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年,冬二月,辰时二科。
小郡公爷起了个大早,花了足一个时辰打扮,草草吃过早饭,带着新仔出门去了。
今儿也不知道是动了哪门子的筋儿,顾昭头戴黑锦缀金镶红宝石帽顶罗帽,身穿绿织金麒麟补绒袍,腰系白玉竹节素带,左佩流云百福玉,右边是宝蓝香囊,外加一件天青苎丝鹤氅,脚下粉底皂靴,细仔一时摸不透主人什么意思,正揣度之际,只听小爷说一句:
“瞅什么瞅?去跟前面的说一声,我闯祸去了,叫他可给我兜着。”
细仔本还想嘱咐新仔别带着主子在寒地里多逗留,顾昭竟一头钻到轿内飞也似的去了。后面还跟了一众随从。
今儿,人家可是排场的很,屋里能带出去的,人家全带出去了,甚至,家里的家将也大早上点过兵,穿着盔甲跟出去了。
这上京自古有老规矩,凡举官员,仪仗,刀兵,皆不能动。
可顾昭是谁,他大早上爬起来,便自己寻到一边的书房,打开一排印盒,选了两个顺眼的印,盖了两张空白的檄令。
他不知道自己出去到底要闯什么祸事,总之他难受,就是要找法子祛祛这口淤气。
他家这一队人马出来,造反一般的声势,呼啸着就往平洲巷子去了。
街上行人纷纷退让侧目,猜测谁家爷这么大阵仗,今儿是有什么热闹吗?眼见着一行人招摇过市,直行到国子学门口方停。
顾昭停了轿,却未进去,这会子刚放早学,人不少,今儿又是金山主那老头儿的公开课,因此那边里三团外三团,真的假的,汇集了不少文士清贵。
里面传出金山老头洪钟般的声音,笑的十分爽朗且狂放。
顾昭在轿子里抬抬下巴,对那头道:“今儿他们必来,给爷盯紧了,差不多了,喊爷去。”
新仔在外应了一声,这对人马又呼啸着继续往平洲巷子跑。
到了国公府,这一堆人的排场吓了门子一跳,好在付季早就等在此处,还提前打了招呼,他们放稳当了。
顾昭下了轿子,扭着脖子四下看了一眼,看到巷子口,影影绰绰的有人窥视,他便指着那边道:“甭管是谁,先给爷将人关起来,等事儿完了,再放人……”
付季点点头,这家伙眼神手段向来狠辣,今儿他出门也是带着声势犬马的,于是,这位爷也是一摆手,国公府门房边上的小夹道又一群呼啸着出去了。
伸出手拉拉袖子,顾昭看看自己的学生:“我带了咱家的小戏班儿,你是跟我听一出呢,还是怎么的?”
付季摇摇头,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如此,他便宁愿在门外等。
“学生还是在此等先生吧。”
顾昭点点头,回身从国公府的侧门进去了。
这一大早的,阖府上下除却需要上朝的,便是昨夜悄悄得了消息,在家偷偷哭了一晚,爬不起来的。
苏氏才用了些早饭,家里的大梁折了,她的心也是晃晃的,赶着丈夫转天又要出远门,竟是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掉眼泪的折腾到了寅时末刻。
今早起来一看,硬是吓了一跳,两只丹凤眼儿,成了水泡眼儿,可了不得了,家里本来就瞒着老太太,谁不去见,她都得去侍奉的,如此,她便磨磨唧唧的在屋里想法子消肿,正着急呢,小七叔却大早起上门。
一路飞奔了出来迎着,顾昭抬眼也看到了她的眼角,足下没停,一边走一边吩咐她“就说我在门口骂了你,嫌弃你门脸管的松散了……”
天爷爷,这可救了命了,苏氏连忙应了,一路送小叔叔到了老太太的院门口。
老年人觉少,卢氏早就起来了,说也奇怪了,昨夜卢氏梦见一个六岁顽童,跟她荡了一夜秋千,早起的时候她还跟随身的大丫头说呢,觉着府里最近必有喜事儿。
大丫头详细追问,老太太怕把好梦破了,便笑眯眯的闭嘴不提,只叫人取了十贯钱,打发屋内官事的老妈妈去城外的寺庙舍了去。
舍了钱,老太太便如得到了菩萨的保证书一般的,早饭都多吃了半碗饭,把屋内上下高兴的不成,不过也怪了,往日早就该来侍奉的大奶奶到现在还不露头儿?
