流下。
“既然你无胆做主,让他出来。”殊言垂下眼睑,暗黄的烛光在他脸侧铺上一层暖色。
贡瑾仍是无声,屋内却响起了另一个男子的笑声:“多年未见,你……居然还活着。”
***
晏倾君在石洞中寒潭不远处,随便找了个干燥些的地方躺了下来,扫了一眼立在寒潭边面色灰白的贡冉升,眯着眼欲要小憩。
自她在寒潭内投毒,贡冉升只质问过一句便不再言语,如失了魂魄般呆立一侧,临到晏倾君的意识迷迷糊糊了,他才突然幽幽道:“原来你和他们,是一类人。”
这句话的力度不重,如同轻叹般响在耳边,却让晏倾君心头的一根弦蓦地拉紧,不紧不慢地滑过,腾起异样的情绪。
“那就该做你这种人?心如明镜却依旧装痴卖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落入他手不管不顾坐以待毙?”晏倾君冷笑着讥讽。
生在皇室者,位及人上者,有几个真正的傻子?
“上位者该以百姓福祉为先,若为一己之私将他人推入死穴,用无数性命来成全自己一人独活,又有何意义?”贡冉升义正言辞。
“命都没了,何来福祉可谋?”
“若我奋起反抗,只会让国家内乱,祁国商洛向来对贡月虎视眈眈,必然趁势举兵!战争一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因为战争而牺牲者更是无数……”
“按照你的说法,是只要有人夺权就该拱手相让?否则战火一起,百姓遭殃。”晏倾君打断贡冉生的话,忿忿道,“但是你可曾想过,即便你让出皇位,在位者若是暴戾,若是荒淫,若是娇奢,百姓的苦,可会亚于战争?”
贡冉升怔住,忽明忽暗的眸子里情绪纷杂,垂首道:“不会的……”
晏倾君心中一顿,突然支起身子,正色问道:“你二叔是谁?”
有些东西不对劲,有些东西被她忽略了……
晏倾君的话刚刚问出口,还未等到贡冉升的回答,洞外忽然传来刺耳的破水之声。有人用内力将瀑布劈开!
“你二叔一己之力怎能轻易坐稳皇位?又凭什么抵御两国之力?贡冉升你这呆子为何不早些说!”晏倾君面露急色,她之前只觉得此人呆头呆脑,又太过柔善,有人想要篡权且轻易成功实属正常。但是若要篡位,直接干净地杀掉他不是方便快捷得多?为何要将他关在此处?为何一说“夺权”他就提到战争,而且认定让出皇位便能避免战争?
贡冉升吃惊的一会看看洞外,一会看看突然站起身四下寻着什么的晏倾君。
“这山洞当真没有其他出路?或者,可有藏身之处?”晏倾君蹙眉低声问道。
贡冉升茫然地摇头,正想问她怎么了,山洞入口传来脚步声,晏倾君也在一个眨眼间停住动作,悠然地立在一边,嘴角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