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六月末,老天爷整整乌了四天脸,就只放了几个不见雨点的闷屁便露了晴,这晴说起来也不是好晴,从南到北都是闷闷的,沉沉的。才刚放晴,老天爷玩的新花招,卷着一股子不知道那里来的邪风,吹起上京街巷里的尘土四面扬,一不小心能吃路人一嘴灰。
那股邪风吹了东城吹西城,四面都照顾到了,最后风又汇集在启元宫西面的广德宫门外面打旋子。
启元宫以前叫承天宫,承天是前朝开国君主给起的名字,前朝有二十九宫,如今启元宫才多大,堪堪十九宫。就拿广德宫,广德门来说,以前这里可是个精致地方,说不上雕栏玉砌,那也是精雕细琢。如今到好了,多少年了,广德门的大门都没图过新漆。
说起宫,宫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不能为独一座的屋子起名字,因此,一宫便代表了整个的建筑群。广德宫是个四进的老式宫室,前朝这里是宫里老娘娘养老的地儿。
前面说,前朝有二十九宫,后来怎么就小了呢?先帝爷带着兵进上京那会子,一把火烧了一半去呗。不但这里点着了。前朝修在上京四周百里处的四个小宫室,还有前朝的祖陵,也给先帝爷点了。
先帝爷身上一直就有股子草莽气,他平生烧过不少房子,很少事后说什么。独独这一件,烧了前朝的承天宫,先帝爷后悔了许多年,不为其他,房子是点了,先帝爷没钱修,好好的二十九宫,最后整的他蜗居在十九宫的启元宫里好不窝囊的当了几年皇帝便崩了。
启元宫西面的广德宫,如今算是外廷,宫门内有双巷道子,通着两道侧门,这门都是给宫内的宦官,杂役,侍卫,上司马的匠奴,领了牌子出去办事儿的宫人们出入的地方。
以往,这边都是人来人往,出入宫廷办事儿的,侍卫上下班,出不来的宫人得了恩典见见亲人的热闹地界。
瞧上去,人烟倒是兴旺的,可谁都知道,广德宫这地儿,看上去热闹,内里那脏事儿就多了去了。
就像前几日今上在内宫抓内贼,关了成群的宦官,掌事宫女,如今可都囚禁在这广德宫里面的白内司里。自打那事儿出了,广德宫门这边就安静下来,来来去去的人都低着脑袋,身后如鬼催的一般。
广德宫外的邪风足足打了半个时辰的旋子,这才悄悄散去,那邪风是散了,可惜,由白内司那边带出来的尿骚气却散不了。
那宦官本就不是个完全人,都是被斩草除根的人物,跟女人一般是蹲着叉腿排泄的,女人那还能憋着呢,太监不成,他控不住的,有时候会慢慢滴吧,所以,这宫里以往混的如意不如意的太监,闻闻味儿就能闻出来,混的不好的,身上没几身替换的宦官都带着一股子尿骚气。
如今,这白内司算是倒霉了,打有这地儿起,就没关过这么多宦官。入了白内司还指望有个替换?因此上,一二百的宦官一扎堆,那味儿就大了去了。
“喝!恩恩……呸!”广德门外守门的低等侍卫包柱酝酿了一口浓痰出去,吐完又继续骂:“轮在这个邪性地方,算是倒霉了,刚灌完沙子,翻身又灌爷一鼻子尿骚。”
站在另一边的侍卫苦笑了一声:“得了,忍着吧,也就是十五天的功夫,这里再不好,闲了也能蹲蹲。哦,不然叫你守通天道去,站四个时辰都不许眨眼的,咱这等人,在那里不是受罪。”
包柱吧嗒下嘴巴,刚想说点什么,身边却有人插了一嘴道:“这位爷,看您这口浓痰,您最近可有内火啊!”
