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默默的站在太守府衙殓尸房内, 在眼前的布单子下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
就像掉进了一个满是粘稠汁水的湖,除了这块布, 静言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忽儿间, 这世界全变了。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冲她嘶喊着冤枉的嫂子,如今再也不会喊了。
一夜之间,她的身边只剩一个年幼的侄儿。昨天晚上她才把亲手求来的平安符挂在卫玄脖子上,还想着以后可以让嫂子和侄儿过上好日子。
再一想,三个月以前,她还有娘呢。
没了,全没了。
走了, 都走了。
忽然静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笑了。走罢,走得好,嫂子是为了保住名节以示贞烈,这死了可比活着轻省多了。母亲也走得好, 若是母亲活着看到这一幕, 兴许要被活活气死。
一同跟来的卫玄在身后叫她:“静言,静言!你怎么了?”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忘我的静言忽然震了一下,先前那静谧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不见了,心碎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刷而来。
嫂子滴血的嘴角,跪在厅堂中攥紧衣衫的样子,一边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一边反驳:我不认识大世子!我未曾与他如何!小姑,我冤枉!
静言突然抬起头, 转过身死死地盯着等候在旁的仵作:“您能否验出妇人在死前是否曾与男子欢好?”
那仵作骇了一跳,随即想起才刚听闻的风言风语,好像是说这刚刚死去的女子与王府大世子有染。
“这……”这是个两边都不讨好的差事啊!“小人经验不足,恐怕……”
静言抬手就拔下自己的发簪往那仵作手里乱塞,又去摘耳环时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摁住了。
卫玄紧紧地攥着静言的手,“你可想好了一定要验尸么?”
没人知道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验尸,便是一切落了铁证。虽大世子确实是被奸人下了药,但事关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卫玄很怕是更糟的一种结局。
静言牙关紧咬,看了一眼卫玄,又看了一眼同样陪着过来的李崇烈以及那名仵作,突然冷笑起来,“你才刚没看到么?”
看着她苍白着脸却弯起嘴角的样子,看着她黑幽幽的眼睛里的空寂和仇恨,卫玄只觉自己的心被人揪着拧了一把似的,“没看到什么?”
静言猛的一发力甩开卫玄的手,抓起那布单子一掀,指着卢氏的尸身喊道:“你才刚没看到我嫂子的亵衣被撕得粉碎,但她的亵裤一直完好无损的穿在身上么?!嫂子说她是冤枉的,说她并未与大世子如何,我信她!我要验尸!”
李崇烈简直不忍心去看静言那死撑着强作坚强的模样,转开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仵作,“劳烦您了。”
那仵作却没接银子,只是一个劲儿的扭头往门外看,翻来覆去的说:“不,不,小人不敢。若要验尸需太守大人点头许可才行,小人……”
卫玄一把拉住几乎要扑上去抓仵作的静言,手上一使巧劲儿,捏得静言尖叫一声后顿时软了下来。仔细将她扶稳,卫玄心念急转。
他已将静言刚才吼的几句话来回思量了几遍。亵裤完好确实是个疑点,但并不能单纯依仗这一条就判定大世子与卢氏未曾发生关系。
一夜的时间很长,也许会有各种无人知晓的隐情。验尸,是兵行险招,成了便是还给卢氏清白,亦能挽回大世子的声誉,但万一真的发生过什么呢?毕竟按照情况推断,当时一方中了药,迷乱不能自已,一方昏迷不醒……
卫玄低头看了一眼静言,“你信你嫂子?”
静言瞪圆了眼,坚定的点头,“我信!”
卫玄停顿片刻后说:“好!来人!”
七虎立刻由门外冲了进来。
卫玄盯着静言一直未移开视线,对七虎吩咐道:“速速回府去请刘夫人!通禀王爷,我要给卢氏验尸!”
“验尸?”陈太守已端到嘴边的茶碗停顿了一下。
程参军冷笑道:“我看筑北王府的人真是疯了。”
呷了口茶,把茶碗放回桌上,陈太守向后一仰,靠进软榻中闲闲的闭目养神。
片刻后,忽然笑了,“那就由着他们疯去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反正借着这个天赐的机会将恩师的旧怨了断,我也能跟陆府有个交代,就不想再插手筑北王府的乱子了。”
说罢满足的长出了口气,看着程参军道:“咱们也不知要在北疆待多久,虽陆氏一族在京城能只手遮天,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没心思替他们在北疆当前锋开罪筑北王府。见好就收罢!”
