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犹如一团洇不开的墨汁,乌压压沉沉闷着,直叫人感觉到窒息。
从墙角拐出来两道看不清晰的身影,悄悄说着话,一个粗哑的女声小声命令着:“走快些,天亮之前还要赶回来。”
另一声细细的声音回应着:“张妈妈,要不我们就在这里解决了吧?现在时辰还早,附近也没有人,时辰再等得久了,药效过去了,他会哭的。”
“死蹄子,太太吩咐你做的事,你这样打马虎眼!万一被起夜的丫鬟奶妈子发现了,你有几条命来赔!”
“啊,张妈妈,张妈妈轻一些儿,掐得疼。”那细细的女声直抽气,“这里是二小姐的住所,您老也是知道的,没几个服侍的人,就算有,谁会理会那响动啊?都巴不得来个贼人把懦弱的二小姐掳走,他们也好换个好些儿的差事,没得在这把大好青春全都耽搁了。”
“……嗯,也有道理,完事了直接丢在这里,反正二小姐成日里痴痴呆呆的,理不清个所以然出来,最多挨几道板子。曹姨娘还能怀疑到太太的头上去?!别愣着了,快些动手,再不勤快点,小心我回了太太,扣你几个月的月例银子!”
“是是是,奴才马上动手!”
……
“张妈妈,张妈妈,您看他咽气了吗?”
“嗯,没气儿了,就丢在这里吧,小心别落下了东西,快走!”
“是,快走吧,哎呀真吓人。”
……
一直缩在墙角的小身影站了起来,偷偷地闪进了一间屋子里,站到床头摇着一个被窝:“雪巧,雪巧,你快出去看看那是什么呀?”
“姑娘,怎么了?”从床上爬下一个纤瘦的人,拿了火折子点了灯,“可是又饿了?等一会儿,我去厨房拿一些东西来,别怕。”
“外面有东西,你快去看看。”小身影抖了起来,几乎有了哭腔,“我刚刚听见有人说要嫁祸给我,不会……不会又要打我板子吧?呜呜呜……”
“走,咱们看看去。”刚起来的那个人披了外衣,提了灯牵着小身影走了出去,到了刚刚两个人密谋说话的地方,将灯凑近前去看……
……
“啊!”
冷晴霜从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大喘着气。抬头茫然看去,窗外还是朦朦黑着,几盏琉璃宫灯点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天上看不见半点星光,如一口张着的血盆大口,全是黏稠的黑色。
“姑娘,你怎么了?”今夜守夜的是雪巧,她急急地点了灯盏,拉开纱帐关切问着。
顿时眼界亮堂起来,四周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冷晴霜感觉到雪巧拿了帕子往脸上拂拭,才意识到额前脸颊上全是密密的冷汗,伸手拽住雪巧的胳膊,颤着音道:“雪巧,我刚才,我刚才梦到他了……”
雪巧一边揩着她脸上的汗珠,一边疑惑着:“他是谁?怎么让你吓成了这样?”
“他……”冷晴霜脑海中又浮现出最后梦到的画面,眼角慢慢湿润,“曹姨娘的孩子,我本来是有个弟弟的。是太太,那天晚上……”语无伦次说着,冷晴霜慢慢缩成一团,脸埋到被子里。
雪巧脸色骤然青了起来,拂拭的动作停了,显然也是想到了那天见到的场景,深呼吸了两口气,觉得胸口仿佛压了块什么重物似的,沉甸甸的难受极了。
“小主怎么了?”门帘响动,曼文提着羊角玲珑祥纹宫灯急匆匆走了进来。
雪巧回首,镇定了声音道:“没什么,小主做噩梦了,这里有我照顾着就可以了,你在外面守夜也注意着一些,不要让别的宫养的猫儿狗儿之类的动物溜进来,那些尖尖细细的声音最是影响睡眠。”
“是。”曼文听说没事,放心笑了笑道,搁下宫灯迅速换了安息香点好就出去了。
雪巧见她走远了,方回转头来,左手顺着冷晴霜的背轻拍道:“姑娘,别怕了,那是她们造的孽,会有报应的。”
经过曼文进来的一个打断,冷晴霜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只是神色仍有些迷茫:“雪巧,我应该帮助商采女吗?”
