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言睁开眼睛,触目可见的是千韧绝壁,穷山恶水,满目枯枝,落日夹于绝壁之间,映得漫天金色。
纵是毫无美景可言,但此处对于墨言来说,却显得无比亲切,这正是他出生的地方,位于中土大陆西边的落日崖。
落日崖顾名思义,太阳从此处落下,跌落于千韧绝壁之下,第二日再照常升起。
这里便是中土大陆的西部边境,无人能够跨越这片万丈高,深不见底的绝壁。
绝壁上,一人身穿紫袍,腰束金带,墨色的长发随风威扬。
那人回过头来,容貌艳丽夺目,眼角一颗泪痔,本是妩媚之貌,眼眸中射出的寒光,却无端让人胆颤。那人正是这落日崖的主人,在此处已经居住千年的墨升邪。
墨言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片刻之后,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心中感到一阵汹涌热潮|喷薄而来。他迅速的朝着墨升邪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爹,爹!”
墨言跑得跌跌撞撞,跌倒再爬起,终于冲到了父亲的怀中,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住父亲,生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
墨升邪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弯下腰,将其抱起,温言道:“言儿,你怎么啦?”
莫言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几乎要流下泪来,他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竟能够再次见到父亲。
墨升邪本欲推开儿子,但心知父子儿子相聚的日子不多了,于是便随他去了。
墨升邪抱着十岁的墨言,父子二人站在峭壁之上,极目四望。
远处是一条长长的官道,官道尽头,则是浩瀚大海。
远远的,一辆马车出现在官道上,朝着这里驶来。
墨升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是想要晚点告诉儿子这个消息的,但昆山过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家门口,也不用再瞒下去了。
墨升邪蹲下身,爱怜地摸着儿子的脑袋,理了理思绪,说:“言儿,爹以后可能没法再照顾你了。爹给你找了一个好师傅,他会代替爹好好的照顾你的。”
墨言一怔,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亦看到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以青玉雕琢而成的车,以金凤为翅,象牙为络,四匹浑身雪白,头长独角,黑尾虎爪的拉着它缓缓而行。
车的前方,有着一只青鸟引路,而车尾,则有昆山门徒举着旗帜。
旗帜红底黄线,绘制着大海之中的一座仙山,正是昆山的门旗。
“没想到,他们竟然来的这么快!”墨言心中一沉,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妥。
若非墨言重新活过一次,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此刻,已经是油尽灯枯后的回光返照了。
待到等会昆山的人上来,父亲对他们交代完后事后,就会死去。
墨言有很多话想和父亲说,他想要将自己上一世的遭遇尽数告诉父亲,可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
他以为至少父子二人会有十来天的相聚之日,可以缓缓图之,总能够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让父亲放心离去的同时,自己也能够改变投入昆山门下的命运,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的这么快。
如果自己的推测没错,那么父子相聚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了。
在仅剩下的这一个时辰内,墨言希望父亲能够安心离去,而不是带着满腔的担忧和怨怒,死不瞑目。
毕竟,自己以后的生命还长,有了前一世的经验,可以慢慢地为自己打算。而父亲很快就会离去,墨言不想用后世的那些zh事来扰乱父亲临死前的心。
墨言紧紧拉着父亲的手,有些贪婪的看着父亲的面容,他知道,过了今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世间最亲的亲人了。
墨升邪丝毫不知儿子心思,他继续说:“我一生眼高于顶,孤高傲世,自以为道法深厚,万事不需求人,所以从不收弟子,也不结交朋友。弄得事到临头,却连半个可以托付的人都没有。昆山的主人洪通天,是我早年的好友,也是这些年,唯一同我有联系的人。半个月前,我就已经给他写信,让他照顾你后半辈子……爹……爹有些事情要办,可能要离开很长时间……”
说道这里的时候,墨升邪停了下来,他以为儿子会哭闹,但却出乎意料的,平时那个胆小爱哭、怎么也长不大的孩子,此刻却神色平静,只是眼眸中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墨升邪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他无法想像,没有自己的日子,这个才十岁的幼童,会遇到些什么事情。
却听墨言低声问道:“父亲……不用瞒我,您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墨升邪心中一震,他将自己的事情隐瞒的极好,除了昆山洪通天,没有人知道他快要死了。却不料,竟然会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出来。
墨升邪问:“你怎么会这么想?为父好好的,只是要出远门一段时间……”
墨言抿着唇,上一世,他是在父亲死后三年,在昆山石棺中偶尔见到父亲的尸体时,才知道父亲已死的。
他仔细的回想一切,推算时间,才醒悟过来,原来父亲早已死在今日。
墨言道:“父亲从不会无缘无故的出远门,也从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昆山洪通天,我根本不认识,也从未见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父亲怎么会将我托付给他?”
墨升邪见已经被儿子猜到,便不再隐瞒,坦白道:“你猜的没错,半个月前,我还没想到过自己会有死的这一天。世事无常,谁知我竟会在修炼本门心法的时候,走火入魔。这也算是天意了,只是可惜了你,你还这般小,根本无法自保。早知如此,当初为父就不该一时兴起,将你孕育出来。唉……可怜的孩子,我只道以后有无穷的时间可以教导你,只希望你幼年过得快乐,不用吃那修行之苦,从未教过你半点道法……”
墨升邪此刻心中早已懊悔至极,若是从小对儿子严苛,如今的墨言,恐怕也已经初具道行了。只是他总想着自己天下无敌,寿命又长,等到儿子长到十八岁成人后再来磨练其筋骨也不迟,岂料竟会大变陡起?
