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讲述的故事, 和千百个与本地传说基本上都属于千篇一律的范畴, 无外乎就是神啊仙什么的。
因此,藤子都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扭过头, 撇了撇嘴,表示他的质疑:他还真不信。
相对于藤子都直接的反应, 严澈默默地看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老父亲和叔叔,在瞥了一眼暗地里做完不屑的鬼动作后, 再接再厉回头认真地当成故事听的藤子都, 在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开着小差,陷入了沉思……手, 不自觉地摸向了额头。
老爷子端起续了两次的茶, 抿了一口润润喉咙,齐王山的传奇故事还在继续着。
皇帝派来的军队里, 由两个人统领。
除了那个原本就属于这个军队的将军之外, 还有个让人无法信服的老头子——老道士,当然,陪同的自然少不了那个九品官吏和心怀怨憎的钦差大人。
等这些人浩浩荡荡来到齐王山下,将军准备命令将士直接上山“搬金子”时,老道士却在这个时候伸手拦住了。
将军不解, 却又因为这是皇帝钦点的人,不太好太过直接的质问,而是借着众将士的忿忿, 用“商量”的口气询问老道士何故。
老道士并没有太多的跟将军解释,而是故弄玄虚地在一个地方画了一个圈,让将军将随行的将士们都安排在那个大圈安营扎帐。
钦差大人见将军还要说什么时,立刻谄着笑上前劝说。并不是这个钦差大人多么的好,而是这小肚鸡肠的钦差大人发现扎营的地方,正好靠着严氏一族的严家湾。上次来此地,阻止他上山,害他完不成任务,并给他难堪的正是当时的严氏一族的族长。眼看扎营地靠近严家湾,钦差大人眼珠子一转,也随之在脑中有了如何整治严氏一族人的方法计划。
军队按扎下来后,老道士就开始拿着他奇怪的罗盘,在小道童徒弟的陪同下,离开营地,开始对齐王山周边进行“摸边”调查去了。
而钦差大人正享受着拿九品官吏的阿谀奉承时,脑子也不停运转,思讨着如何让军队对严氏一族“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钦差大人听到一个路过他的营帐,正骂骂咧咧的火头军,念头一转,喜上心来。
原来啊,如今的鸡冠山,原本不叫鸡冠山,而叫做玉冠山。
玉冠山与齐王山相连,相依相靠,本地人都传说着玉冠山是齐王的玉冠幻化而成,因此置于齐王山跟前。
而当时的玉冠山与齐王山之间,还隔了一个湖泊,这个湖泊相传正是因为齐王洗漱,才把玉冠解下来的——净面湖。
说来道去,当时的净面湖,其实就是如今鸡冠山上的那汪小湖泊没有“枯萎”之前的景象,因为湖泊干涸,玉冠山便变成了鸡冠的形状,成了鸡冠山。
净面湖很广很阔,站在湖面最宽的地方,几乎是看不到对岸的景象。而生活在这附近的严家人,也靠着这个湖泊打渔为生。
严家人因为靠着湖泊为生,他们景仰一切予以他们生机的东西,除了齐王山与玉冠山,自然少不了不让他们饿肚子的净面湖。因此,开明的严家湾人应该属于最早一批环保执行者,也是最早一批懂得如何在大自然中有计划地索取而不至于“湖涸鱼竭”,更懂得索取之后,也要循序渐进地回馈大自然。
如同他们不会乱砍乱伐山上树木一样,他们也不会在净面湖里贪婪的大量打渔,而是有计划地每年只打四次渔,小鱼一概重新放回湖里,为了给湖泊一个充足的静养生息的时间。所以,每年那四次的打渔时,他们都弄得像过年一样——那四次打渔正巧就是如今端午、中秋、重阳和入冬前的严氏宗祠祭拜。
其余的时间段,严家人几乎把齐王山、净面湖与玉冠山当成圣地一般膜拜,别说进去人乱采乱伐了,就是自家的家禽走进里面去了,他们也会崇敬地对着里面三叩九拜,一致认为这些家禽是“奉养”庇护他们的神仙了。
那钦差大人自然在再次回到齐王山时,早就把严家人这些习性摸了个透彻,这下听说火头军为了在净面湖弄点鱼什么的改善军队伙食,想当然的肯定遭到了严家人不开化的阻止。
为此,钦差大人眼睛一亮,带着那九品官吏找到了将军的营帐。
在钦差大人的唆使下,九品官吏揪着净面湖一事,加油添醋地对着将军一番游说,钦差大人更是察言观色,煽风点火……二人一番舌灿如莲之后,严家湾的严家人从安分守己的平常老百姓自然就成了心怀不轨的“刁民”、“乱党”。
那将军本就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策马疆场、马革裹尸是他的梦想与归宿,结果被皇帝夺了兵力军权不说,还让他带着剩下的一干残兵弱将出来“搬金子”,心底早就忿忿不平,认为皇帝轻贱了他不说,居然还让个神叨叨的老道士“监督”。
如今听到两人的“真相”后,所有的愤怒群集而发:老子带兵打仗,血染疆场你们才有了如今的安身生活,想吃你两条鱼,你们还不待见?要反了不是?
