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澈深深地望了藤子都一眼, 眼底是一片澄澈深邃, 让藤子都有种被穿透的错觉,不由有些头皮发麻。
“你,你, 你怎么了?”藤子都有些悸怕严澈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莫名心慌。
因为在那汪清澈里, 藤子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两个自己, 全是自己。
摇了摇头, 严澈漾开淡笑,对藤子都说:“你觉得这么生活怎么样?”
这下反倒是严澈突然转移的话题令藤子都一怔,有些缓不过神:“嗯?”
“我是问你, 觉得乡下生活怎么样?”严澈也不似平常, 十分有耐性地重复道。
藤子都想了想,眼神有些恍惚, 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我以前看电影电视小说里的人说什么隐居隐居, 觉得很好笑……嗯,现在懂什么是隐居,隐的到底是什么了。”
严澈挑眉,没再问什么,带着小金小银往竹楼走去。
看着严澈的背影, 藤子都愣愣地抬手摸向左边的胸口。
那里,很慌乱,还有心虚。
趁着严国盛老两口这天也在竹楼消夜的当口, 严澈在张超英收拾碗筷去灶房之后,就把自己准备把雾戌山上山泉水引下来的计划跟严国强严国盛说了一遍。
末了还不忘把白天藤子都的提议学了一遍,并从藤子都的建议延伸到深处,说了让五老祖出面的利害关系。
听完严澈的计划,严国强端着热茶做在一旁看了一眼抽烟思考的严国盛:“他叔,你说说你的看法。”
严国盛闻言,略微晃了晃头:“三儿的这个办法是不错,不过……”侧头看向严澈:“你准备怎么说服你五老祖出来帮你?”
见严国盛这么问,严澈反而松了一口气:“其实,不用我们去说服五老祖什么,只要告诉五老祖山上有泉眼,五老祖也会帮我们。不过,估计也会觉得去邬子荡筏毛竹比较棘手,或许会建议我们用塑料管子。”
严国强并不像他们那么乐观:“还记得早几年公社的事么?”
几人颔首。
“就是因为这个,我吃不准五爷爷出来说话能压得住。”严国强有些泄气地呼出一大口气,看着严澈的眼神带着沮丧。
“嗲,我倒是和你的看法相反。咱这又不是给自己赚好处,一眼泉接下来了,到了旱季别说严家湾,估摸着邬子荡那边也受惠不少啊。”严澈如是说。
“话是这么说,这几天我上山看了下那眼泉,并不见得出水量有多大啊……”严国强心有戚戚然。
严澈挑眉:“即便是水量不大,那又能怎么?那也是一眼泉。以前严家湾没有掘出来,邬子荡更是没有,现在这个时节没啥大用处,咱们自给自足。到了旱季他们要想找水,不也得挑着担子过来?”
严国盛猛不迭地点头,觉得严澈的话合了自己的心思。
藤子都也倒了一碗热茶,猫在角落当壁灯,目光却一直锁住严澈的言行。
第一次,藤子都觉得这个长得像女人的严澈,其实比他还强势,比他家那个大哥的强势也不遑多让。
于此,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理不明的情绪,酸酸涩涩,涩涩甜甜,很复杂。
第二天,严澈跟在严国强身后,还是去了湾里找严元照。
这天照顾严元照的人,恰巧又轮到了严国昌。
加上前段时间池塘的事,两边人一见面,气氛自然不会好到哪去,光是严国强冷下几度的脸色,已经很让严国昌下不了台面。
好在严澈跟在身后,为了避免严国强真的和严国昌发生冲突,严澈还是出手轻轻拉了拉严国强的衣角,严国强这才收敛怒气,和严元照说起了雾戌山上有泉眼的正事。
本来池塘的事就让严元照对严国昌有些怨气,这会儿两方人底下的小动作,他也懒得管。
只不过,在听说雾戌山有泉眼后,一向很有主见的严元照还是愣了半天,回神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得手发抖:“老四,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严元照的激动早在严澈的预料之中,只不过脸色不停复杂变化,隐隐也带了一份激动的严国昌,倒是严澈没有猜到的。
见严元照这么激动,唯恐老人家被刺激到,严国强上前搀扶住严元照,把泉眼的事从头到尾再次重复了一遍。
后面,等严元照稍微平缓了情绪,严国强又把严澈推到了严元照跟前。
严元照看着严澈,眯了眼,道:“三儿啊,有事跟五老祖说?”