老太太正要打发人问去,却不想,屋外却说,府里的七老爷来了。
卢氏顿时一晃,抬头看时,顾昭已经晃到了院子里,再一看打扮,卢氏心里便安稳了。
她笑眯眯的问:“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顾昭也笑眯眯的:“嫂子,昨儿我园子里的庆春班儿排了一出新戏,我看着还不错,这不,赶巧晌午我有公务,就来的早了!”
卢氏大乐,指着他笑着骂:“你哥哥总说你长大了,我就说你还小,就不该分府,瞧瞧,撑不下去了吧,依旧是一股子孩子气儿,哪有大早上看戏的?”
顾昭撒娇:“那您是看还是不看?”
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满身哄孩子的气质:“看,看!看就是了,走着,广德堂去?”
顾昭点点头,亲手扶着自己嫂子,叔嫂两人溜溜达达的就去了这家里有室内戏台子的广德堂。
这大早上看戏,倒也新鲜,卢氏长这么大,还真真是第一次。
他们叔嫂到了地方的时候,顾昭带来的一众小戏还在扮。
卢氏便问顾昭:“是什么样子的一出儿啊?你先跟嫂子说说。”
顾昭接过身边丫头端过来的茶盏,一边喝,一边讲了这出戏。
“说一个村儿里住着两个贫穷的老太太,一个乐知天命,一个总是抱怨……”
卢氏便插话道:“哎,你老了,就做儿女喜欢的事儿,可不敢抱怨,抱怨多了,他们就跑了……”
顾昭笑着点头:“可不是。”
卢氏等他继续说。
顾昭继续讲到:“这天一大早,这乐知天命的老太太抱着木盆去水边洗衣服,不成想,捣衣裳槌儿掉到了水里,老太太看衣裳槌儿掉进去了,便说,哎呀这是注定的……”
卢氏点点头:“可不,遇到事儿了,可不敢往深了想,年纪大了该是如此,丢就丢了,你往下说……”
“这槌儿掉进河里,没多久,河里出来个水仙……”
“这是男仙啊,还是女仙啊?是不是这仙人敬佩这老太太乐知天命,就给他带来一个孩儿?”
顾昭啼笑皆非,用拳头捂捂嘴,咳嗽了两声道:“并不是,是个女仙,这女仙举着一把金子的捣衣裳槌儿问这老太太,大娘,大娘,这槌儿可是你的……”
顾昭为了老太太高兴,连夜绞尽脑汁的搞了一出戏,他原本想整一出《塞翁失马》,后又一想,太严肃了,不若搞一出变形的《金斧头》。
故事改动的地方有很多,大概意思就是人啊,你要用愉快的心情接受生命里的不幸,却不想,这一出连夜改的戏剧,连阿润也看住了,还跟着写了好多唱词。
昨夜过的难受,也亏了有事儿做,才略微自我开解,自我排遣了一下。
老哥哥都七十多了,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吧,主要家里还有个老嫂子,这个预防针可得打好,不然老太太爷年纪大了,扛不住,还真的是要出人命的。
这故事新鲜,没有什么才子佳人,竟是实实在在的教人向上,教人行好的戏文,老太太听了新鲜,便开心的等着开戏……
没多久,那边牙板一响,两个老旦扮相的戏子便咿咿呀呀的开了戏……
顾昭陪着老太太看了好几折,亏他府里的戏班子都是顾茂丙训练出来的,新戏那台上也演的是活灵活现的,一时间,这也算是顾昭救了这全府上下的肿眼泡。
天承十年,冬二月,午时初刻。
新仔从府外飞奔而来,悄悄进入广德堂,对着顾昭的耳朵嘀咕了几句,顾昭抬眼看下老嫂子,老嫂子竟是一边听戏,一边给身边的婆子丫头开了鸡汤课。
如此,顾昭便安心了,他悄悄站起来,来至偏厅换上六梁冠,身上穿了赤罗裳大带,着犀角革带,挂了大绶,为了显得庄严,他还略扑了一些粉。
顾昭不爱上朝,这套二品的迁丁司主官的官服他很少穿在人前。
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上京上下很少将这个纨绔当成一个衙门的主官。
穿好官服,顾昭从一边取过空白诏书,提笔添了两张檄令之后,他再次上了轿子,被外面的人一路抬着往哪国子监去了。
天承十年,冬二月,午时二刻。
自金山主来了上京,这位先生自带万丈光芒,普照大地,每月头尾必在国子学开一两堂课程,这课程并无门槛,只要你有个读书人的身份,便都能来听。
有金山主这样重量级的老师讲课,京中上下不论官员,权贵,世家,还是士人等,都是相当的捧场,虽不敢说是人山人海,每次开课,少说也能聚上三五百人。
而在这三五百人里,往往坐在第一排的,就是那些凤子龙孙们。
反正爱不爱学的,人家都要来刷个前排座位,给自己挂上一个好学的名声。