于是。
那个夜里。
严家湾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土地,更是血流成河,注入了严家湾前的挽头溪……致使好几年的挽头溪溪水都不在清澈,而是带着淡淡的腥与浊浊的红。
次日。
已经步入平梁山的老道士突然发现晴朗的天空一片暗红,太阳被遮得见不到光,天地间一片暗色。
老道士掐指一算,连忙带着小道童往回走。
只不过,老道士回来之时,已经晚矣。
看着血红的溪水,老道士很拍膝盖,指着将军“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深深叹息一声道:“你们,这是惹大事了,坏大事了。”
将军不解,认为老道士又再危言耸听。
丢掉吃剩的鱼骨头,将军冷冷地看着老道士,指着周围正吃得欢快的一干将士,道:“且不谈那帮刁民是否真有霍乱之心,单就我等将士为了国家出生入死,难道吃几条鱼也不成?”
老道士缄默:吃鱼成,但你也不能屠村啊!
两人话不投机,正准备分道扬镳之时,异象突现。
烧水的大铁锅里冒出了细小密集的水泡,天空黑云开始积聚,大地开始摇晃撕扯……没过多久,他们扎营所在地旁边一座小山,仿佛瞬间被人推倒,噼里啪啦,众多山石开始如泄洪一般喷泼下来。
真的只是眨眼功夫,从见到铁锅里水的异象到顷刻间大地归于平静,只是眨眼瞬间。
几万兵士不见了,几千营帐不见了。
许久许久。
离营地较远,靠近挽头溪的一片新土松动,一只手伸了出来。
接着,两只手伸了出来。
再接着,一个糊满了泥土的脑袋伸了出来。
最后……一前一后,从泥土里钻出来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先前的老道士和他的徒弟小道童。
老道士看着这一片寂静的新土,眼中掩藏不了的骇然之色,再转向一旁同样寂静的严家湾时,骇然代替了愧疚。
“师傅。”小道童余悸未平,眼中惊惧之色浓郁,不安地看着老道士。
“唉。”老道士淡淡摇头,伸出沾满泥泞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道童的头:“童儿,这就是因果,明白吗?”
小道童望着老道士,眼中迷惑。
“罢了罢了。”老道士看着懵懂的徒弟,神色伤感:“童儿,你去找找,外面可有严氏一族的遗孤……务必,将他们带回,将来……好生保护。”
小道童依照老道士的吩咐,出去找在外的严氏族人遗脉,也将这些严氏族人带回了严家湾。
只不过,小道童回来之时再也找不到老道士,在当初掩埋几万军士的地方,却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而后,小道童果真遵循师傅的命令,好生保护残余的严氏族人,自己也在竹林前居住下来,从他开始,他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地在这里居住——这就是后来的邬子荡。
只是,打那以后,齐王山一年枯萎过一年,直至死亡。净面湖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干涸成了一个水塘……玉冠山也不复从前,变成了如今的鸡冠山。
老爷子讲到这里,便停住了。
葡萄架下,几个人瞠目结舌相互对视:严家湾还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严家人几时成了打渔家,湾里可半丝痕迹也不曾有过啊?邬子荡,就是这么来的?果真是外来户?……这也太玄乎了吧?
