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中行了一半路程时,静言已按下适才翻腾的心思。
这些米菜虽来得古怪,但也未必无迹可寻。仔细想想,王府之内能送得起这些东西的大有人在,但诸如姑奶奶安夫人等定然不会送米粮之类,那么也只有厨房和库房两处的人。
再想,不说王府大库,只说西院库房内,比这些米粮值钱又不显眼的东西多不胜数,而秋嫂子那人按平日接触来看,多少有些喜怒无常,对她更是不冷不热。
于是,绕了一圈,最终也只有厨房的人会用这些东西送礼。
这一圈不白绕,至少让静言的心安下几分。所谓化繁为简逐一排除,之前在家中一惊之下想得太多,现在看来,应该只是后厨的人怕她日后再翻旧账便送了东西堵她的嘴。
但因为这件事里太多巧合,尤其是那几包干菜,恰好是府中夫人们勾心斗角的一项物件,偏她又收到这些,所以由不得她不多想两分。
平静之后琢磨了这半路,不由笑自己是一惊一乍。
静言自认虽来王府时日不多,但从不曾刻意开罪过谁,无心之失必然有,但她已经极尽中庸,甚至不惜在那些心高气傲的贵妇面前伏低做小。
细细回忆了一遍在府中一个多月的日子,静言确定她没有任何一处纰漏会把人得罪的专门来算计她,那这件事应该就只是巧合吧?
可依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把她当任西院管事后的大事小情捋顺一遍。觉得日后还是应该再细心些,不能以自己的心思去猜度旁人,还要多听多看,加倍小心。
这边静言刚稳住心神,夏菱便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说:“姑娘不必担心,依我看这件事咱们回去别明着询问,由我派个机灵的小丫头去后厨旁敲侧击一番。等问明白了,再计较不迟。”
嗯,探听一下也好,至少比自己瞎猜强得多。
静言点点头,但转念间又深想了一层,便吩咐夏菱说:“你回去不要让小丫头只打听后厨那边的人,如果丫头里有跟其它院儿的小丫头相熟相好的,把安夫人和顾夫人那边也探一探口风。”
她还是不放心那几包干菜。
夏菱这小机灵鬼儿一听,立刻明白了静言的意思,扑哧一笑,“姑娘,先前我请你不必担心并不是空话。在你来之前,咱们王府西院别说是几包干菜几石米粮,便是上好的皮货,各色珍奇,哪一样不是莫名其妙的就没了许多?要我说,这是您之前受大总管吩咐查账,但暗中放了各处一马,于是有的人就来感恩回报了。”
静言皱起眉头,“这种回报我宁可不要!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我开了收东西的先例,以后谁再犯点错便想着私下送了东西就能搪塞过去,到时候还怎么管西院的人?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不求多么公正严明,但只要我在一天,小的可以不计较,大处绝不许再出亏空。”
夏菱看她那认真严肃的样子憋不住咯咯笑,“哦,原来姑娘是要当清官呢!”
静言也觉得自己太过严阵以待了,便放松绷紧的脸子道:“清官有什么用?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放进来一个只怕没三天就被那些女人的鸡毛蒜皮烦死。”
夏菱歪着头上下打量,直到看得静言有些发毛了,才说:“咦?想不到姑娘发起火儿来竟颇有几分大总管的风范。刚才听章夫人唤您的小名儿,那‘真真’二字还真是贴切,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吞吞的章姑娘也有这么火爆筒子的时候呢?”
静言横了她一眼,“该让一步的时候我不细究是给大家留着脸,但以我的身份,真出了亏空,上边几位查办起来我便是那顶着雷的。我又不是谁的姐姐姑姑,到时候颜面丢尽不说,真追究起来便是把我这身骨头都砸碎卖了也赔不起。”
见夏菱还盯着她瞧,静言哼了一声道:“是人谁不爱占便宜?王府富足,王爷慷慨王妃仁慈,但王府这棵大树再高再盛也不是取之不尽。东院里那些亲兵,城外兵营那些将士,养起来一年要花销多少?别看她今天拿了一点儿,你占了一分,但聚拢起来还是小数目么?咱们都是站在王府这大树下摘果子吃的,但真有一天大树生了病,先饿死的就是咱们这些人。”
夏菱缩了缩肩膀,“姑娘这话说重了。”
静言一笑,“是有些危言耸听,我不过是每日看着账上那些东西流水似的,心里难受罢了。”
夏菱又问:“那姑娘先前还说小处不纠?现又说聚拢起来小数变大数?”
