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二百四十三年,上京故城近四百年,因之皇宫破旧,城市扩大,人口聚增,内城已无地皮再扩建二十九宫。齐惠帝决策,在上京东南西北四角,创建四季行宫,曰:淑华,御华,文华,泰华四处以供玩乐。
上京郊外四宫,占地均在千亩之上,浪费人力物力,已无史料可考,据京上司马宫奴叙述,工建时,日耗糙米四千石。该四宫同年同日起工开造直至大齐灭亡,依旧未及完工。
旧时建筑,有个特色,尤其是是寺庙与宫殿,既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四大宫整个的建筑形式,都呈现了一种大齐人所崇尚的特质,博大,奢华,精巧。可惜,修建时不论多么艰难,一场战争下了,片刻就会飞灰湮灭。
时光荏苒,便又来到一个王朝。
梁!
天授十七年岁末,冬雪即止。这日凌晨,上京早早的开放了四门。
辰时二刻,上京开始净街挂幔,三刻,上京三司派出兵马把守各处要道禁街。
巳时一刻,天授帝登上玉辇,在仪仗的簇拥当中,心下忐忑,却故作沉着的上了车驾,缓缓离开了启元宫。
跟在天授帝仪仗后面的,还有帝国的核心集权重臣的仪仗缓缓跟随,这队车马又长又繁琐,依次缓行,竟有十里之长。
近十年来,朝中大臣与他们的君王都没有这般大型的集体活动了。实在是活动不起,国家除了架子,穷酸的很。
天授帝抱着暖炉,坐在车辇当中,如今,他的脑子还是乱的。心里暗恨冯太监这个老东西压不住消息,将一处秘宝的事情,宣扬的满朝得知,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把到手的东西,给别人吐出来。
那日晚上,一夜审问后,第二日早朝天授帝一到朝,却被满朝带着喜意的大臣们集体恭贺。如今,无论上下,都需要一些好消息,好事情来安稳人心。最重要的是,如此时刻,如此境地,那宗事情都给萎靡不堪的朝堂带来了一抹艳色,如此想来,心中虽沮丧,恼怒,可有所失,必有所得,但愿……这个失没有多少,也省的自己心疼。
也但愿,自己的朝臣莫要失望,那笔还未见面的银钱,在还没知道数目的情况下,已经被户部,兵部打上了主意。
自朝堂下来,天授帝急招自己的恩师太傅胡寂大人于水泽殿。
此时,天授帝心思烦乱,若有秘宝必是好事,若没有,怕是要引起一些动乱,毕竟这一年天灾人祸数不胜数,如今竟是骑虎难下了。
那胡寂大人果然不负帝师之名,只是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陛下无需担心,若有秘宝自是好事,若没有,也要弄出一些好事来,也好安稳人心,坐天下,无非就是做人心。人心稳,天下自安亦。”
天授帝不解,细细询问,胡寂大人一笑,便提笔在那御案上写了两字“祥瑞!”
如此以来,也算是一个地方,两手准备。
今日天授帝便摆开大阵仗,带着全副仪仗,满朝重臣慢慢出城。平洲公顾岩并未在此列,他告了病假,只有顾茂德因其身上带有五品实职,便也跟随在队伍的尾巴上,跟几位同僚共乘拱顶辕车一架。
被群臣不知的是,在天授帝的仪仗队伍里,有一辆小车,车内拉着一个笼子,笼子内却放置着两只通身纯白的白鹿,此乃五种祥瑞里的“上瑞”。
白鹿是胡寂大人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似乎已经养了很久,天授帝一见白鹿便心怀揣测。胡寂大人早知帝心多疑,便笑笑道,他早知今年不稳,便早早寻了此物,原本是想上元奉献,以安民心,没想到,今次却得天降良机。
头一次作假的天授帝,此刻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愤愤。一方面他期盼秘宝,又一方面他害怕失望,但是,两种心情里,还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兴奋的感觉,那两只“上瑞”,实实在在的就在车队当中,无论如何,今日会满载而归,他已经跟老师制定出了一系列的庆贺方式,可以预见的就是,他将要迎来一段平稳的时刻。
想到这里,天授帝浑身舒畅,身体里的那股子一直无法抑制的毒气,此刻也在缓缓地消散当中。
由于提前准备得当,一路黄土铺地,无有闲杂,天授帝的车驾走的十分顺当。队伍出城之后,便开始加速,在定好的午时正刻之前,终于,第一队队伍到达了。
这队人马到达后,先是铺起白色禁幔,将早就烧毁破败的淑华宫遗址团团的围了起来。
原本的淑华宫,占地千亩,可惜在先帝那场大火之下,如今只有宫内的十几处巨大的建筑还留着断垣残壁,奉天殿正正落在淑华残址的最中间,可怜,往日广厦,今日这些建筑不过一两里的距离。那先行的队伍,急急忙乱花了没多久,便将幔布围好了。
午时三刻,天授帝的车驾到达淑华宫,却并不进去,只是待群臣全部到达后,才一起慢慢净了双手,在天官的指示下齐齐的焚了香,祷告了一番,这才一起步行入了淑华宫。入了残垣断壁中,他又是一阵懊恼,若是剩下来,做个人情,赏给谁不是人情?
