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五年的云南大理, 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天元十五年初夏,滇南彝族土司王朝阳, 趁陈国圣通帝崩逝,新君继位, 交替之时,纠结三十万兵马,一路朝大理袭来。
新帝清世宗运筹帷幄,谋定千里,派永国公施南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精兵十万,协同大理城主莫庭, 奉旨平叛。
“三十万”年近花甲的井妈妈大惊失色, 手一抖,差点摔了刚给田娘炖好的鸡汤。
田娘接过那碗鸡汤,笑着说道,“没有那么多的, 都是虚数, 老弱病残大概家里的奶娃娃都算上了。您想,他们一个族才多少人啊,别怕没事的。嬷嬷,您坐下说话吧,绣娘姐姐也不是外人。”
上次前太子逼宫,还号称手握重兵十五万呢,结果不过三万几人, 最后真正跟随的也不过几百人。普通人有几个是不怕死的,最后为了活命多半还是会倒戈的,不然怎么会有成王败寇之说呢。
莫庭的夫人,林绣娘笑着点头,“妹子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家那位着人仔细打听了,其实还不到五万人呢,其中还包括马夫,象夫。其他的都不足为惧,只是他们的大象兵训练的很厉害。”
田娘有些担心,“听国公爷说过一嘴,象兵很难训练,不止耗时,还费人力物力。不知道如今大军行到何处,战况如何?”
“他们就是不要脸的家伙,整天躲在十万大山里,靠天吃饭,天不好了,吃不上了,就出来抢。妹子不要焦虑,他们已经和我白族部众汇合了,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管教他有来无回。”一身利落骑马装的林绣娘,挥舞手里的马鞭子,意气风发的大声说道。
田娘心里却还是有些没底,虽说有十万援军,可是那些兵士大部分来自北方,未必适应这云南的水土。她初来时候,还难受了大半个月呢,到现在才能适应这边的食物。
叛军一路烧杀掠抢,很多普通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一路朝大理而来。每天到开城门的时候,都会涌进来大批量的流民。
田娘日前到商铺巡视的时候,看到大街上最多的都是临街搭建的窝棚,再没了往日的繁华欢喜,衣衫褴褛的妇孺老幼,大都愁眉苦脸的蹲卧在窝棚里。眼神木然,神色死寂,好像活着就是唯一的目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水不方便的事情,那些流民从她轿子旁过的时候,就会带过来一股难闻的恶臭。田娘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
“如今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不知道府库里存的清热解暑的药材还够用不?妹妹看城中的流民也日渐增多,这防疫的事情还请姐姐提醒城主一下。”田娘语速飞快的说道。
她最初知道要来云南的时候,曾让人找来的云南的游记,上记载了不止是云南的美丽风景和各族的风情,还有就是云南的瘴疫。
世人谈瘴疫色变,远的不说,就说天元九年,十一年,云南都爆发过大型的瘟疫,霍乱,痒子疫等。痒子疫有野鼠传播,发病快,死者不能碰,碰者感染,常常十室九空,乡邑为虚。以至于家家闭户,路少行人。
林绣娘愣了下,“妹子说的是,这些日子忙于抵抗叛军,倒是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不过因为年年都有发病的,府库里倒是备有救治的药材,只是恐怕不是很多。我这就回去和城主说,让他赶紧查看。”
防疫是大事,林夫人也不罗嗦,握着马鞭子,像个男人一样,郑重的抱拳行礼后离开了。
施南生此时在城南百里处的在中军大帐里议事。
