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挽月夫人过世后晏倾君一夜失宠, 再不被晏玺多看一眼?幼时的晏倾君是不太明白的,只当是自己对晏玺没了利用价值, 所以她这“父亲”也便弃她于不顾。这与母亲教她的道理相符,所以她从未多想。
然而, 和亲贡月时,晏玺那似是而非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让晏倾君去和亲的种种好处,晏想得到,晏玺怎会想不到?既然想得到,为何与贡月选定的人还是晏倾云?又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在中途换上她, 还一意置她于死地?既然让她死, 为何在“晏倾君”被救回东昭后留着她一条性命,对外宣称她的死讯,实则让她被奕子轩照顾着活下来?
这一切,都不符合晏玺的行事作风。
她在祁国时只是淡淡地怀疑, 觉得母亲的死另有玄机。正如当初晏玺问她, 她会那么容易病死?
教她如何在宫中生存的母亲,教她模仿他人字迹、动作、表情的母亲,熟悉白子洲各类奇药的母亲,怎么会那么容易“病”死?
若说在祁国时,她只是执着地想要回来,让背叛过她的人看看,她晏倾君不是一摧即残的娇花, 不是任人摆弄的棋子;想要回来,凭着一己之力让晏玺看看,她晏倾君身为女子,可为女子不可为之事,亦可为男子不可为之事;想要回来,查出母亲的死因,解开她心头最大的一个结。
那么,当她看到“晏倾君”还安然地活着,并未如她想象中的,即便活着也会被晏玺杀人灭口,她的脑中突然闪现一种想法。
或许,她的母亲挽月夫人并未死?
如果母亲未死,晏玺的一切做法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母亲死去那日便开始冷落她,因为晏玺知道,挽月夫人最疼的便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想通过冷落她,让挽月夫人于心不忍而回宫。送她去和亲,让她生死一线,同样是想逼母亲出现,甚至在劫后留下被认作“晏倾君”的封阮疏,同样是因为还残留着母亲因为“她”而出现的奢望。
这么说来,母亲未死,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晏玺怎会失策使得母亲轻易混出宫,为何非要用她来逼母亲出现,而母亲为何要出宫,为何将她丢在这深宫里不闻不问,又为何明明活着却眼睁睁地见她挣扎在生死一线,晏倾君不愿多想。
她只需知道,或许,母亲还活着,只需相信母亲还活着,面对着东昭皇宫里的明争暗斗,她便有了无穷的力量与信心。
只要找到母亲,她母女二人联手,这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
此时晏倾君举着油灯,站在一排排的暗红色木架前,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她的母亲是白子洲后裔,然后呢?
想要探寻事态的发展,必先抓到起根本。
挽月夫人的根本在哪里?只有从她入宫时的宗卷开始查起。上次她让奕子轩带她入宫便想查,怕他疑心才将心头窜起的小火苗硬生生压了回去。
晏倾君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地在木架之间挪动,双眼迅速地在木格上写着年份的纸笺上移动。
宫中宫女分为两种,一种是五岁便被选入宫的年幼宫女,便于在各类司房学习技艺。一种是从宫外选进的普通宫女,都是年满十五,却不过十八。
昭明三年,白梦烟因为一支挽月舞而得到晏玺的青睐,从此长宠不衰。而昭明十三年,晏倾君十岁时,母亲曾经与她说过,她第一次见到晏玺是在二十年前。先帝在位三十六年,从昭明十三年向前推二十年,就是昭园二十九年,那么,母亲入宫便是在昭园二十九年。
晏倾君拿着油灯,迅速移步到贴着“昭园二十九年”纸笺的木架前,开始搜寻“白梦烟”的名字。
然而,晏倾君上上下下看了不下五次,仍旧没能找到熟悉的名字。她透过窗间缝隙看了看天色。