雪巧疼惜道:“我知道姑娘你是不忍心商采女的孩子和曹姨娘刚生下来的哥儿一样,可是咱们也没有法子。若是姑娘你想要帮,我必定全力以赴帮忙,我相信,洛雯也是。只是皇上才刚刚对姑娘你放下戒心,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适合。商采女的孩子,唉,还是看造化吧,若是哪个心善的主子娘娘求了他去,最好不过了。若是没有,也不是咱们的错。”
冷晴霜只静静坐着,雪巧也不催促,拿了薄被子给她披上裹紧,陪着一道静坐。良久之后,冷晴霜反手握住雪巧:“睡吧,把灯熄了,这会子急的,不应该是咱们。”
见她想开了,雪巧笑着点点头,伺候着她睡下,吹熄了灯在外间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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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商采女有孕的消息便路人皆知,冷晴霜跟着雪巧一道绣花样子的时候,就听得外面有小宫女小太监的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那个蓬莱殿的商采女有孕,皇上大喜,昨儿晚上还召见了她,太后赏了她好些儿好东西呢。”“可不是?要说蓬莱殿可真是个好地方,前朝不就有得宠的妃子从那里出来吗?”“那是,也不看看那风水,多好。你说说,要是咱们主子也怀了身孕,以皇上对咱们小主的宠爱程度,指不定会赶上现在未央宫那几位……”“你可别浑说,小心给咱们主子招来祸害,散了散了,快点干活去!”“只是说说而已嘛,又当不得真……”……
“小主?”雪巧放下线团,见冷晴霜神思恍惚,探道。
冷晴霜一惊,才发现手已经不由自主搭到了肚子上面,忙放下来,轻咳了一声,问道:“她可还好?”
问的自然是蓬莱殿的商采女。雪巧小心环顾四周:“听说今儿早上,管司令就去蓬莱殿传了旨意,皇上晋商采女为从八品御女,皇上太后淑妃贤妃全都颁了赏赐下去,奇珍异宝流水一般涌入蓬莱殿,看来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你可以放下心来了。”
“那就好。”冷晴霜声音缥缈,低下头来继续做绣活,“她是个有福的。”
“等到她诞下了皇子或者帝姬,全是第一份恩宠,也算是平步青云了。和曹姨娘……总之,她日后必然有的是福气了。”雪巧唏嘘说完,也低着头专注花样子,别人的荣辱她全都不在意,只要自家小姐没事就什么都好,纵使对其他人心怀愧疚,那也只能是愧疚而已。
如今后宫中两位嫔妃有孕,掌事之权易位,两位中上等嫔妃被贬,太后又插足后宫之事。各个宫的小主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不得不今儿提着珍品拜访这位,明儿拿着宝贝拜访那位,正逢夏季来临,热情似火一簇一簇点燃后宫每寸土壤。
皇上面临的选择更多,受宠范围也就更广,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年初选秀进来的低等嫔妃承恩,虽未晋谁的位分,然导火线般引发了更加紧促的争宠局势。
冷晴霜乐得清闲,她没有侍寝,就省去了每日一次的请安,只保持着每周一次去伺候太后的频率,其余时间全待在流霞阁中。白日睡得日上三竿,傍晚时分带两三个宫女出去遛弯,早早回来早早沐浴了跟着雪巧和关菡语讨论会子针线上的细活,然后安稳入睡。期间虽然不断有嫔妃来访,然总是不凑巧,要么她尚在睡觉,要么就出去闲散了,时间久了,访客越来越稀疏,人人都道流霞阁的这位,怕是已经失了圣心了。
不知不觉时间向前滑了许久,已到了七月中旬。
五黄六月。天气极热。
这日冷晴霜吃着雪巧精心做的绿豆百合粥,心不在焉听着洛雯的每日一汇报,有些兴致缺缺的打断她的话:“哥哥可是快要回来了?”
她偷懒的开头几天,洛雯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是认可她的这种做法。然而这几天却慢慢地开始讲述宫中的局势,言语间带了些催促,仿佛是在说,再不在皇上面前露面,恐怕要被完全遗忘了。她就知道,该是时候了。
“是,已经出了福州。官银一分不缺全都送到了。百姓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的秩序,疫病也全都消除了。这次出行途中,听说屡屡有绿林中人拦截,全被大少爷击退,算是立了大功。福州都督一五一十禀告了皇上,皇上很高兴,等到大少爷到了长安,定会嘉奖大少爷。”洛雯说着,顿了顿,抬头看了冷晴霜一眼,“也许会晋小姐的位分。”
“哦。”冷晴霜夹了一筷子酱菜递入嘴里,淡淡应着。
洛雯道:“徐贤妃的父亲仗着女儿在宫中得宠,屡屡对老爷不尊敬,拉结了党羽私自弹劾过老爷一次,虽未公开,皇上也不尽相信,却损害了老爷的利益。”
冷晴霜吃粥的动作停了一拍,随即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拿过毛巾,将双手擦拭干净:“皇上赐给我的几瓶香露,都用完了吧?”
关菡语忙去清点了梳妆台和库房,回禀道:“回小主的话,还有小半瓶。”
“嗯。”冷晴霜站起来,吩咐着,“捡两件旧一点的衣裳来帮我更衣吧。”关菡语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遵了命去找了一件穿过两次的水绿色软缎百褶百水薄裙来。冷晴霜亲自动手,只唰唰描了两笔,就让丰盈的脸迅速显出憔悴。起身穿上这件薄裙,显得有些宽大,腰带拿一条软缎系着,盘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结,鲜活与憔悴对比,更是鲜明夺目。
在落地穿衣镶玉铜镜面前转了一圈,冷晴霜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有做戏的天分,随即转过身去,瞥了一眼侯在两边的洛雯雪巧关菡语,嗔了一声:“等着作甚?还不随着我一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