程参军琢磨了一下笑道:“这次这个乱子虽是天赐的,但属下却发现其中有几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陈太守哼了一声,“赶紧说!还卖什么关子?”
程参军谄媚的弯下腰凑在太守耳边道:“那个王府二公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装。夜间搜城时,他曾经……”
陈太守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满是肥肉的脸上似笑非笑。等听完了程参军的汇报后失声笑道:“有趣!有趣得紧啊!”
随即眼神一冷,冲程参军一勾手指,“此事先不着急挑明,你且暗中打探一番,看看这靳文j到底是个什么料子。”
说完便又靠回软榻闭目沉思。心中冷笑,庶子就是个庶子,若靳文j真存了谋害嫡子兄长取而代之的心思,那他们大可以善加利用。
想起京城那边的明争暗斗,陈太守不禁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虽还未立储,二皇子的威望却是如日中天,若无意外,皇位必然是二皇子的,而他身后的谭氏陆氏一族早就想撤了北疆藩王。
给陆氏当一辈子的爪牙他陈德兴也不甘心!若能借机卖给二皇子一个好儿……哈哈哈!高官厚禄指日可待啊!
与此同时,筑北王府棣棠轩。
刚刚由偏院探望大世子归来的众人都是坐在堂中默然不语。
要不是有妙手回春的刘太医,要不是北疆盛产人参有条件让太医的药庐中一直炖着吊命用的独参汤,要不是大世子根基扎实……后果不堪设想!
先前没看见人还好,才刚见到昨日还英气卓然的大世子,现下虚弱得躺在床上气息短促的模样,真是让人心如刀割。
姑奶奶阴沉着脸憋了片刻,咬着牙吩咐达森,“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贼人给我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达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最尊贵的大公主,请把昨日跟随大世子外出的小厮交给属下。”
姑奶奶点点头,对王爷说:“阿弟,你让人把那小厮给达森。他有的是办法叫那下作的奴才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王爷知道以达森为首的莫伊族亲兵中有几个极其擅长讯问之术,便点头道:“那人刚才已交由葆光堂的谋士审讯,达森直接过去提人便是了。”
然而达森并未直接离去,只待姑奶奶授命于他这才退下。
言重山看着这场景觉得很是有趣。
以往即使他在东院也很少能接触到这一群莫伊族亲兵。这群人可以说是整个王府中最神秘的一部分了,几乎是深居简出,无比忠诚,但只忠诚于继承了莫伊族公主封号的姑奶奶。
一个个不仅骑射功夫了得,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大战中,还多亏了有这群莫伊族的勇士去探听和刺杀。更有甚者,传言训练这些人的是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的璇玑营刺客。
璇玑营,在先皇世宗继位前就被抹杀了的顶级刺客团,现如今直隶于皇帝的添翼所就是传承自璇玑营。若是传言属实,算起来添翼所和这群莫伊族亲兵还颇有渊源啊……
言重山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似乎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但转眼间扫见了二公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狠毒。
咦?他这模样又是为哪般?
此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谋士说道:“虽出了这等大事,但公务要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原定最后一批将运往帝泉关的辎重已等候在城外。大世子必然不能领兵出征,还请王爷尽早定夺人选,免得延误边关军务。”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议论开来。
姑奶奶和王爷对视了一眼后看向靳文j,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文j,你也跟着折腾了一宿,累不累?先去用些早点可好?”
靳文j上前一步恭敬的按照武将之礼单膝跪地,拱手成拳朗声道:“多谢姑姑关照,侄儿不累!”而后稍一侧身,眉眼间意气风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王,孩儿愿替大哥奔赴边关!”
姑奶奶微微颔首道:“好孩子。”
筑北王亦是露出赞许之态,亲自起身将他扶起,“突发变故,还好我儿……”
没想到此时言重山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王爷的话,俊秀的凤目一闪,笑着说:“启禀王爷,属下还有一个更恰当的人选。”
太守府衙之内。
静言木然的站在殓房外,陪在一旁的卫玄和李崇烈亦是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后,刘夫人和仵作以及前来监察的程参军依次推门而出。刘夫人拉起静言的手,疼惜的抚摸着这个苦命的姑娘。
逝者已矣,贞烈名节也不过是空头名号,但对于一个女人亦是非常重要。
静言紧张的盯着刘夫人,嗓子又干又涩,“夫人?我嫂子……”
刘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卢氏是清白的。”
卫玄看静言猛的低下了头还以为她会晕倒,下意识的就要去扶,却听她悲悸的呜咽了一声,对着刘夫人慢慢跪倒,“夫人,谢谢你!谢谢……”
刘夫人赶忙去拉她:“章姑娘快起来,我受不起!”