“刚刚有人来报,陇川的土司武通也跟着作乱,安南宋家也蠢蠢欲动。如今咱们前去迎战的兵士已经损失了近万人了,郑宣抚使,您看这仗该如何打?”大理守将林天成摸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粗着嗓子说道。
昌柏淡淡的看了那个粗壮的男子一眼,脑袋里迅速出现他的资料。林天成,白族人,今年三十二岁,为城主莫庭夫人的娘家堂兄,是下一任白族族长的候选人之一。
“不怕将军笑话,在下虽然名为督抚,实则是过来宣旨,临时受命于此的。兵书倒是读过几本,懂得的不过都是些纸上的东西,实际征战还得看您和永国公这些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事关国计民生,在下怎么能信口开河,贻误战机。施大人,林大人,还请诸位自议。”昌柏正色道。
施南生看看昌柏,眼神里有着赞赏,“林兄,既然宣抚使这么说了,咱们就按原来的谋划实行就是。滇南王家,从来就是急功近利的主,王朝阳的爹还是个有谋略的,可惜没胆子,如今他倒是比他爹强些,胆子有了,可是谋略却是差了些。其他那些,不过是乌合之众,林将军莫要灭了自己的威风,长了他人的志气。”
林天成呵呵大笑,“好,好,宣抚使,我家妹子很喜欢你姐姐。你姐姐常提起你这个弟弟,城主也曾和我提及你。连我和我大伯都知道今上身边的郑大人,年龄不大,却是不可小觑的。今日一见,不负盛名啊。”
“大人过奖了,在下一介小吏,那里值得您这样的夸奖。”昌柏微笑,年轻的面庞上却是一派安然,一点骄躁都无。
施南生看着昌柏,心里也叹口气,就是他十七岁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昌柏这样的沉稳安然。
不说施南生战场上的运筹帷幄,话说田娘送走了林夫人,刚刚坐下就听说府尹夫人来访。她苦笑了下,这回施南生可失算了。
他本意是怕田娘人生地不熟的,又有身孕不便走动,拜托了这些相熟的官员,请他们的家眷时常来陪陪田娘,打发时间。却忽视了,永国公夫人只一个,而那些夫人却是好几家的。
你来一次,她来一回,分开时间还行。像今天这样都凑到一起,接着来,田娘可就有些吃不消了。
而且不管谁来,都得把樱桃小姐抱出来遛遛,樱桃又特别喜欢往田娘怀里钻,田娘毕竟有了身子,应付着有些吃力。总算是送走了府尹夫人,田娘才算安心的靠在罗汉榻上歇歇。
大约半个时辰,“夫人,到了供奉菩萨的时候了。”荷叶小声的在一旁提醒。
“恩,我知道了,这就过去。”田娘舒展了下身子,就勉力起来朝旁边的耳房走去。
自从施南生离开,田娘又开始早中晚三次上香供奉。
大理民众多年以来信奉的都是佛教,田娘入乡随俗,只要能保佑施南生的,她都去拜拜。
她先是在三清祖师爷的像前供奉香火,然后又到隔壁房间的观音菩萨面前跪下磕头。
默默的在心里祷告后,她虔诚的把三炷香插到香炉上。
午饭后,她到院里遛弯消食,绿锦从前面匆匆的走了过来。
绿锦看田娘,一身淡淡月白色的薄纱长袍,宽松的腰身一点也看不出四个多月的肚子。也许是因为不适应,也许是这些天的焦虑。这次怀孕,田娘没像上一次,那样发胖。
“什么事,劳动我们的大管家这个时候进来啊?”田娘笑着问道,平时这个时候都是绿锦巡视的时间。
绿锦笑着上前扶住田娘的胳膊,“悖缟厦皇奔浣矗涨捎懈鍪拢揖妥愿娣苡碌慕椿兀饕肟纯捶蛉恕!
“看我,呵呵,你们两口子眼睛里除了铺子就是钱,那里还能看到我,说吧,是什么事?”她看了看眼前的女子,简单大方的衣着,利落的发型发饰,越发的有大家管家娘子的意思了。
绿锦扶着田娘走到凉亭里,亲自给她铺好坐垫,然后看田娘坐好,才说,“夫人,城里的米都涨价了,如今十两银子也难得买到一石米,米铺苏掌柜的来问,咱们三间铺子的存粮是三千石多些。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他来问夫人,咱们自己是不是要存些自用。”
田娘思索了会,问道,“日前我去铺子,看到很多流民,你知道那些流民都是怎么安置的?”