能在御前献舞,必然是宫中歌舞司的舞姬。舞姬都是五岁便进宫,从小培养。因此,母亲应该是出生于昭园二十四年。她果断地走到最前排,集中精神从“昭园二十四年“的宗卷开始找。
烛光昏暗,光影闪烁,晏倾君睁大了眼,暗沉的光线下一个个名字看过去,只觉得双眼疼得就要渗出血来,却不敢松懈半分。
她趁着上次在迎阳寺时,给皇后与晏倾云下毒。那毒,其实并非浮欢,而是祁国蓝花楹所制的花粉,再让祁燕潜入宫中在二人的饮食里给点刺激性的药物,使得她二人呈现浑身发紫,酸软无力的中毒症状,实际上只需三日那症状便会减轻。
昨日花粉毒发作,今日她被宣进宫,故意掉下浮欢让人生疑,再借晏倾云的嫉妒之心,预料到她不会放过封阮疏,审问压后,她必然会被留在皇宫,身为太子妃,还未定罪,当然不可能被压入大牢,最多是找几个宫人看着。
她就趁着这一夜的时间,让祁燕带她寻找线索。
也正是因为算好了花粉毒的发作时间,心心念念的想着今日的计划,昨夜她才会一时得意,大意之下让晏和奕子轩钻了空子,差点死在奕子轩的剑下。
好在晏卿及时出现。
想到晏卿,晏倾君的眼神没由来的颤了颤,恰好眼前一亮,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
晏倾君连忙摒弃杂念,定睛看回刚刚扫过的地方。
白梦烟。
晏倾君欣喜地拿下陈旧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
白梦烟,祖籍白子洲。出生于昭园二十四年,徐城。昭明三年入宫,为宫女。同年,替歌舞司舞姬献舞于贡月来使接风宴。
短短的一句话,让晏倾君的脑中突然的白了一块。
与自己估算的不同。
如果母亲是在昭明三年入宫,而不是昭园二十九年……昭明十三年,她最多认识晏玺十年,为何与她说第一次见晏玺是在二十年前?
若当真是在二十年前便见过晏玺,她一个五岁宫外的孩子,如何见到晏玺?且晏玺那时候十七岁,连太子都不是……如何与母亲遇见并且让母亲印象深刻?
晏倾君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母亲骗了她还是这宗卷作了假,门外响起轻细的敲门声。晏倾君明白是祁燕在提醒她时间不多,放好宗卷转身就走。
无论如何,她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白子洲、徐城。
若想找母亲,这是线索之一。
“燕儿,去另一处。”晏倾君跟在祁燕身后,压低了声音严肃道。
祁燕微微凝眉,看了看天色,点头道:“要快些。”
语毕,干脆将晏倾君背了起来,随着晏倾君的指示在宫中穿梭。晏倾君庆幸宫中禁卫军的巡视时间并未发生多大改变,加之祁燕的轻功不错,两人如暗夜里无声掠过皇宫的轻燕,飞快地落在自己的目的地。
晏倾君用了同样的方法入殿,而这次进的,是御医院。
上次她拿到的那些医册,便是从昭明三年到昭明十四年期间,后宫嫔妃的用医用药记录。在她的印象里,母亲的身体向来极好,只是在最后的两三年间才突然生病,并且病情不得好转。既然母亲的死因、或者说是死是活都有问题,当然要从当初的“用医用药”上来查。
但是那十几本医册,有挽月夫人记载的也就两三册,药方六张,而有“倾君公主”记载的,只有两张,她不懂医,有那八张药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晏卿说可以借“鬼釜神医”一用时她才会那般兴奋。
但是,那药方还不齐。
母亲生病两三年,期间除了她自己的药,晏倾君的药,还有一个人的药,是她亲自经手——晏玺。
晏玺的医册她当然是不敢找奕子轩要的,要了他也未必会冒险给她偷出来,因此只能她亲自来拿了。
晏倾君再次举着油灯,在木架中穿梭。晏玺的医册用的是明黄色的表皮,放在木架的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因此,晏倾君很容易便找到了。
昭明十一年母亲开始生病,昭明十四年过世。晏倾君着重找这三年的记录,很快便翻到了几张药方,但时间不多,看一眼她也记不住,干脆双手用力,将那几页药方撕了下来。
“封姑娘。”祁燕在门外唤她。只听一声木门响,她也进来了?