然而静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任凭刘夫人又拉有拽仍旧跪在地上。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眼泪一串串沿着她的面庞滑落。
刘夫人慢慢退到旁边,静言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对着殓房咚咚的磕头。
“嫂子!你的名节保住了呀!你且安心上路罢,后面的事你也无需挂念了,我章静言发誓,有生之年必然将冕儿培养成才,一定要找出害了你的凶手,让他血债血偿!”
在场之人无不恻然,即使是程参军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感慨。
看着静言决绝又脆弱的模样,卫玄恨不得能把她狠狠的抱入怀中。可恶!到底是谁使了这么阴毒的计谋?若是被他捉到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静言突然爬了起来,转头盯着程参军行了个大礼,“参军大人,民女有一个请求。”
程参军被她的眼神震得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后说:“章姑娘请讲。”
“民女恳请太守大人上书替我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
“李崇烈?”棣棠轩内所有人都是一惊。
言重山不紧不慢的微微一笑道:“李崇烈自任职左将军府司马以来与军中将士颇为投缘,更因居于王府之便,在王府亲兵和卫氏亲兵中颇具声望。而且,还曾随王爷去帝泉关巡查边境。此人贵为肇亲王三子,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他在边关时对战事以及筑城的见解王爷也是亲眼所见,他的骑射功夫府中兵将亦是有目共睹。”
言重山对靳文j双目中射出的暴怒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相对于二公子所长的计谋,属下以为,李崇烈因其司马之职更熟知军务。此番押送辎重涉及许多军内交接事宜,二公子恐怕并无经验,倒是李崇烈轻车熟路。而且在开战之前有许多加固城防的工程,更是李崇烈所长。最重要的一点……”
言重山故意停顿了片刻,待众人都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时,才故作神秘的小声说道:“不知王爷是否留意前两日自京城中传来的消息,皇上已于年后颁布仁政大赦天下,其中重新启用的官吏中就有李崇烈的外祖父。”
皇帝也知道自己仅剩的两个儿子中二皇子风头无二,他身后有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支持。如今朝堂之上虽未明分,却已因这储位之争隐隐分做三派。
除中庸者,以谭陆为首的二皇子一派明显势力庞大权倾朝野,再由着他们这般猖狂下去恐怕早晚会只手遮天。纵观全局,实乃江山社稷之大忌也。皇帝的这一出仁政大赦之后,偏偏抬起来的全是不屑与谭陆一系虚与委蛇的官吏,其用心昭然若揭。
所谓盛极必衰。
就是因为谭氏陆氏太过繁盛,打破了朝堂上的均衡势力,已让皇帝有了防范之心。是以,皇帝此次重新启用大臣并非只为一时,恐怕是要悉心布局善加扶持,用以牵制那如狼似虎的两大宗族。
李崇烈的外祖父当年官至侍郎,就是被陆大学士父子联手弹劾,如今东山再起,必然成为陆氏一族的劲敌之一。
以前陆氏就曾上书请求撤除北疆藩地,最近更是联合谭氏再提旧案……
王爷沉思良久后,拍案而起,“好!就派李崇烈为先锋官,代大世子先行赶赴帝泉关!”
在满屋人一片“王爷英明,言先生高瞻远瞩”的赞叹声中,靳文j默默的垂下了头,敛去眼中几近疯狂的怒火。言重山!你好!你很好!
李崇烈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时他正对静言家所遭受的惨案心有戚戚焉,亦由其中得到了一个教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权利斗争中就是个自我安慰的空话,虽还未查出到底是谁设下如此阴毒的圈套,但他已敏感的察觉到这件事背后必然牵扯权利的争夺。
大世子的名誉毁于一旦,不能出征,谁是最终的获利者?
李崇烈心中一动,却因自己的猜测更加痛心,不由轻声长叹。
庶子啊……
一直陪伴在静言身旁的卫玄抬起头,二人目光相遇,看来都已在心中有了定论。
卫玄在短暂的气血翻涌后稳住了心神。
好!如果所猜属实,他一定会捉到对方的把柄,然后……
“卫玄,我想回家去看看冕儿。”
静言不允许自己再流泪,她还有侄儿,她还有血仇未报!
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在慢慢改变,战乱将至,众人又将面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