“言儿,父亲对不起你……”墨升邪摸着墨言的脑袋,声音哽咽。
墨言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胳膊,即便是前世经历那样的苦难、痛楚,但他依旧感激父亲将自己孕育出来,使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生灵。
在那些日子中,也曾经有过美好欢乐的时光,他也曾经仰头观日,俯身听风,若非父亲,自己岂能感受这些?
“不,阿爹,你将我孕育出来,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德……”墨言把脑袋埋在父亲怀中,贪婪的闻着久别的父亲身上的气味。
墨升邪用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脊背,他感到这个孩子,今天对自己尤为眷念,更甚平时。
墨升邪已经活了千年,自以为不死,却因为一人长居于此,深感寂寞。于是在十年前,觅得仙葫种子,在这穷山恶水的落日崖,应是用自身灵力,浇灌出仙葫开花,又取自身骨肉,封存于仙葫之中。
十个月后,墨言剖葫而出,呱呱坠地。
虽然墨言不是墨升邪十月怀胎,用肉体孕育出来的,但却和他骨血相连。这十年间,全有此子做伴,才能稍减寂寞。
墨升邪本来拟定将自己一生法力,全部珍宝都送给自己儿子,待他成年后,必然教导其成为仙界第一人。
但却世事无常,谁曾料已入化境的墨升邪,在修炼本门功法时居然会走火入魔,就此命绝?
想到以后没有自己庇护的日子,儿子不知道会受些什么样的苦难,墨升邪就觉得心如刀绞,他用下巴轻轻抵住儿子的脑袋,声音低沉:“言儿,为父以后不能够再护着你了,你……要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快乐的活着。”
墨言低声道:“父亲,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活着,平安的活下去。”
墨升邪见儿子如此,更是不舍,他心中叹气,但有些道理却依旧要对儿子说明白:“为父在这落日崖足足有一千年,宝藏灵丹不计其数。你年龄幼小,又无自保之力,有这些东西,反而会给自身引来灾祸。我已经和昆山主人讲好,这些东西,都让他帮你保管,也不求他将你教成仙界第一人,只愿他能够将你平安养大。用我落日崖千年宝藏,换取你一生平安罢了。”
“你是肉体凡胎,若是洪通天不教导你仙法,只需管你百年吃喝便可。你若能娶妻生子,如凡人般平安喜乐,如此过完一生也是好事。若是他愿意收你为徒,细心教导,那也算是他有良心。你当心存感激,存放在他处的东西,他将来愿意归还给你,那是他有德行;若是他不愿归还,就此独占,你也不用太过嫉恨,以免引来灾祸。记住了吗?”
墨言点头,他当初听从父亲教导,从未对洪通天接手落日崖宝藏之事心存芥蒂,只是后来,洪通天欲壑难平,竟把主意打到了墨升邪的尸体上,这才使得墨言彻底愤怒,和师傅有了第一次冲突。
现在,墨言更加明白,当年洪通天收自己为徒,根本不是想要细心教导自己;而是害怕“独吞落日崖宝藏,苛待墨升邪独子”的流言蜚语。
至于洪氏父子以后的背叛,则更加让人齿寒……
墨言不愿再往下想,他微微抬头,看向父亲,低声恳求:“我不想去别处,我什么也不要,就留在落日崖……”
墨升邪摇头:“落日崖底有着先祖镇压的上千恶灵妖邪,我在此,尚且可以弹压,若我一死,落日崖仙力尽散,恶灵盘踞此处,落日崖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别说你在此处呆不得,就连我死后,也不会呆在这里。放眼天下,除了昆山,也没什么可以收容你的地方。昆山得了我的好处,给你一碗饭吃,对洪通天来说,也不是难事。想来他不会过于苛责你。”
墨言在心中微微摇头叹息,父亲千年来,一直独身一人,极少以世人结交,哪里能够知晓人心险恶?他的法力固然是极高的,但揣测人心的本事,却差了一些。
只是话说回来,天下之大,墨升邪一死,才十岁的墨言,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昆山固然险恶,但若小心谨慎些,未必不能够一生平安。昆山乃中土四大门派之一,有它庇护,至少别家不敢上门来欺,若是独自流浪,只怕下场更加悲惨。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墨言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紧紧依偎着父亲,感到父亲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似有无限眷恋不舍。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枯藤老树,黑鸦在空中盘旋鸣叫。
墨升邪忽问:“言儿,若是将来,有人欺负你,你当如何?”
墨言一怔,看向父亲,只见到父亲眼中似乎有无尽的言语,却欲言又止。
前一世,墨言也被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他毫无心机、烂漫天真,性格软糯,想也没想便说:“圣人有云,唾面自干,我若一直逆来顺受,待他们欺负我欺负的不好意思,也就完了。”
墨言尤记得当年父亲听到这个回答后,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将自己紧紧搂紧。
如今,父亲再次问出这句话,墨言心中,却有了不同的答案。
以德报怨,何以抱德?自己前世难道没有容忍退让,但结果,却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谦卑,最后被人踩在脚下,踏入泥泞。
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重活一世后,墨言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怯懦,不懂防范的孩子了。
他想了想,道:“如果有人欺负我,我比他强,则会将其反制!若是我比他弱,则会韬光养晦,等到自己足够强之后,再找回来!”
墨升邪紧紧搂住儿子,过了半晌,他忽然低头,吻了吻儿子的额头,轻声说:“为父还有东西留给你,以前担心你软糯天真,不敢将此物托付给你,现今看来,是时候给你了。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