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医生说, 一年两次小感冒很利于身体健康, 小烧怡情,就当处理体内垃圾了。往往常年不生病的人,偶尔病一场才要命——感冒都可能发展成肺炎。李慧就属于后者, 不过她没烧成肺炎那么严重,只捞了个扁导体炎。
“你得好好打针, 不能老想着出院,扁导体炎这玩意儿可闹心了, 容易留根儿, 弄不好以后一发烧就犯一发烧就犯,到时候就有你受的了!”钟晓兰把桃扒了皮,一片一片的切好, 放到小碗里, 配上叉子递给李慧。
李慧接过来,哭笑不得:“妈, 我不是睿睿。”
“得了吧, 你比睿睿还不让人省心呢!”钟晓兰点点李慧的额头,“都住院了也不跟家里说,越来越能耐了你!”
“这不是怕你和我爸着急嘛~”李慧半靠到床上,初夏的风徐徐送进来,院子里丁香花开得正好, 满室暗香浮动。她叉了一口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再说我就一个感冒, 打上针就啥事儿没有了,犯不上折腾你们。”
“着急?你懂个啥叫着急?本来以为孩子好好上学呢,结果到学校一找才发现——等着你爸收拾你吧!”钟晓兰想到那时候的焦急忧心,不由恨恨,“你个死孩子!”
李慧没敢接茬,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太“背”了,什么事儿都往一块儿赶。
自从李慧上大学后,李爱国和钟晓兰只去过她宿舍一次,还是开学给她送行李的时候去的。李慧虽然年纪比同学小,但一来她高中就住校,二来基本每个星期都回家,所以他们也都放心。这次会找到李慧宿舍去纯粹是事赶事,原因也很让家长头疼:马上要高考的刘思,离家出走了。
刘宝刚和李爱党开始是双职工,家里条件不说优秀吧,至少在亲朋邻居里是很不错的。虽然后来刘宝刚单位效益滑坡,家里低迷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就搞起了家电销售,家里的生活水平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刘思作为家里的独生子,那真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她打小长得好看,学习又好,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这孩子的性格怎么说呢,十个人里怕是有九个要说她任性的。但好在她虽然娇惯却不骄纵,偶尔闹闹脾气也都是小打小闹,说破天也没干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儿,这次离家出走也是有原因的。
前些日子,李爱党发现放床头柜里的两千七百块钱不见了。刚发现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以为家里遭贼了呢,结果仔细一看,又不像。首先,房门没被撬过,家里也没有被乱翻过的痕迹。再搬开床垫子一看,那些值钱的金首饰和存折也都在原处放得好好的。于是不用问了,肯定是刘宝刚拿走了。刘宝刚做生意之后,经常不在家。李爱党为了照顾刘思,把工作岗位从一线调到了库房。库房那地方,工资是真少,但也是真清闲。几个库管上班往那儿一凑就是茶话会。澳门回归长征升空,婆媳不和夫妻反目,天上地下就没有她们不关心的。李爱党跟这些人在一起,没少听“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故事,她本来对刘宝刚就管得挺严的,这么一来又加了个更字。刘宝刚包里的每一分钱,怎么来的?怎么花的?和谁一起?玩儿的什么?但凡和钱挂上钩,李爱党是一查到底。她的想法很简单:没钱就消停了,肯定出不了幺蛾子!有时候往往越是简单粗暴的方法越有效果,所以别看刘宝刚做生意这些年,在外面被人刘总前刘总后地奉承着,但在家里却始终被李爱党压一头。这也是为啥刘思没钱去找李慧磨也不跟刘宝刚要的缘故——老爸自己抽盒烟还得伸手呢,哪有闲钱救济自己!
晚上刘宝刚一回来,李爱党立刻兴师问罪。刘宝刚开始一头雾水地听着,等弄明白来龙去脉立时就怒了:“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地,你倒在家里疑神疑鬼!他妈不就两千块钱吗?算个屁!我要是真用了有啥不敢承认的!李爱党你脑袋被门挤了?我啥时候糊弄过你!”
被刘宝刚乓乓一顿,李爱党也泄气了。先不说刘宝刚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苦逼,按他们家现在的收入,两千多块钱也的确不值当刘宝刚撒谎,最最关键的是,就两千块钱,是绝对养不起铁子(方言:小三)的。两口子冷降下来就犯开了嘀咕:难道是刘思?嘀咕完之后就开始担忧了:刘思花钱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个学生,忽然偷偷从家里拿这么多钱,干啥花了?