严澈在心底忍不住翻了白眼,暗道:那是肯定的。
不过,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恭敬地道了一声“五老祖好”后,在严国强眼色示意下,把要问邬子荡筏竹的事,也当着严国昌的面跟严元照讲了。
没有得到严元照的肯定答复,却也没得到严国昌的极力反对。
严元照让严澈父子俩带着他们去看了一遍雾戌山上泉眼的位置,略微估计了一下泉水涌量后,严元照这才瞥了严国昌一眼,说:“这事儿吧,是好事。”
严国昌也点点头,难得的没有像以往那么事事下绊子:“不过,估计去邬子荡筏竹,挺麻烦。”
“也说不上麻烦。”接过严国昌的话,严元照捋着胡须,一副“我有把握”的样子继续道:“这样吧。”看着严国昌:“你去找找邬子荡的邬老二过来严家湾一趟。”
得了严元照的吩咐,严国昌看了看严澈父子俩,点点头,毫不犹豫的下了山。
等严兆林过来竹楼接严元照时,也带过来一个消息:邬子荡来了几户人家代表,就泉眼的事在村委等着呢。
严元照叫上严澈父子,还有藤子都一同过湾里去。
在村委的会议室,严澈如愿地见到了严家湾几个排的上辈分的严家老人,同时也见到了几个邬子荡的人,其中,居然还有严澈的老实——武少康。
见到武少康坐在人群里淡然颔首冲自己微笑时,严澈微微一怔,疾步跟着前面的严元照严国强进了去。
这次会议还是由严国昌召集,不过主持变成了严元照而已。
严澈呢,搀扶着严元照进了会议室后,就被安排着站在严元照身后。
严元照没有严国昌或者严国繁那么多的官腔,一站起来就把这次集合两方人的主要目的直接扼要地讲了出来——严家湾出现了泉眼。
虽然先前隐约已经有点耳闻,可是这会儿让严元照一说出来,下面还是嗡嗡地出现了议论声。
至于把重磅炸弹抛出来之后的严元照,此刻端坐钓鱼台,平静地半眯着眼看着一群人热议,那样子还真像藤子都讲的“很狡猾”。
许久,嗡嗡声还在继续。
不同于严家湾这边的激烈嗡嗡声,邬子荡那边显得“冷清”不少,这时,严澈看到武少康身边一个瘦小干巴的小老头站了起来,连带他身边的嗡嗡声也静了下来。
严元照脸色一缓:“啊,是邬家老二啊。”
严澈这才明白,这个恐怕就是邬子荡如今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个邬老二邬拥军吧?!
听到严元照的声音,邬老二也只是微微躬身,道了声:“老祖宗好。”
然后等底下议论的声音小一些后,站直身体对着严元照这个方向徐徐道:“老祖宗,严家湾有了泉眼固然是好事,连带着我们邬子荡也沾了光,只不过……老祖宗为了这事叫我们邬子荡过来,想必还有其他别的事情吧?”