包柱听了一扭头,就瞧见身侧不远处,有个人正站在广德门外的木栅子外对他笑。
这人,一只手牵了一条老黑驴,一只手里领着一个布包裹。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岁靠上的年纪,穿着一身鸦青色旧葛衣,瘦脸,尖下巴,头上裹着布巾,脚上穿着的倒是双布面的履,可惜都露了脚趾头,见包柱打量他,这人有些羞涩的缩了一下露出的脚趾。
这西门外,来来去去的人物多了,会钻营的也不是一两个,要论群说。
包柱上下打量了一会这人,怎么看,却也不像是个钻营的人物。他瞅瞅自己吐得那口痰,又瞅瞅这人手里领着的旧包裹,便笑了:“你这人,倒是个有眼色的,说说,爷爷这是如何了说的好了,你托点事儿,那也就是举手的功夫,不过口信书信不带,懂吗?这是规矩!”
那人听了,脸色一喜,忙将手里那只老驴拴在木栅栏上,拴好后,这人绕过栅栏走过来,直接就蹲在包柱吐得这口浓痰边上仔细端详上了。
包柱站在那里,不知怎了,竟有些羞涩,他见这人蹲了半天,便急忙催到:“起来,起来!这是什么地儿,也是你蹲的?”
这人忙站起来,将包裹夹在腋下,两只手抱抱,唱了个喏道:“这位侍卫大哥,最近没少赴宴吃羊羹吧?”
包柱一听,眉毛一扬道:“呦,真没看出来,倒是个有本事的。”羊羹,那是体面人常吃的东西。
这人笑笑,将头弯的低低的陪着笑道:“就是多读了几卷医书,素日给人开个伤风疥疮的方子,混口不稀的入腹而已,不敢说本事。”
包柱见这人说话斯斯文文的,也不讨厌,便也笑了:“成了,你就说说怎么治吧?”
这人又笑:“只是看痰也说不出个一二,侍卫大哥再给小人观下舌头。”
包柱听了,看看左右,扭着脸将舌头吐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那人看罢,点点头,转身跑到附近的凉茶店里,借了笔墨,又求了一张黄纸,写了方子,小跑着给包柱送了过来道:“侍卫大哥,这是我们乡下的老方子,专治浮火,您回去,每日早晚服一剂,三日包好。”
包柱点点头,接了方子揣进怀里,这才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道:“哎,这位?打那里来?”
这人依旧半鞠着腰,陪着笑脸道:“小人姓冯,叫冯裳,打京南遥庄来。”
包柱点点头:“呦,遥庄啊,离京里二百多里呢!你们那里我去过,出水萝卜。”
冯裳点点头:“大哥好见识,正是出水萝卜的遥庄,不过,今年天旱,水萝卜眼见得不成了,若是大哥喜欢,下回小人挑些好的来,给大哥尝鲜儿。”
包柱洋洋得意,看看他腋下的包裹,便又点点头道:“你是个实在人,也就不瞒你了,你这包裹太大,指定不成。若是衣物也就别送了,这里面吃用那都是有规矩的。懂吗?规矩!不过,你若宽裕,就送些硬货,你安心,你就是送十贯,我也不昧你的,过俩月你再来,我叫你家亲戚给你打个手印。”
那冯裳一喜,却欲言又止,他先是小心的看下四周,又低声道:“这位大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包柱乐了:“得,还是机密呢,没事儿,不就是后面这屋内的事儿吗,这里是广德门,每天都是来说这里面事儿的,你就说吧,真没事儿。”
冯裳见他这么说,这才带着一丝羞涩道:“大哥不知,前几日,家中忽然来了一群官爷,在家中翻腾了很久。小人家贫,那有多余的东西,若有早就自己取出来用了。
后来,那些官爷也没翻出什么,走时,说我那老爹爹,如今在宫里遇了霉事,给牵连了。大哥不知,我那爹爹是个老实人,在这宫里都呆了四五十年了,如今才是个三等做粗活的老内官,您说他能做什么坏事儿呢?这里面就是有好事儿也轮不到他吖,这不,家里急坏了,就赶紧收拾了,急巴巴的叫小人来打听打听。”
包柱听这冯裳这般说,倒是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太监,如何生的出这般大的儿子?他上下仔细的打量着。许是知道这侍卫如何想,这冯裳忙又补了一句:“大哥不知,小人,小人也是这京里的,只是父母早亡,是……我老爹爹捡来养的,不是老爹爹亲生的。”
这就是了,包柱点点头,听完,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我看你也是个不错的,本想着能帮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你说的这事儿吧……你瞅瞅我。”包柱指指自己站的地方,自己身上的打扮又苦笑道:“我就是个站门的,比死狗少两条儿腿,跟狗干的活计没两样,你这事儿吧……啧,哎,这么说吧,通着天呢,别说我,就是我们大头来了,那也不成!”