趁着刘思还没下晚自习,刘宝刚李爱党在家里开了个小会儿。刘宝刚的意思先别问,装不知道,暗地里打听打听再说。毕竟没多久就高考了,这时候尽量别影响孩子情绪。李爱党从心往外说是同意的,但她的脾气摆在那里,根本就藏不住事儿。有意无意的,探寻的眼神就跟着刘思转。刘思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敏感的时候,没几天就发现李爱党不对劲儿,当时就直接问了。李爱党觉得自己闺女,没啥可顾忌的,也就一五一十给说了。末了,还问刘思:“你说实话,,钱你干啥花了?你放心,花了就花了,妈不打你,就是想问问你咋花的。”
刘思愣了一下,当时就炸了:“我说你们这几天怎么这么怪,闹了半天是防贼呢!”
“怎么说话呢?我们都不追究你拿钱了,就问问咋花的都不行了?”
“你就一口咬定我拿滴呗?”
“不是你就是你爸,你说是谁吧?”
刘宝刚一句话没插上,娘两个就杠起来了。好不容易把李爱党弄卧室去,想再回头安慰刘思,结果发现人家已经回自己屋了,不但关了门,还落了锁。刘宝刚回卧室埋怨李爱党几句也就睡了。
他睡了李爱党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那些失足少女不良少年的故事,再联想到刘思的反应,越想越觉得她那是心里有鬼。刘思的房间李爱党是每天打扫的,仔细琢磨也没发现什么不合时宜的蛛丝马迹,琢磨来琢磨去,猛然想起还有个地方自己忽略了。于是当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李爱党干了这么一件事儿:拿备用钥匙潜进刘思房间,把她书包偷了出来。
刘思半夜醒来的时候很渴。平时李爱党都会放一杯水在她床头,她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没有。这才想起来自己和老妈吵架了。她去厨房倒水的时候,路过客厅,发现李爱党没睡,在沙发拐角的立式台灯底下摆弄着什么。等她仔细一看,肺都炸了:李爱党把她的书一本一本摊开了放在地板上,正在翻她的书包夹层!
结果可想而之。闹了大半宿后,早上刘思顶着肿眼泡上了学,晚上就没回来。
李爱党原本想着是不是刘思去了李慧那里,毕竟她跟她姐亲,但没想到给李慧打电话关机,寻呼打了五遍都没人回。
李爱国接到姐夫电话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听刘宝刚介绍完情况就直皱眉。
“爱国,你去慧慧学校看看,我去思思同学家找找,带着电话,有情况随时联系。”
于是就这么,李爱国就也到了李慧宿舍了,刘宝刚找到刘思的电话也来了,李慧住院的事情也暴露了。
“我姑越来越没谱了,思思就不可能拿那个钱——还偷着翻人书包。换个孩子肯定不是跑寝室跟同学挤一宿那么简单。要这么看,思思还算挺省心的了。”李慧吃完桃,钟晓兰的八卦也讲完了。
“合着你的意思,思思还挺对呗?”钟晓兰不赞同了。一家人,什么事儿说开了不就完了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当儿女的受点儿委屈就跑,让父母担惊受怕的,实在不能说懂事。
“也不是。”李慧想了下,说,“我说她省心,是说相比较而言。像她们这么大的孩子都叛逆着呢,没事儿还能自己找个牛角尖钻钻,何况遇上这么大的委屈?咱总得让孩子发泄发泄吧~”
钟晓兰哼一声:“这话对。相比较而言,她确实挺省心了。不像有些孩子,家里还没给她受委屈呢,就啥都不跟家里说了。”
李慧一阵头疼:“妈,咱能吧这篇儿揭过去不?我错了行不?”
“你以为你没错呢?!”钟晓兰归拢好东西,坐到李慧床边,“你有家,知道不?你怎么玩儿都行,但有了事儿怎么能不跟家里说呢?你说不跟我们说是怕我们惦记——可你想过没?以后看不着你的人,不管你说好也好,歹也好,我们还能信不?你就是说出花来我们都得画个魂儿。你说你以后让我们咋能放心吧?”
“……”
“再说,谁照顾你?斌子一天上挺忙的,哪有功夫给你做饭?饭店食堂那些东西,能合适吗?你跟同学处得再好能咋地?同学都不考试了?见天陪着你?”