严澈悄悄打量了邬老二身旁除了武少康之外的另外两人,暗赞了一声:果然是邬子荡说话有分量的人,一针见血。
严元照抿了一口跟前桌上的热茶,微微颔首,道:“呵,坐吧坐吧,只是喊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现在做事讲究民主不是?呵呵。”
呃……谁说老爷子不打官腔的?严澈黑线:这老祖打起官腔来,比大伯更有气势。(-_-|||)
见邬老二都说白了,严元照也觉得再磨叽挺不厚道的,于是又道:“其实呢,咱们这次在雾戌山发现泉眼,确实是对咱们严家湾和邬子荡来说是大好事。嗯,绝对大好事。”
下面的人又是一阵赞同的附和。
严元照继续道:“这泉眼是在我孙儿辈承包的山上发现的,我这重孙儿呢,嗯……三儿,来,站老祖身边。”说话的严元照侧过身,拉过严澈的手,让严澈站到自己身旁:“嗯,这个就是严国强的三小子,咱们严家的大学生,就是在他嗲和他经由的山上。”看到下面的人微微点头,严元照眉头一挑,看着邬老二:“这次喊上你们邬子荡的一起过来呢,主要还有一件事要你们邬家帮忙啊。”
“老祖宗这么说就见外了,这邬子荡和严家湾毛不离皮,筋连着骨的,帮忙不帮忙的就太见外了。”邬老二看了看严澈,又看了看严元照呵呵一笑。
“嗯,可不是。咱们严家和邬家关系都好多年头了,我老骨头也不多隆!迸牧伺难铣旱氖郑显占绦溃骸罢獠辉谏缴戏11秩郏荒芫屠股狡隹诰皇牵磕茄炔环奖阍勖侨∷只嵊跋煺馍缴系墓髅缱印憷此闳ィ故前阉缴较卤冉戏奖悖蠹宜凳前桑俊
下面又是一阵嗡嗡的称“是”声,连邬老二也谨慎地点头:“老祖宗,这是要大家出资引水下来么?”
严元照但笑不语,示意严澈上前解释。
被一脚踹出来的严澈嘴角抽搐,对五老祖不给提醒就下黑手的做法微有不满,却也只能敢愠不敢言,硬着头皮抬起了头,露出一抹谦逊地笑:“各位爷爷伯伯,叔叔哥哥们好。”
“邬二伯伯好。”对着邬老二,严澈不敢怠慢:“其实这个引水的钱就不需要大家出了,只不过小侄儿需要邬二伯伯帮忙倒是真的。”
邬老二见严澈这么客气,脸上甚有光彩,干瘪的身子不由一挺,呵呵笑的声音也显得有了不少中气:“嗳,别,别这么客气,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大家都是左邻右舍的。三儿要是需要人手的话,这会儿村里的劳力还没出去做工,吱一声就成。”
确实,既然不要大家出钱,以后就能有水挑,无外乎就是要人出劳力么?庄稼汉子,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身好劳力,这又有什么难的?
“呃……”见邬老二这么说,严澈眼角一抽,斜了严元照一眼:好嘛,老人家抿着茶,这会儿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邬二伯伯,小侄儿其实是想说,小侄儿需要一些邬子荡的毛竹。”严澈一咬牙,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直接开门见山……嗯,早死早投胎。
严澈话一落音,会议室里十多个人立刻静了下来,除了严元照唏呼喝茶的声音,众人连大气儿也不出一下,只是愕然盯着台上的严澈,再看一脸青色的邬老二……嗯,等着邬老二发脾气。
邬老二虽然没有发脾气,因为他被坐在旁边的武少康轻轻拉了拉,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但是武少康却站了起来:“我不同意。”
这才突然静默的室内一下炸开了锅:人人都知道严澈是武少康最得意的学生,武少康自打留在富源乡任教后,就因为手下带出了严澈这么一个学生,在周围教师圈内享有盛名。原本都以为武少康会是毫不犹豫支持严澈的人,结果,没想到第一个反对严澈的人居然是他。
不说旁人,就连严澈在武少康这四个字后,整个人惊得也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盯着武少康的方向,眼带疑惑地隔空看着自己最尊敬的武老师。
……若不是严元照轻轻拉过严澈,恐怕严澈就要一直站在哪里cos雕塑。
严元照依旧镇定,在严澈站到他身后时,用盖盖住了茶杯,轻轻摩挲着盖沿儿:“嗯,武老师啊。”说着看向邬老二。
邬老二大约也看出了严元照的意思,也起身站在武少康身边,道:“老祖宗,武老师自打下乡开始就住在邬子荡,这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前些日子已经在民政处办了邬子荡的落户户口,所以,嗯,武老师也是外面邬子荡的人。”
严元照了然,点点头,对武少康道:“武老师,你可是三儿的老师,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嘛,咱们国家可是一个讲民主的国家不是?呵呵。”
感激地看了邬老二一眼,武少康站直了原本就挺拔的身体,看了严澈一眼,果然见到严澈一脸受伤,连脸也侧向一旁。
想来,这学生怕是被自己误会了。武少康不由心底苦笑。
不过呢,邬子荡对他不薄,他不能心软。想着,武少康狠下心,坚定了信念。
故而抬头直视严元照:“老祖宗,我武少康本是一个外乡人,承蒙邬子荡的乡亲不嫌弃,在邬子荡落了户,也准备在邬子荡生根了。”
“其实,并不是我武少康不识时务,不明白掘井引水给大伙儿带来的方便。”顿了顿,武少康望向严澈,发现这孩子依旧侧身垂首,看也不看自己这边一眼,心底无奈地摇头,继续道:“我只是想问问,如果我们邬子荡出了毛竹,那么,与我们邬子荡到底有几分好处?嗯,你们想也是知道的,毛竹林于邬子荡的意义非同凡响呐。”
严元照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严澈已经站了出来,声调清冷:“武老师想要严澈什么承诺?”