那冯裳一听,胳肢窝的破包裹失手跌落在地上,脸色顿时又青又白。
包柱看看他,露出一丝同情,微微叹息了一下后,弯下腰,将地上跌出包裹外的一双厚底子布鞋捡起来,拍拍灰揣回包裹,又道:“老弟,我看这大门多少年了,这里面的事儿也见多了,你就听哥哥的,回去吧,瞧瞧你这样子家里也不是个有钱的,兴许……兴许你爹爹也没事儿呢?”
冯裳接过包柱递过来的包裹,嘴巴颤抖了几下,又哀求“官爷大哥,家中妻儿如今还等着听信呢。您不知,我这爹爹,九岁便因为家贫,就进这门里了。
他是个老实人,若是想跑,前朝灭了那会便能跑的,可他离了这里,哪里都不敢去。大哥,瞧您是个心善的,我就一贫乡穷土来的苦人,可再苦也比早年要饭强不是?若不是爹爹,小人早死了。如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老爹爹跑跑路子,可,您也看到了,小人便是卖了家当得了钱,也不知道该往那里送,官爷……大哥,求求您,给指一条明路可好……”
这冯裳苦苦哀告,包柱却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他心里七转八弯的想了一下,不就是指指路吗?这点水还是能趟的,赚个过水钱呗,养家糊口而已,想罢,包柱便笑笑,又指指对面的凉茶店铺道:“你去那边等等我,我再过两个时辰就得了,到时候咱……”
包柱话音未落,那街边忽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不好了,驴惊了!”
正说话的两人猛一回头,却看到,冯裳栓在木栏杆边上的那只老驴,拖着半截子朽了的栏杆,没命的往南边就去了。就在刚才栓驴子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脸色青紫仰面躺在地上,脑后慢慢的淌出好大一片血汤汤出来。
小童是对面凉茶铺子老板的幼子,这孩子平日便是一个淘气的,今日也是他手欠,不知道在那里寻了一根带尖儿的铁器,一大早的就这里捅捅,那里插插,他娘看他碍事儿,就撵了他出来耍子。
也是冯裳倒霉,他栓驴子这地儿,正好离凉茶铺子不远,这小童耍了一会,便来这边逗这老驴,倒霉孩子手欠的没法儿,非拿铁器捅驴屁、眼,那地方也是能碰的?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驴惊了,一蹶子先是撂了这顽童,接着又带着木栅栏跑了半条街,这一路牵连的人就多了去了。
哎,也是冯裳倒霉,那小童倒的地方不巧,后脑勺撞了栅栏边的车辕石角。这车辕石四四方方,四面有角,平日上司马的工奴便是在这架了车把子卸货的。那小童运道不好,当时便不得活了。
那冯裳,一路追着老驴跑了三条街,鞋子都飞了一只,好不容易拉住了驴,接着他脖子上便被套上了链子,那赶来的几位官爷锁了冯裳,上来就是几脚,踢完喘着粗气的骂道:“好贼,跑的甚快!可……累死爷爷了!”
冯裳浑身抖动,吓得魂不附体:“官爷,这是怎么说的,是这驴……这驴……”
那官爷上来便又是一脚,踢完骂道:“你出了人命官司了,什么驴不驴的!!!!”