“妈,我就是感冒了,不发烧的时候好人一个,不用谁照顾的。要真到了那份上我能不跟你们说吗?一点儿都不严重,真的。”
“胡说八道!不严重人医生能让你住院?要是早点儿发现能弄个扁导体炎?我都问了,就扁导体病变的也少,弄不好还得手术呢!”钟晓兰提起这个就上火,紧接着一阵气苦,“你说家里啥事儿不可着你?你现在还弄这么一出,有事儿招呼斌子也告诉我们——我们还不如斌子了呗?有能耐你以后都别回家,我们就当没养活你,将来也不用你管。”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
“哎呀妈,”李慧又是头疼又是无奈,“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啥时候说你们不如他了?我不就是琢磨着没几天的事儿,不用兴师动众的嘛?早知道你们这么那啥,我下回先跟你们说还不行吗?我就告诉你们,不告诉他!”
“放……我啥时候说让你别告诉他了?我就是弄不明白,家里哪儿不好?你怎么就越大越和家里不亲了呢?”钟晓兰看着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心里一阵一阵难受。虽然孩子回家,还是爸妈弟弟的叫的亲热,但回来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少了。以前各个星期回来,电话也总打;现在回来的次数少了——这个她们理解,毕竟斌子回来了,人年轻人有自己的空间,但电话怎么都不打了呢?打从李慧上高中,就没再跟家里要过一分钱,家里给她的压岁钱也大部分偷偷给了李睿,这些她和李爱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当没看见。直到这回,她有病都不告诉家里。人谁家孩子不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回家?为啥李慧就不说呢?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亲妈吧……想到这里,钟晓兰更难受了。
“……我没有!”李慧反驳。她没跟家里不亲,“我只是……”只是不想麻烦你们。
钟晓兰看着李慧,别过身,抹掉眼角的眼泪。
“妈……”李慧探身抓住钟晓兰的手,“我错了。”不是敷衍,不是哄人,她诚心诚意的说,“这事儿是我想的不对。我觉得我都大人了,不能啥事儿都麻烦家里。”
“啥叫麻烦?你麻烦斌子,麻烦你同学就不怕麻烦了?跟外人都不怕,跟家里倒拎得清……你还没毕业呢,怎么就成大人了?再说,就算你八十了,在我们跟前也是孩子……”
“是,我明白了。”李慧握着钟晓兰的手贴到脸上,“妈,你别生气了。其实吧我也没想瞒着你们,就是觉得自己都二十了,以后应该轮到我照管你们了,而不是让你们跟着我操心,照顾我。现在我知道了,以后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们了,行不?”
钟晓兰摸摸李慧的脸,总觉得那个小时候眯着眼笑的小女孩、跟在自己围裙后头偷排骨吃的小家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想说啥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末了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李慧的心思也是千回百转。她在心里没疏远过家里,但让她整天跟家里围着父母转,也真是做不到。
两个人一时都没了声音,只窗外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刷拉刷拉。
“你们娘俩大眼瞪小眼的干啥呢?斗鸡?”李爱国推开门进来,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小胡来了?快坐。”这个人李慧不认识,钟晓兰却知道。他是李爱国新配的秘书,做事说话很是周到,上任的第一天就到家里拜访过。
“嫂子,别忙了,听说慧慧病了,正好下班顺路,过来看看。”小胡放下方便袋,里面都是进口零食。
“你看你,还买东西。她小孩子家家的,感冒而已,不算啥事儿。”钟晓兰用纸杯给他倒了水,递到他手里。
小胡欠身接过来,道了谢,笑着问李慧:“怎么样慧慧?好多了吧?”
李慧顶讨厌这种自来熟的人,只微笑着点头:“明后天就能出院了。谢谢你。”
李爱国往里扒拉扒拉李慧,坐到她床头上,问钟晓兰:“睿睿呢?”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接放学的李睿,怎么还泡在医院?
“我和果果他妈说了,让她先把睿睿接她家去,我晚点儿再过去接。”果果是李睿的同班好友,两人巴不得长一块儿,整天鼓捣气模。
李爱国点点头,伸手扑棱李慧的脑袋:“晚上想吃啥?”
“哎呀爸,你别扑棱了,我本来就迷糊。”李慧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我让阳哥给我弄海鲜粥来着,他说晚上给我带过来。”
小胡插嘴:“我听说你扁导体有炎症吧?那好像不能吃发物。”
钟晓兰也说:“别想一出是一出,等好了再吃。”
“妈~!”李慧拉长声。住院三天了,顿顿是粥,她现在嗓子好多了,只觉得嘴里发苦。
钟晓兰并不理她,对李爱国说:“你回去吧,你们爷俩晚上找个地方吃饭,不爱在外面吃就上我妈家。”
李爱国问:“你呢?”