天授帝也是第一次来这淑华宫,以往也是听说,今日一进遗址。他的心竟然有些苍凉之感,这栋建筑也曾属于一个大时代,但是,现在这栋建筑属于消逝的历史,如今,历史观这个时期还没有,可是天授帝却隐隐的触到它了。
群臣远远的跟着,那笔遗宝,无论有还是没有,跟他们的关系不大,他们最多也就是将这次出行当成了郊游,来溜达溜达便是。有几位文采不错的,竟还有了诗意。
于是,他们排列在一起,脑袋四下观望,小动作颇多,有的人还低低的说起闲话。
顾茂德在队伍当中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是在宽大的官袍之下,他的两只手都是颤抖的。不是畏惧,而是兴奋的颤抖。
终于,天官看好的吉时已到,有太监过来将五种种子洒向四周,又烧了一些纸钱贿赂了一下这淑华宫曾冤死的鬼魂。祭祀完毕后,有人从队伍后扶出一名老迈的太监。
那老太监一走出来,官员们便停止了议论,只是兴奋的看着他,看着他有些跌跌撞撞的四下看了眼,还掉出了眼泪。
没人能懂冯太监此刻的内心世界,他人生最年轻的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一草一木他都有印象。
冯太监四处看了一圈,便很准确的找到那处宫殿,此刻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动的难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叫他如此做。
深深的仰天看了一眼,冯太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也许这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气了,再也没退路了……吸完气,冯太监指指奉天殿的下面便道:“就是那边了,去挖吧!”
天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坐在不远处的陛下,陛下点点头,天官便冲着身后一摆手。
片刻,有四五十名健壮的武士便齐齐脱去外袍,一起慢慢走到奉天殿旧址上,搬石头的搬石头,抬柱子的台柱子。一时间,一些灰尘飞起,但是,此刻并无人敢于咳嗽,敢于大声喧哗,因为今上坐在那里眼睛都不带眨的。
搬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奉天殿的地砖露了出来,这时天官过来问冯太监在那块砖下。冯太监轻轻摇头道,都烧得看不出原样了,都翘了吧!
于是,有人找来铁器,如铁锹,铁铲,便又开始一块,一块的开始撬地砖,撬得一会,忽听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天授帝猛的站起,人们哗啦啦围了过去,他们却没看到,淹没在人群里的冯太监已经瘫软的坐在了地上。
天授帝来得近前,看到一块被撬开的地砖下隐约露着一排下去的石阶,他有些兴奋,抬高声音道:“全部撬开!”
人群不散,还有拥挤之势,站在不远处的昀光一摆手,有太监凌空甩鞭威吓,官员们这才想起,天子在那边呢,于是都齐齐的又犹如潮水退去一般的推到原来的地方,旧宫上空顿时一片嗡嗡声盘旋。
冬日的寒风刮着,可这里谁也没觉着冷,随着地砖一块,一块的被搬开,那走开的队伍又有慢慢挪动之势,终于,可以并行五人的一排阶梯露了出来。
天官过去汇报,天授帝却并不作罢,只是命人继续扒,于是,扒旧址的武士又加了百十个。现场只听到一片铁器与碎石的交杂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又听得有人大喊:“了不得了,出神兽了!出神兽了!”