广德门外这一顿忙乱,天子门外出了人命,自有京中三司衙门主官都来看了一遍,人是都来了,详细查问完,见与宫内无关,均叹了一口气,心里大呼倒霉。
那乡下人带的破驴,一路连撞带踹的伤了十数个,那冯裳又是个穷家门,这事儿真不好了,哎,早就说了,广德门这边乱,瞧瞧,终于是出事儿了,赶在这点给今上找不是,这是找死没地方。
三司衙门的人恨冯裳恨的不成,回去自然没少修理这个可怜人不提。只说那包柱,一口浓痰引发血案,虽这事儿跟他没有牵连,可是他自己清楚,若不是他啰嗦,那冯裳也许就是干看看,没法子之后便只能回去了。
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包柱打班上下来,一路便去了莲湖南岸的一家小酒肆,打了五十钱酒,因这月没到下粮日,便也舍不得要点下酒菜,只是干喝。
包柱一边喝,一边寻思,这人这辈子便不能欠下别人家的孽债,他老娘说的好,人做事有头尾,不能欠的绝对不能欠。如今他是真的欠了那冯裳的,是真心实意想帮一把,可他算老几?
“哎呦,大柱子?好巧,你这是活的得意了,跑这儿闷什么酒来了……”包柱腹内正在扯肠子,猛不丁的被人拍了一下,这人手重,拍的他差点脸面没蹭了桌面。包柱大怒,回头正要骂,一扭头,却乐了。
是熟人,他久没见的老哥哥,顾府内卫头儿顾槐子。
这顾槐子素日也是好酒的,只是他酒品不好,每次喝完都要唱戏,唱戏便罢了,他还跑调,顾茂德便不许他在府内喝。
“槐子哥,你可是稀罕人,今儿怎么了?舍得来这小门脸儿?”包柱心里欢喜,先是晿喏,接着,又从一边扯了一个条凳过来,用衣袖乱擦了几把,方请顾槐子坐下。
包柱跟顾槐子,以前都在军中干活,如今回到上京,包柱家一介小民,能给他找到什么好差事?他不知道有多羡慕顾槐子,有主家管吃管喝,管房子管媳妇,就是死了,顾槐子都不愁一块好坟地。不像他,爹不亲,娘不爱,媳妇还死难缠的。
“喝酒又不是找女娘,我还看什么门脸,这里酒好,你是知道的。”顾槐子一边说一边坐下,他是个豪爽的,一坐下,自然是要了大块的切肉,凉拌,还要了一瓮酒。
“那是自然,若说喝酒,大哥你是这个。”包柱比了下大拇指,也跟陪坐,知道今日这顿是白得了。
老兄弟坐在酒肆,一边喝,一边便说起了闲话。包柱心里有事儿,也不兜着,便倾述了一番。
那顾槐子是个耿直的,听了也是唏嘘不已,觉得这世上倒霉事儿,都叫好人遇上了,说着说着,这顾槐子心里却是一动。别看他是个粗人,粗人有粗人的心眼儿。
前几日,听得大爷(顾茂德)说了一嘴,说,什么上京最近新鲜事儿不少,也不知道那些太监如何了,小叔叔最爱听野书,若是有这方面的闲话,不妨讲给小叔叔,也好逗个趣儿,给小叔叔打发时间。
顾槐子正愁找不到机会巴结七爷,这真是的,好事儿就这么来了。
不说顾槐子如何吃酒,如何套话,便说那顾昭,前几日,心里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如何实施,又如何将那事儿铺垫开,又令他为了难,一连几日,老哥哥都从白内司那边悄悄取了档,那快六十岁的老宦官别说,真不少,有好几十呢!可惜的是,各种条件与他想的并不符,他与大哥做的那事儿,那是半点都含糊不得的,一点漏洞都不能有的。
顾昭坐在屋里正愁着,屋内的见他不愉也不敢招惹他,都远远的躲了。
细仔今日嘴馋,才刚从下厨整了一盘鸡屁|股,正缩在门洞啃的香呢。一时不察,身后却有人推他,倒霉催的,一叠上好大肥的鸡腚便散了一地。
细仔大怒,回头正要骂?没成想,一扭头却灌了一鼻子酒气。仔细一看,来人却是顾槐子打着酒嗝正冲他乐。
细仔丢下盘子,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快关门,不好了!顾槐子来咱家唱戏了,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