明知道几个人不会相信,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眼角余光还是偷瞄了一把严澈。严澈没有几人那么明显的迷惑,反而静静地思考着,似在体会其中真假,更似在思索其中要次。
老爷子微微颔首一笑,心道:果然这孩子不同。看样子……该带这个孩子去看看了。
“严澈。”老爷子茶杯往桌上一放,拿起拐杖,看了一圈抬头正看着自己的一圈人后,看着严澈——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严澈的名字:“你跟我来。”
严国强还要站起来,老爷子一敲椅腿儿,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呆着,别跟过来。”
“五爷爷……”严国强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突然喊严澈,只是下意识地不放心,想要跟过去。
“没什么事,我带自己小孙孙去宗祠,你跟来做什么?”老爷子一瞪,严国强立刻就缩了回去。
看看严肃的老爷子,严国强还是很憷的,心道:原来去宗祠啊。不过,没事去宗祠干嘛?
“嗲,我跟老祖去去就回。”严澈轻轻地拉了拉自家老父亲的衣袖,轻声安慰一通,而后转身对着藤子都使了一个颜色,藤子都立刻站起来,拍的胸脯“啪啪”响,还没说话,老爷子又开口了:“谁也别跟来。”
严氏一族的宗祠在严家湾湾背后,坐落在一处很光滑的石壁,看似天然凿成,其实仔细看看,不难发现里面的人工痕迹。
老爷子指着宗祠,对严澈道:“咱这宗祠,可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了。”
严澈一愣,不由仔细地看了一看这个普普通通的在石壁之中的石头房子:上千年?不是吧?
似乎是看出了严澈的质疑,老爷子狠狠地哼了一声,拐杖往地上一跺:“不信?”
严澈赶紧摇头,直道:“没有没有,老祖,真没这么想。”
老爷子这才神色缓了缓,拐杖往石头屋子旁边一指:“看到那里的石缸了吗?”
严澈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石缸:咦?以前怎么没注意这里有石缸啊?
“去,打一盆水,咱们洗了手再进宗祠。”老爷子神色开始严肃认真起来,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古怪。
严澈不敢忤逆,只好乖乖地,真去石缸旁拿起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倒入石缸旁的石盆里,再过来搀扶着老爷子过去,仔仔细细帮老爷子洗手……嗯,自己也在老爷子的目光下,连指甲缝儿也洗了个干净。
等到一老一少洗好手,老爷子肃正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把手里的拐杖也放到了石屋子外面,回头看了看没什么差错的严澈后,甩开了严澈搀扶的手,望着面前的敞开的石屋子,走了进去。
严澈自然是跟在老爷子的身后,也进了宗祠。
宗祠里常年香烛不断,檀馨浓郁,但是,进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沉闷感,反而整个心立刻就静了下来,心底里的烦躁被一股崇敬代替。
望着神龛上密密麻麻的牌位,严澈知道哪些都是先祖们的牌位——保不齐,将来他的也能留在其中。
老爷子从神龛一旁拿起一注香,揪着一旁的烛火,小心仔细地点燃,然后用手轻轻扇灭,立刻几缕白色的清烟蜿蜒而上,直达石屋屋顶。
老爷子双手掬着香,恭敬地立在神龛前的蒲团后,作了三个揖,三步上前,将香插^进了灰白的香灰炉里,而后又回退三步,跪在蒲团上,认认真真的叩了九个头,一丝不苟。
严澈想去搀起老爷子,却被老爷子一瞪,缩回了手。
老爷子起来后,下颚一撸,严澈知道:该他上了,刚才老爷子是在做示范呢。
等严澈也把老爷子刚才做过的一一做了一遍后,老爷子这才点了点头,背着手,严肃的脸色愈发沉重:“你们是不是一直好奇老祖宗不着面?”