晏倾君刚刚将晏玺的医册放回原位,便身子一轻,被人搂住跳在屋顶的木梁上。
“大人,今个儿这么早,可是有何急事?”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倾云公主的病情好转,身上的青紫褪了大半,精神也好多了,刚刚钱御医再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花粉过敏,不知是不是迎阳寺后的冬梅开得太盛。”回话的声音相对苍老。
“这是好事呀!”
“好事……好事……好事?”相对苍老的声音几乎带了哭音,“倾云公主的确是好了!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病情加重!今日凌晨便昏迷不醒!我与你说,莫看皇后娘娘并不得宠,可若是出事,也休要以为咱御医院可以全身而退!”
晏倾君与祁燕对视一眼,这件事,显然是在她意料之外的。
本来那花粉毒是她下的,今日病情好转,两三日后症状全消,不管是她还是封阮疏,都没了下毒的嫌疑,自然会被放出宫,所以昨夜她才匆忙地让祈燕带自己找想要的东西,而这几日内商阙又会入宫,她可以兑现对封阮疏的承诺。
那么,皇后那毒……
“落霞,别躲了,放我下去吧。”晏倾君冷声道。
祁燕不解地看着她,并未动。她若下去,势必会被二人发现。
“你拿着,这个。”晏倾君将刚刚从医册上撕下的几张药方塞到祁燕手里,低声沉着道,“我先下去,引开他们,你带着这个偷偷出宫,回太子府,我枕下还有几张药方,你拿着去城北破庙找一名绰号‘鬼斧神医’的老头子,记得带上一壶酒,将这几张药方同时交给他,让他找找,这些药方里可有何玄机。”
祁燕皱眉,晏倾君继续道:“怡园必然已经被包围了,我们一夜未归成为他人把柄,必定有人会诬陷我,说皇后的毒是我下的,你随我回去只能与我一起被囚。”
祁燕面露惊诧,这些结论,晏倾君从何而知?
“落霞,我没时间与你解释太多。如今我的命便在你手里,去城北破庙,拿到答案,我便是活,否则……不过,我若死了,你就完全自由了。”晏倾君握紧了祁燕的手,微微一笑。
当初她让祁燕留在自己身侧,其实是有着几分威胁的意思,什么保住她不被祁天弈发现,都是些门面话,实际上是在说,她若不肯留,自己便会通知祁天弈她的假死。祁燕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会听不出那话中话。如今她身在险境,祁燕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她死了,祁燕还活着的事实,祁天弈未见得会到何时才发现。
祁燕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晏倾君的话,只是捏紧了手中的药方,未多犹豫便一把将晏倾君推了下去。
“谁?”门外二人正欲进门,便听到一声巨响,连忙推开门,见到太子妃狼狈地摔在地上,面色惊惶。
***
晏玺倚靠在怡园正厅的主座上,身侧是太子晏,奕子轩,以及刚刚恢复一些的倾云公主,晏倾君跪在地上,低首不语。
“这一夜,你去了哪里?”晏玺拿着茶杯,茶盖与杯身敲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某些人凌乱的心跳。
晏倾君并未抬头,沉默。
“既然此前皇后与云儿中的并非浮欢,现下,云儿的花粉过敏好了许多,为何皇后却是病情恶化?钱御医,你与太子妃说说皇后的病情。”晏玺对沉默战术似乎有些烦腻,不耐地搁下茶杯。
“臣领命!皇后娘娘本就身体虚弱,即便此前是花粉过敏,臣可以肯定,这次中的,真真是浮欢之毒!此前臣用银针试毒,皇后娘娘和倾云公主身上并未发现毒素,臣以为是浮欢毒性不显,可今日皇后娘娘突然昏厥后,血液中是含毒的。”
“所以母后是在今夜才中毒!”晏接过话,狠声道,“你今夜刚好不在,若说不出去了哪里,众人会如何猜想你也该知道。还不快快回答父皇的话?”