静言反复掂量了几个来回,又盯着夏菱看了片刻才终于说出心里话,“我是拿你当最贴心的人才跟你说,先前账册上缺失的可不止府中丫鬟婆子们偷偷摸摸的那点儿小东西,其中有几项大宗的才是要命。我发现不对便没有再查,你想想,若是只底下人那些小来小去的,大郡主会直接翻脸非要从外面找人进来管西院么?”
夏菱神色一震,“姑娘是说……”随即摇头,“不,姑奶奶虽为人刻薄,但她从小便长在王府。姑奶奶的娘去得早,老王妃又是她的亲姨,对她视如己出,她也是把王府当成了家。那几处大宗的亏空,照我看不一定是姑奶奶所为。”
静言点点头说:“所以我便把剩下的事儿甩给言先生了。凭我一己之力,这个差事办不下来。姑且不管是谁,只要王爷和东院的人愿意放过一马,咱们只当不知道就完了。反正现在是我在这个位置,今日又跟你交了实底儿,你以后一定要多注意着些,千万不能再出这等大漏子了。”
夏菱微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往旁边一歪挤了挤静言,“怪不得姑娘以前说我和夏荷与你是一条藤上的苦瓜,真若是再出这等事,咱们三个谁也跑不了。”
静言轻笑道:“是啊是啊,大处那位我不敢惊动,只有在小处严查。事事做得沟是沟,垄是垄,让那位知道这个章家的丫头就是个榆木脑袋死心眼子,非但油盐不进,还要把一块布一斗米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
夏菱哈哈笑着说:“这样一来那一位还想干什么可得先掂量明白了。不然我们这位混不吝的姑娘可又要变成火爆筒子,轰的一声炸起来。”
静言抿抿嘴角,慢悠悠的说:“然也,所谓以小见大。”
私下有人送东西的事儿在静言回府后不久就被夏菱探了出来,果然是厨房的王大娘所为。而夏菱自从那次随马车归来时的一番交心,对静言的忠诚更多了三分。
这之后,夏菱更是帮着出主意,把王大娘一个侄女儿提上来在素雪庭当差,专门管着每日里厨房递交的各种票单往来以及物件发放。
明着给一个肥差,王大娘自然感恩戴德,某天晚上遮遮掩掩的来了,静言授意由夏菱把她拉到一旁厢房里细细的谈了半个多时辰。自此静言家中再未收到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大娘也鲜少再出什么幺蛾子。
后来静言听夏菱学舌时只是一笑便不再提。
心里明白,夏菱这丫头来了这么一手,也算将了王大娘一军。明面上是为了答谢之前的礼物,暗地里却是给她们姑姑侄女拴在一条线上,若是日后厨房再出亏空,那就是他们王家女人的事儿,跑得了一个跑不了一双。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无需多言。
自家中归来后,静言便时常去东院棣棠轩。
刘太医的小院就在旁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虽现下已是深秋,院子中却还有几味适宜北疆生长的草药,屋里也摆着一些看起来稀奇古怪的苗子。
刘太医的正夫人十几年前过世,现在身边还有位小他八岁的侧夫人,这老两口都是慈祥和蔼之人,刘太医的独子子承父业,如今在太医院供职。
静言原先只是担心母亲的病情,跑得勤了,逐渐对这两位长辈萌生亲人般的亲切之情。虽刘太医在府中地位尊崇,到底还是住在东院,侍奉的只有两个充作药童的小丫头,难免有不够细心周到的地方。
静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便经常帮着打点日常起居,若是自己不能亲自来,也要派几个素雪庭的小丫头过来。这其中自然是夏菱一手包办,选的都是机灵有眼力见儿的。
却说回府三日后,静言带着丫头正打算给刘太医夫妇送几样新鲜糕饼,走到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上时,远远的看见一位外府的小姐由丫鬟陪着相向而来。
到近前正要行礼,突然听那位小姐唤了她一声:“静言妹妹!”
静言抬头,只愣了一下便笑着说:“清婉姐姐。”
来人正是她第一次被王妃邀请来王府游园时在西院前厅相识的廖家二小姐廖清婉。
自从那日别过,没几天静言就被接进王府。虽二人再没机会见面,但都还记得当时相谈甚欢又很投缘,所以现今再相见自然是分外亲热。
静言吩咐小丫头把糕点给刘太医送去,自己陪着廖清婉坐在廊下聊天。
原来廖清婉是昨日才被大郡主邀请来一同游猎的。静言也是才知道筑北王府的秋猎从明日起才正式开始,之前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出游只能算是玩乐,真正的秋猎其实是每年王爷考验选拔将士的机会。
“清婉姐,你这般文文弱弱的,竟也会骑马么?”