围观的朝臣,人人皆恨自己脖子太短,因天子在那边,又不敢过去,只能点着脚尖,远远地看着。有不修礼仪者竟原地不停蹦跳起来。
天授帝也站了起来,想近前观望,可他的近臣却不许他过去,无奈,他便命天官去验看。
那天官也是兴奋的浑身发抖,一路小跑着顺着石台阶下去,片刻,那天官跑回来,一头跪在地面上对着天授帝流着眼泪撕心裂肺的大喊:“天佑我皇,那地下有神兽,神兽啊!!!!!!”
“果然!”陛下站起,终于是什么都不顾了。
但天官却大力阻止:“陛下不可,那下面那是一处地宫,只要再挖一个时辰便什么都可以看到了,陛下万金之躯,在一切未明之前,还是稍事等候。”
天授帝无奈,只能坐下,回头看看自己的老师,却发现他的老师也是一脸兴奋眼巴巴的瞧着那边。
陛下不由失笑,此刻一切担心烟消云散,便心情很好的指着那头笑骂:“那还等什么,快去挖啊!!!!!!”
又是一通挖掘,终于那条地道完整的露出它的面目,那石阶顺延着,满是浮土灰尘。在尘埃的尽头,却不知道是个什么迹象。
随着地宫阶梯越来越深,终于是再也没办法挖掘了。便是如此,人们已经能完整的窥到地宫的大门,以及能看到那两只早就死去的神兽。
这种最直观的角度,这种超越这个时代世界观的感觉,将人轰的心里一片麻木,已经是找不到魂魄,只剩了一口气在漂浮着,没人说话,就是有胆大的大臣近前观看,也没人去阻止了。
那真是神兽啊,在这些自命见识广博的人们心目中,那般大的龟壳,足足有三米长的龟背还是第一次看到。
两只神兽也不知道在此守护了多少年?它们的使命早已完成,此刻徒留残躯,却依旧守护着背后的殿门。
天官再次祭出案台,召唤了心目中信仰中最大的神仙请示了一番,又掐着指头换算了一下,又命人去取了红布,由于红布不够宽大,又现找人缝做一块,这才下去,将赤布蒙着神兽的遗骸,又是烧香,又是祈祷,甚至天子都过去行了半礼请神兽动地方。
折腾完毕,天官又算了一番,便道,必须是牛羊不见,属兔子,鸡,猪,狗,马的这五种属相的人下去,方能将神兽请到地面上来。
于是又是一番询问,便有符合属相的武士拿了红布下去,小心翼翼的将神兽裹起,此刻,无论是今上,还是群臣,已经对此次出行的最初目的再也不感兴趣了。他们都很兴奋,心里跳的七上八下的,他们很确定,这不是什么前朝遗宝,那后面,那地下宫殿后面一定有了不得的东西,这东西必然是神奇的,必然跟上天有着一定的模糊关系。
几只冬日的候鸟在远处的枝林惊叫,人群后面一根半圆残柱边上,冯太监半靠着,仰面看着天空,他的嘴巴半张着,口中的牙齿如这废宫已不完全。 他的眼睛圆睁着,可眼神却再无这个世界一丝半点的回像。
他死了,或吓死,或累了,不过也许这是好事。因为他安宁了,再没人能支配他这可怜的身躯,支配他的命运了。没人知道他死前想什么,也许他愿意呆在这个地方,因此,他死去的脸上竟有笑意,若开心,若讥讽。他喜欢呆在这,这里有他的师傅,有他一起受苦的小伙伴,风风雨雨,凄惨却也是一生。
随着神兽被请出,很快的在放置这对神兽的地方,被摆上的案几,上了供奉,现场还宰杀了临时找来的十只耕牛,斩下牛头供奉于上。
顾茂德的嘴角都是抽抽的。那玩意儿,他在上面用屁股坐过半天呢!他玄妙的觉着,自己的菊花甚幸,后丘甚幸,此种滋味,妙不可言。
看门神兽被请出之后,有学识的大臣也对那里有了学术的定位,那石门的工艺他们是认识的,是过去早就流行过的饕餮纹路,如今铜器,石器上早就没这等纹路了,如今流行云纹。
此刻,天色忽然大亮,真的,今儿特别奇怪,以往都是昏沉沉的,今儿怎么大亮了。
天授帝看看天空,又看着那扇石门,接着冲着天官点点头,于是,便又有十七八个武士走下台阶,慢慢的推动起石门。
随着石门缓慢的打开来,地下很深,那里面一片漆黑,陛下的脖子也是长长的支着。
于是又有人取了火把点燃,天官带着一群下属齐齐的进去,他们这些人号称是如有神助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接着惊呼成了一片。
接着那天官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一出来由于太慌张,打了个踉跄,顿时一个大马趴,门牙都磕掉了,此刻他已经是完全顾不得了,只见他爬起来,满口是血,满眼是泪的对着陛下五体投地道:“陛下,陛下,不敢挖了,那底下,那底下是天帝,是天帝神迹啊!!!!!!”