晏的脸已经黑了大半,若说此前他还怀疑是晏倾君下毒报复,此时他可以肯定,晏倾君是被人陷害。
昨夜母后毒发,他连夜赶进宫,刚巧奕子轩今夜当值,刚巧路过怡园,刚巧发现太子妃不在房内,而他的“晏倾君”乖乖地待着,洗清了下毒的嫌疑。
刚好在昭华殿里晏倾君身上掉下一包浮欢。带毒,身在宫内,夜不归宿,矛头齐齐指向晏倾君,实则是指向自己!
自从他与奕子轩闹翻,奕家便转而支持大皇子。他身为太子,依靠的便是东昭立嫡不立长的规矩,而与奕家翻脸后,他身后最大的势力便来自母后。若皇后死了,毒还是自己的太子妃所下,太子妃又是自己苦心拉拢的祁国势力……
晏倾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晏苍白的脸,再瞟过奕子轩的面无表情,不得不说,奕子轩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着实厉害。
皇后死,凶手是太子妃,晏苦心经营的两股势力便因此被生生扯断。
“疏儿,莫要怕,你乖乖与父皇说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在御医院被人发现?”晏蹲下身子,倚在晏倾君身侧,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骂了一句,“你想死么?”
晏倾君微微笑了笑。
她当然不想死,她的命可珍贵着呢。但是,为了保命,她此时既不能撒谎,又不能实话实说……毕竟对方虚实,她无法得知。
“父皇。”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抬头正视晏玺,沉着道,“阮疏只想说两件事。第一,浮欢既然是慢性毒,而御医也不是刚好在昨天白日里验过血液无毒,是以,母后未必是在昨夜被人下毒。第二,昨夜阮疏一时无眠,无意中走到御医院,便想要进去看看,岂料被人发现……阮疏对东昭医术向来仰慕,这点……奕公子应该略有了解。”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看向奕子轩。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并未解释。
晏倾君说完一席话,身子一软,趁势倒在晏怀中,“含情脉脉”地看住他,阖动双处俺,无声地说了一句:“我死,皇后死。我活,皇后活。”
暂时,她这条命,还得靠晏来保住了!
晏心中一动,晏倾君这样说,意思是她有办法解毒?
想到她身上本就有浮欢之毒,有解药也不足为奇,晏忙起身,对晏玺行礼道:“父皇,疏儿说她昨夜受凉,现下脑袋昏沉,需得休息片刻。父皇被惊扰了大半夜,不若先行回宫歇息,儿臣必会让疏儿交代出事情始末来。”
“父皇,云儿也会留在此处,好好开导嫂嫂的。”晏倾云插话道,“云儿与嫂嫂相处甚近,相信嫂嫂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这会这么审她,恐怕是吓着她了。”
晏玺拿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眸子里噙着透亮的光,将在场众人前后扫了一眼。
晏倾君感受到那眼神,只觉得自己心头如同湿润春日里的木头一般,长了许许多多的小毛,难受,不适,像是被他一眼洞穿了所有把戏,□□裸地站在他眼前,莫名地心慌。
“朕累了,最迟明日,若还没有个结果,朕不会再当家事处理。”晏玺阴沉着脸,背手离开。
晏倾云马上去扶晏倾君,晏倾君扫了她一眼,虽然仍是掩着面纱,但她面上的青紫几乎已经散尽。
“奕公子,晏有一事相商,可否挪步一叙?”晏冷眼看向奕子轩。
奕子轩沉默转身,去了偏厅。
晏倾君看着二人的背影,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到了关键时刻,她的太子哥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骗。其实吧,浮欢的解药,她是没有的,她也没指望他真能救她性命,只要他能给她拖延些时间便够了。
那两人刚入偏厅,未等奕子轩坐下,晏便回头,看入奕子轩的眼,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道:“我的太子妃,才是你的阿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