自从那次马儿被大郡主冷不丁抽了一鞭子把静言甩落下来,静言便对骑马怀有深深的恐惧。所以一听廖清婉竟然参加秋猎顿时瞪大了眼睛,又是担忧又是钦佩。
清婉掩着嘴笑道:“我哪里会什么骑马,不过是坐在上头由仆役牵着走几步罢了。之所以答应前来是因为……因为……”
说着脸上就红了。
静言突然想起前几天探家时姑姑临走前说的话,什么公子小姐的,难道?
“姐姐是有中意的公子在府内么?”
廖清婉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更是红起来。
静言拖着声音“哦~”了一声,羞得清婉作势要捶她,“不许笑我!”
女儿家的□□最是奥妙,想有个人倾诉,但又不好意思大喇喇说个痛快,而且那不知何时悄悄爬上心头的甜蜜更是难以用语言描绘。
于是,一时间廖清婉说得吞吞吐吐,静言听得一头雾水,偏又有那种探知朋友心事的刺激和期待。果然只要是女人就爱这些,静言也未能免俗啊!
正是听得心急火燎,脱口问道:“姐姐说了半天也没说到底是哪一位公子呀!我现在就在王府当差,如果你告诉我,也许还能帮上忙。”
“帮什么忙?”
没等廖清婉回答,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横插一杠子。静言和清婉齐齐起身,回头一看却是好几日未见的卫玄。
静言是习惯了王府中这些男人横冲直撞的也没个避讳,可廖清婉怎见过这等阵仗?一看来人高大威猛,身后还跟着同样身强体壮的六七个侍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即便静言一个劲儿安慰,还帮她引见,廖清婉也是匆匆一礼后带着丫鬟就遁跑了。
卫玄皱着眉毛看了眼那落跑的小姐背影,转头看着静言时眉头皱得更深,“今天有风,你就这么坐在廊子里?”
静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笑道,“我穿了袄子,不妨事。而且原本是打算给刘太医送些点心,半路遇见熟人才停下聊了几句。”
“刘太医?”卫玄想了一下,恍然,“你母亲的病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静言便把刘太医的话学了一遍,待到说完时突然惊觉她怎么这般毫无保留的全告诉卫玄了?其实这种事旁人大多是礼节性的问一句而已,她今天还真实在!
正是懊恼时,却听卫玄说:“如此你便盯着点儿刘太医,他那天给你母亲开了几天的药?到日子你就来找我说一声,我派人把他送过去再诊。”
说着便叫来一个面生的侍卫,“他叫四虎,也通一些药理,你母亲需要用什么药材你只管跟他说,他自会去找大库管事给你取用。明日开始正式秋猎,我必然日日到场。不在府里时,需用车马你就找三虎。”
很好,这儿有一个比她还实在的。
静言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多谢大总管。”
卫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说:“这个笑容很好,你应该多笑一笑。平日里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木头似的。”
静言顿时不笑了,冷下脸瞪着他道:“大总管英明,我就是个榆木疙瘩!”
卫玄一愣,完全不明白他刚才说错了话。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也是赞美,其实他想说静言笑起来比不笑好看得多,但要是直接说就像个登徒子,所以便拐个弯子。
一时僵住,静言便福了福身打算去棣棠轩。
刚迈出一步,卫玄又叫住她,“那个死去的姑娘叫金燕。”
静言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卫玄说话虽爱扔下半句,但轻易不会没头没尾的只提个名字,看来是那件事有了结果?
卫玄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们立刻退至十步之外。
两人相距咫尺,静言仰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眼睛,“叫金燕,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再提,回去警告知情的丫头们也不许再议论。”
“为什么?怎么回事?”
卫玄面色微变,棱角分明的脸上,鹰隼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武将才有的杀气,“记住我的话,不问,不说,不好奇。有些事,非你我可以左右。金燕姑娘还有妹妹,以一命换来妹妹日后衣食无忧不需再漂泊卖艺,已是最好的结局。”
静言虽是一直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但家道中落后遭受的亲朋排挤眉高眼低却是一样不少,个中缘由无非是那“身份地位”四字。
垂下头。
虽然不认识这名叫金燕的姑娘,但心中依然为之痛惜。
卫玄静静的陪着她站在廊下,直到听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知她缓过神来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生死自有天命。”
卫玄说完便带着侍卫转身离去。他不愿意让静言知道更多,这姑娘的死因中有太多的肮脏龌龊,而且中间牵扯之人有一个最好暂时不要招惹。
杀人偿命,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他卫玄是要跟那人算清这笔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