绿锦楞了下,不知道田娘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据实说道, “因为流民太多,各个庙宇空地都差不多满了。为了避免饿死人,官府已经开仓放粮,只是官家的粥给的少。听说也维持不了多久,毕竟还得供养前方将士的口粮。”
“和掌柜的说,米要留一半,其他的随行就市吧,如果咱们便宜,倒是惹了祸,会引起疯抢。你让田茁风进来一下,然后你和双燕算一下,如果咱们也开粥棚,一天大约用多少米。”
田娘想起日前见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小孩,面黄肌瘦的女子,摸了摸自己的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又想起父亲离世的那段日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那种难受。
绿锦听说开粥棚,眼圈一红,笑了,“夫人大义,婢子觉得您还该和莫夫人,府尹夫人商量下,联合一下城里的大户,这样能惠及更多的流民。”
田娘一拍脑袋,有些惭愧,“看我一天都窝在家中,傻了。可不是这个理儿,咱们一家能顶什么。去找田茁风,就说我的话,让他派人去请各家夫人来,就说有事相商。”
很快在城主夫人的号召下,很多大户人家都响应了田娘的提议,每家每天出人出米,联合施粥,给流民发放预防瘟疫的药汤,定时清理施粥场地。
在林绣娘的带领下,各家都捐献衣物给那些流民更换,各家定时出人义务的清扫街道,泼洒消毒的石灰水,避免瘟疫袭来。
田娘身子日渐笨重,已经被勒令禁止出府了。城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的进行着,虽然也会有人突然发作,可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和隔离,总算没发生田娘害怕的瘟疫。
战事的消息也时时的传来,天元十五年六月初,钦封的兵马大元帅施南生率领一万骑兵自大理而出,出永平,望宝山,于昌宁设下埋伏。
施南生先诈败退走,后惫夜突袭,以迅雷之势截断叛军首尾,消灭了叛军一万余人。后又设伏与去施甸的山谷,活捉住滇南王朝阳。
乘胜追击,挥军临沧等地,扫平残余击毙陇川土司武通,安南宋英自缚投降,至七月中旬,历时二个半月的滇南土司叛乱结束。
“娘,娘,站,站,啊,呜呜,站啊,”胖嘟嘟的樱桃嘟着嘴,拉扯田娘的衣袖。
她如今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练习站立,迈步。田娘心不在焉的看着女儿一次次的站起,迈步,然后又一次次的不成功,扑倒。
越氏看田娘那恍惚的样子,就连忙抱起樱桃哄劝道:“小姐,别站了,让妈妈抱抱,咱们去看花好不好,抓蜻蜓去,回头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蛋羹好不好。”
如今战事说是已经结束,前头部队也都陆续回驰。只是施南生和昌柏却迟迟没有回来的意思。就算是需要清理收尾,可是昌柏总该回来了,他毕竟不是军中人,完成宣抚的使命也就该离开了。
每天她都派人去打听,却是连那两人的具体位置都问不出。这几天,她右眼一个劲的跳,她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他们有谁是负伤了不成?
田娘越想越慌,猛地起身,“准备车,我要去城主府。”
一路匆匆的来到莫家,田娘也不理会林绣娘的躲避,眼睛盯着她,开门见山的说道:“请姐姐告诉我实情,到底国公和我弟弟出了什么事,是病了,还是伤了,总该给我个实话,让我这么悬着,日夜不安,倒不是对我好,倒是害了我和我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拉。”
林绣娘拉着田娘的手,“你先坐下,想知道什么派人叫我一声就是。身子这么重了,还坐车颠簸。这如今城里乱的很,出了事我可怎么和国公交代。”
田娘挣开她的手,一脸的决绝,“还请姐姐成全,是死是活的给个话。”
林绣娘为难的扎撒着手,却不知道怎么说,她嗯哈许久,忽然后堂转出一个男子,上前给田娘行礼问好。
“在下给嫂夫人请安。绣娘,你扶施夫人坐下。”
田娘认得这个男子,除了那个风流城主莫庭还能有谁。她顺从林绣娘的搀扶,坐到太师椅上。
莫庭长叹一声,“既然夫人找来,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柏兄弟无恙,是施大哥旧伤复发,不小心染上了时疫,如今已经派人去接国师。恐夫人担心,才一直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