钟晓兰说:“我一会儿去楼下给她弄点儿软乎饭,晚上就在医院了。”
“别啊!”李慧赶紧插话,“你和我爸一起回去吧,一会儿宏斌哥就过来了。”
钟晓兰瞪眼,刚想反驳倒被李爱国拦住了。
李爱国说:“刚才医生说了,只要晚上她不发烧,明后天就能出院了。咱别管了,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李慧一阵愧疚,偷偷拉了拉李爱国衣角。
钟晓兰想说什么,但当着小胡也没说。
“妈,我想吃小馄饨。”李慧眨巴着眼睛提要求。
钟晓兰瞪了她一眼,叹口气:“现在才说,晚了!明天吧,明天给你做。”
“嗯嗯。”李慧忙不迭的答应。
又说了会儿话,李爱国就要走了。他晚上还有活动,直接去酒店。钟晓兰又嘱咐李慧几句,确定王宏斌和董天阳肯定会来后,也跟着李爱国一起走了。
在医院大门口,趁小胡去提车的功夫,李爱国对钟晓兰说:“你别没事儿瞎琢磨,慧慧不是跟咱生分了,她只是长大了。”
钟晓兰一愣:“你一直在外头?”
李爱国摇头:“就听了几句。”有小胡在,他怎么可能听老婆闺女的墙角。
“我总觉得孩子和咱们一点儿不亲了,”钟晓兰叹口气,补充,“巴不得不回家似的。”
李爱国乐了:“不回家还不好?省着闹咱们。”
钟晓兰一瞪眼,李爱国赶紧安抚:“开玩笑呢。”
李爱国循循地说:“孩子大了,就想着独立,咱们谁不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就像动物世界里演的那些个幼崽,能跑能跳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出山洞看看。孩子大了就有她自己的世界了。要面子、要自由,这时候肯定会离家远一点儿的。没事儿,都正常。等她再大一些,就好了。”
钟晓兰点点头,这些她都明白,也做好了有一天孩子会离家的准备。但真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让她感到撕裂般的疼。原来自己不再是孩子独一无二的依靠了,她们长大了,就迫不及待地飞走了。现在是慧慧,将来是睿睿。
“会好的。”李爱国拍拍钟晓兰的肩膀安慰,“等咱们老了,她们就回来了。”现在他们还正值壮年,就放孩子们飞吧。等他们走到暮年,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自然就明白了。
什么是父母?父母就是无论任何时候都默默站在你背后的人。
董天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就看李慧穿着病号服趴在窗台上,小半个身子探到外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小圆宝儿,快缩回来,看人楼上扔垃圾整你一脑袋你!”
“阳哥,怎么什么话到了你这儿都这么不招人待见呢?”李慧一点儿看花的心情都没有了,忿忿回来坐到床上,“再不改改等着打光棍吧你!”
“放心,谁打光棍你阳哥也不会耍单儿!哥是不乐意结婚,但凡我乐意,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董天阳拉把椅子到李慧对面,大马金刀的一坐就开始看着她笑,笑得李慧毛骨悚然的。
“慧慧啊,哥跟你说,斌子脾气可没表面上那么好啊~”
“?”
“有时候男人吧,这个嫉妒心一上来那可不是一般二般地可怕~”
“阳哥你说啥呢?”
“哥刚来的时候在护士站看着有人打听你来着。”
“哈啊?”李慧正要问,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来了!”董天阳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摆出青年企业家的范儿,咳嗽一声,走过去开了门。
程飞宇提着果篮、抱着花站在门口。
董天阳含蓄地一笑,问:“你是……?”
程飞宇看着董天阳先是一愣。眼前这人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穿着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扶着门,虽然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却让他说不出的发毛。如果是王宏斌在这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典型的董氏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笑容。可惜程飞宇不知道,他的目光绕过董天阳看到盘腿坐在床上的李慧,立刻抛开疑虑,笑得阳光灿烂:“我是李慧的班长,过来看看她。”
董天阳笑着让开身子往里让程飞宇。
李慧也想客气两句来着,结果看到他抱着的玫瑰,脸上的表情“嘎巴”就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