今上脾性质朴,说白了就是孤拐,古怪。
他古怪的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这大梁朝之前,这片土地也有无数的皇帝死来死去的,人死了,留下一些正史野史的。从第一个皇帝论起,就没见过这么简朴的皇帝。
大臣们都清楚,打大梁朝初年起到现在,第一任皇帝,第二任皇帝都不是个俭省的,他们奢侈了,就逼出了个没有天家气势的皇帝。
说来惭愧,今上打登基坐了龙椅起,宫中庆典有数的庆贺过几次,他自己不修宫殿,不睡妃子,没事儿庙里清修,自己布衣素斋给天下祈福。
作为一个皇帝,今上每顿份例不过五贯钱上下,登基十年,做的龙袍都是有数的。
今上简朴不算,他管不得大臣,便对自己两位嫡出的儿子严酷无比,这两位殿下住在京里不起眼的宅子里,家里除了礼法上规定的奴仆,竟是多一位都没有。
今上一顿吃五贯,他的儿子自然不敢超过这个数,有时候,竟然是一半都不敢超过。
说起来,两位殿下私下里吃相难看,也皆是因为被这苦难的简朴生活逼迫的,他们还不如庶出的燕王呢,人家反正是注定不成的,自然是想住多大住多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上许是对幼子愧疚,也经常明面的补偿自己的幼子,更是早早的就给了燕王封地,绝了他的登基路。
表面上嫡出的两位殿下皆是血统高贵,脾性温和,好学简朴,能力颇强的,对此,陛下也很犹豫,常常私下里跟大臣悄悄夸了这个夸那个。
这两位也是,表面上看上去他俩让枣推梨,情重姜肱,内里他们早就翻了脸闹的不可开交了。
如今,金山主开课,两位殿下自然是次次都到,都坐第一排的。
今日课罢,两位殿下先恭送了金山主老人家离开,又与学里的士人们就今日讲课的内容进行了一些探讨之后,他们才慢慢往外走。
两位殿下,今日都穿着布衣,木屐,可他们是凤子龙孙,谁敢越过他们去,如此,这两位算是第二批离开学里的。
当一群人簇拥着两位殿下来到国子学门口,这群人顿时目瞪口呆。
不为其他,国子学大门口,就如唱大戏的一般,迁丁司的顾昭顾大人就如摆戏台一般的,在学对面摆了个小客厅。
人家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手里还端了一个金葵花盖碗,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后,他见那两个正主儿出来,那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百十号人挤在国子学的门口与他对峙,很显然,对面是惊的不轻,都站在那里呆住了。
顾昭看到人越来越多,这才放下葵花杯子,就着四个丫头端着的水盆子,洗手,净手,擦干,润油。
此番作作过去,顾昭才慢慢站起来,伸手将桌面上两张檄令拿在手里,举起来,一边走,一边跟对面那群人朗声说:
“我家主人说了!这世上,终不过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他人在深宫,虽是孤家寡人,却也是耳目天下!有些事儿,他知道了,有些事儿,他不忍说,也不想追,他心疼,他难受,我主亦不过也是做爹的!
某却不然,某是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重情的主子,也得有我这般六情不认的臣子!来人!”
顾昭一声令下,从那边应声来了大小三十多位兵士,这些兵士自人堆里将潞王府,还有泗水王府的两位大管家从人堆儿里拉了出来。
这两位,才将还支着脑袋看热闹呢,却不想就这般被人硬拖了出来,按在地上,他们此时方反应过来,大叫:“殿下救命!”
两位王爷一脸茫然,接着愤怒,他们正要说点什么,却不想,对面的郡公爷却一脸讥讽的一摆手,那边街尾慢慢拉过两辆囚车。
这车内拉着一男一女,人被挂在囚车内束着,嘴巴里还塞着破布。
顾昭冷笑,依旧朗声道:“我要是您二位,我就什么都不说!”
说罢,他又对着那囚车处道:“这天下,总得有地方讲道理的!瞧!你也吓唬不死哪一个!”
他说完头都没回的一摆手,淡淡的道:“打死!”
话音刚落,四个大汉手持丈长带着倒勾的钢鞭来至地当中,对着按在地上的两府大管家啪啪的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