严澈一怔,心思转了转,还真是这么着,自打他出生以来,还真没见过那位老祖宗。哪怕是老祖宗的大寿辰(比如满十)到来,回来祭拜的严氏子孙也只是在宗祠跟前摆酒,并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老祖宗真的出席。
“咱们严家啊,唉……”老爷子微微摇头,话没说下去:“今天呢,我在这里挡着严氏一族所有祖宗的面,还是跟你把话说了吧。”
严澈迷惑了,老祖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难道严家还真有什么大秘密?
“你的那些事,我也不多问,你要掩着就给我掩实了,半点儿缝缝也别给我露出来。”老爷子斜了严澈一眼,果然看见严澈脸色一变,抿紧了嘴唇……心底却还是有些遗憾:这孩子恐怕是真的不会说。
“你放心,我也不会套你话。”微微喟慰,老爷子继续道:“今天来,我是把严家的责任跟你说说。”
听到这里,严澈整个人的警戒起来,盯着老爷子:“老祖,严家的责任还有大伯呢。”
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没出息”的严澈,老爷子脸拉得老长:“有你大伯,你就不是我严家子孙了?严家于你就没责任了?”
严澈嘴角抽抽,他是越来越发现这些长辈一个比一个无赖了,其中严元照老爷子为最。
“哼。”不满地哼哼一声,老爷子对严澈没有驳嘴有些得意:“身为严家子孙,严家就是责任,无论任何人,都有份。”
点点头,现在严澈敢顶嘴么?指不准一会儿老爷子就该指着祖宗牌位教训他了。
“走吧,我带你去见见老祖宗。”老爷子见严澈乖巧了,脸色也好了一些。
严澈一直觉得吧,严家湾就是严家湾,一个普通的宗族村子罢了,特殊的,充其量就是严氏一族居住得相对集中一些,大事上团结一些……和其他的宗族村子比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那是今天之前的认识。
只不过,当严澈看见严元照在神龛一旁不起眼的石台上摩挲时,心思却变得复杂起来。
果不其然。
老爷子摩挲一会,手一施力,严澈就感觉到了地面的晃动。
晃动持续了两秒钟,然后……严澈目瞪口呆。
完整的石壁上,居然在一阵沉闷的“呲咯啦啦”声后,露出了一个仅够一人进入,宽五十厘米,高不到两米的石门。
老爷子回头看了一眼愕然呆滞的严澈,眼底闪过一丝得逞:想当年,他不也是这么模样,而后被老祖宗戏谑一番么?真好啊,终于又见到一个了。
不过,老爷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露出来?
“傻了?还不快跟我进去?”老爷子脸色一沉,掩下得意。
宗祠下有暗道没错。
不过不是严澈想象的那样——里面有宝藏。
随着严元照的脚步,严澈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跟在老爷子身后。
老爷子没点亮一盏灯,严澈就在身后停顿等待一刻,亦步亦趋,绝不离老爷子半米远:天知道,他激动的同时,也害怕着这一片黑暗。
不知道走了多久。
严澈只记得老爷子点了一路的灯,他脑子一片空白地跟了一路。
终于,在严澈觉得空气不再是闷窒,变得湿润时,面前也不再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密封长廊,跟随者老爷子的脚步转了个弯,严澈就发现里面居然多了一个空旷的巨大大厅。
大厅四周的石壁一米处,是一阶阶造成石梯的石台,上面有序地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牌位,每个排位中间都有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坛子,照射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光线下,居然反衬着淡淡白光。
而大厅之中,有一个方方正正,约有七八平米的石台。石台前摆放着三个蒲团,不同外面宗祠的那个暗红色绒布蒲团,这个蒲团居然是金红色的草编蒲团。
严澈只知道老爷子在拐弯,见到那个石台后,立刻大步上前,跪倒在石台前的蒲团上。
这个时候,严澈才发现……石台上,居然端坐着一个银发银眉银须,却面色红润的老人。
——这就是那个神秘的老祖宗?!就一直不吃不喝坐着这里?!不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