“什么!”陛下大叫一声,猛地站起,就要跑过去。
天官赶紧又是阻止,他需要一个繁琐的手段来奠定自己的神性基础,便是天官你也是有等级的。他已经想好了程序,定要将这神迹与自己的下半生连接起来。想到此刻,他便无比大胆的说道:“下不得,随意触动神迹已是冒犯,陛下须沐浴更衣,一步一跪才显虔诚。”
后又有天官自下面跑出,均是人人一脸热泪,干了一辈子封建迷信,终于还是见到了神了,他们发誓这辈子,他们与神仙就没有如此接近过。
“非要如此吗?非要朕一步一跪?”天授帝问道。
天官确定着点头,一群天官齐齐点头,有越权还加了一句:“便是陛下一步一跪,都不足以表示对天帝的恭敬啊,陛下,呜呜呜……”这位已经语无伦次,不管高低阶级的开始胡说八道了。
陛下点点头,命人去准备。
天官看看胡寂大人一脸兴奋,便又自作主张的加了一句:“陛下下去,需要朝中八名忠臣一起沐浴跟随。”
胡寂大人看了他一眼,满意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须。
于是连同陛下,加上八名老头都去后面临时准备的帐篷里集体洗澡去也。亏了这天子出行,什么都预备了,不然却又是一番折腾。
此刻,顾茂德已经是兴奋的不兴奋了,他有些站累了,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上官看他,他便道:“我此刻脚软,吓得不轻,都站不住了。”
他一带头,真有一群脚软的一起跌坐在地。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随着一阵鼓乐,陛下终于出来。
顾茂德看着天授帝走出,随着铺好的毯子一步一跪的虔诚前行,心里已经是从惶恐,从兴奋,从一切情绪里到达麻木。
那底下是他跟父亲与亲近的人亲自布置的,布置好后,不怪他心狠,有些人怕是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身后,是顾家千百年的事业,便是有些付出,对于成长在世家的顾茂德来说那是必然代价。当然,对于除去的人命,顾昭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怕是对他又是一种折磨。家里均知道顾昭对人命尊重,便也不跟他说,这便是为什么顾岩一直隐瞒的原因。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大的动作,不死人那是不可能的。
随着天授帝跪下,群臣也跪着默默等候。
那下面到底有什么,顾茂德自是清楚。打开石门后便是一处地下大殿,殿内原本是空的,后来,被他带着人找了无数的玉石雕成了石屏,那些天星石便齐齐的一个一个的摆在玉石阶梯上,摆成天上星阵的样子。自然,老顾家那颗石头在很中心的位置,紧靠神台。
在地下宫殿的中间,有两个山河铜鼎,铜鼎中间是一个纯金矮案,案几上就供奉着纯金的的《降世录》,那降世录重达千两黄金。书的封皮镶嵌五种宝石,光封面就有一百两,那书中内容,全部被匠人敲打在金箔的书页上,一切都很完美。
降世录案后,堆放了各种祭器,均成对,成套,颇有讲究,分不出哪朝哪代所出,甚至,顾昭,顾茂德还杜撰了一些款式在里面,抽象的,臆造的均有。
自然,金玉也好,神兽也罢,一切都只是附件,最重要的却是那书里的内容。那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天授十七年岁末,天帝遗迹呈现于世,当天授帝一步一跪着接近上天之后,便兴奋的就地晕厥,醒来伏地嚎哭不止。他一直觉着自己不凡,却原来结果在这里呢,顿时,他委屈了,也弄不懂为何委屈。
后,众人将天授帝扶出地宫,淑华旧址忽闻鹿鸣,有两只白鹿忽然自一处残殿跑出,远远的对着天帝唱贺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