武少康这下是真的心冷了,这孩子只要是这样的语调,那就是真生气了:哎!
“你能承包下雾戌山,并把山经由得不错。那么,我想为邬子荡七户人家,六十四口人要一个保证,要一个你严澈能带着他们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保证。”武少康拳头紧捏,绷紧了腮帮子,烁烁目光盯着台上的严澈,脱口而出的话掷地有声。
不光严澈一怔,连台上台下的人都在这一刻惊呆了,特别是严国昌,眼底竟然出现一丝慌乱。
只有严澈身边的严元照别有深意地瞥了武少康一眼,眼底渲染上了一份浓浓地笑意。
“呃……”半晌,严澈被震飞的魂儿回归本体,干哑地嗓子就冒出了这么一个破音了的怪调子:“武老师,您……您在开玩笑吧?”
“我武少康为人师表,能是那种出口戏言的人么?”武少康微微蹙眉,盯着自己的得意弟子正义凛然:“这个承诺,算是严家湾和邬子荡的协议,这……不难吧?”
不难?
严澈这下整张脸都扭曲了。
想不到这位自己从小就尊敬的老师,居然给自己出这么一个难题,严澈觉得满口满心都是苦涩。延伸到源头,严澈心底咬牙切齿地责怪起了提这个建议的罪魁祸首藤子都,大有将其抓来磨牙一百遍啊一百遍。
更甚者,严澈已经动了退怯的心思:不给毛竹就不给呗?大不了我自己出去买……呃,大不了我买塑料管去。
可是,看到武少康那双满怀期待的双眼注视自己时,严澈那些心思就好比碰上冷水的小火苗,“嗤”地一声,冒了一股青烟,彻底熄灭了。
苦啊,太苦了哇!
严澈在心底捶胸呐喊,抱头咆哮。(澹斫讨鳌〔唬辖讨骼茨~~~~)
末了。
在严元照暗地里的推波助澜,武少康的亲情底牌狂出下,严澈被迫自我卖身,在拟定的严家湾和邬子荡合作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卖身契。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一个形式,实则,严澈心下吞了十全大补安心丸——乐翻了天。
于是,在签下合约之后的半小时之内,严澈在众位长辈面前,提笔唰唰唰地写下了一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严家湾与邬子荡蔬菜种植合作计划案》。
在这份文案里,严澈将种植绿色无化肥蔬菜的计划仔仔细细写了下来,并保证蔬菜的出售由他负担……云云。
当然,最主要的还有是——筏竹。虽然固定了限量的几棵,但是能在邬子荡的毛竹林筏竹,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了。
至少在早几年前,政府都不能动一棵毛竹的先例下,严澈成了第一个被允许在邬子荡毛竹林筏竹的人。
不过呢,签了协议后,严澈心底已经有了自己的新主意。
总的来说,在大家都觉得严澈不知死活揽下烂摊子时……实则,这次最大的赢家嘛,依旧还是在严澈这里,只是大家压根就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