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三中真变态,高中还军训。李慧顶着九月的太阳站在白花花地操场上汗出如浆。
“慧慧,你听说了吗?咱们正式开学后要月考,然后按成绩分班,现在的都不算。”陈舒乔目不斜视,压低嗓子跟李慧说。
李慧听着陈舒乔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嘤嘤嘤嘤,却一点儿回答她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脑袋里一阵一阵地发晕。
“慧慧,你别动了,教官看过来了。”陈舒乔焦急地说。就在教官大步流星的赶过来的时候,她身边的李慧终于晃着晃着一头往地上栽倒。
真是躲不过去吗?李慧耷拉着肩膀,对着桌子上的药碗发愁。上辈子小学在操场听校长训话,中暑晕倒吃了一个月药,这辈子顺顺当当到高中,结果因为军训中暑又开始吃药,连开药的中医都是同一位——只是这辈子他更老了而已。
“慧慧,赶紧的,凉了更难喝。”钟晓兰在厨房伸头一看,李慧果然还在和药碗相面。
“哦。”李慧答应一声,发现这个碗的花边真好看啊~
“怎么这么费劲?眼一闭牙一咬,咕咚就进去了,多大点儿事!”李爱国从屋里出来,看李慧的样儿忍不住好笑。
“姐姐,喝,给糖~”李睿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李慧。冰箱上的糖罐子是违禁品,一天只可以吃一块。姐姐吃完药就可以吃,自己也能跟着蹭一块。
李慧吧嗒吧嗒嘴,心一横端起碗吃药。这时候电话响了,李爱国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就没了动静,好半天挂了电话。
“咋了?”钟晓兰问。
李爱国神情古怪:“二叔没了。”
李爱国刚帮李爱民解决工作那一年,李爷爷两家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不能说温情脉脉吧,至少年节的有个走动了。但这种温情治维持了一年,就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因还是老原因,接班。
李爱民到了汽车公司管库,又轻省又稳定,二叔二婶还是很满意的,但这么一比较,家里的老小李爱军就不行了。只在地方办的大集体里当个工人,虽然也开资吧,但和国有企业的铁饭碗那是没法比的。原来李爱民面临的是被开除的危机,所以先紧着他,现在他稳定了,二叔二婶就又打起了让李爱军接李爷爷班的主意。尤其是一年来关系缓和后,他们也到大哥家去过,大哥态度虽然没多欣喜若狂吧,但也能看出来还是很高兴的,于是有一次,趁着酒酣耳热的当儿,二婶就在桌面上提出了把李爱军过继到李爷爷户口本上的话。
李爷爷开始没反应过来,李奶奶却是因为有着前一次的经验,立刻就明白了。她使劲给二婶使眼色,可二婶就跟没看见一样,还在继续说。一里一里地,讲她们家当初多难,现在多不容易:“虽说二民现在在汽车公司干得还行吧,但那也就是混口饭吃,小军更难,空有一身力气的,就在个小集体窝着——说句心里话,我们二民小军哪个不是个顶个地聪明?要不是从小那档子事儿,现在肯定也都跟你们家爱国似的,大学毕业在机关端着茶水看报纸呢……”
那档子事儿,就是指当初他们家因为名字被定成□□的事儿。李爷爷一听这话,脸就沉了下来。
“大哥,不是我做弟妹的挑理,你看你们家爱国,在政府上班,那是不用说了,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你家爱党接了嫂子的班,也是别人巴望不上的好单位——你自己家儿女都安顿的好好的,就不能也替你弟弟家孩子想想?明年你就退休了,没人接班你退了也就退了,这名额不就白瞎了吗?我看不如让小军接你班,将来但凡他有点出息长进,还能不念着你这当大爷的好?以后让他时常孝顺你,给你养老——我们没什么,只要孩子好就知足了。”
这话是越说越不像了,李爷爷气的手脚都要抖起来:难道我没有儿女的?要你家小军孝敬养老送终?!
“老二,这也是你的意思?”李爷爷冷着脸子问。
二叔掏出烟,点着了吧嗒一口,没吱声。他虽然没想到二婶说的这么直白,但在他心里,这话也是赞同的。当初他们一家为了孩子们的名字吃了挂落,现在既然大哥家好了,自然应该照应自己家——应该是主动的照应,竟然还要等自己家提出来,已经很没人情了。
李爷爷见二叔没吱声,心里就更凉了:“现在厂里接班也不是说接就接的,最少也得是技校毕业。小军小学毕业了吗?再说,我看小军现在单位就挺好,也不是没工作——就算没工作能咋?人大道上卖菜做买卖的多了,我看也挺好。”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二婶急了,“我们小军小学没毕业怨谁?还不是你们当初起名的时候愣改了族谱?他倒是想念书呢,一家子□□哪个学校敢收?!卖菜好你们家爱国爱党咋不去?你这话说的也太风凉了!”
“嫌我说话不好听就别听,谁请你们来的!”李爷爷一拍桌子进了里屋。李奶奶刚想劝,二叔也来了脾气,冷笑一声起身就走。
二婶o这二叔的胳膊死活不走,非要和大哥好好白扯白扯,让他家小军接班不可。二叔一巴掌呼到二婶脸上:“你个没人性的东西!人家的门是你能随便攀上的?给你个好脸子你还蹬鼻子上来了——滚,赶紧回家,以后要饭也给我绕开这个门槛,听见没!”
二婶哭丧着被二叔拉走后,李爷爷从里屋出来,在当地站了半响,一脚踹翻了桌子,盘碗杯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还不是最不堪的,两家的矛盾在第二年到达了高峰。
二婶又背后找了李爱党李奶奶两次,未果。第二年春天,李爷爷年满六十正式退休。李爷爷退休后第二个月,地方上梳理中小企业,大集体取消。也就是说,李爱民下岗了。
这些个弯弯绕绕李慧当然是不知道的。
此刻她只是有些奇怪滴看着李爱国似茫然、似难过、似麻木又似惊讶的脸,不知道为啥老爹会有这么古怪的表情。
“二叔?啥时候的事儿啊?谁来的电话?”钟晓兰在围裙上擦擦手,也感觉这个消息有些突然。
“咱姐。二民给她去了电话,让她告诉我一声。说是脑出血……”
“那咱们是不是得去呀?”
“得去。”
“那,那啥时候去?这就走?”钟晓兰又问。
“恩,这就走。”李爱国定定神,“我先过去,你把家安顿好,睿睿先送他姥姥家几天,慧慧……”
李慧连忙说:“我不上姥姥家,自己在家没事儿,实在不行可以找陈舒乔作伴儿。”
“恩,那也行。”李爱国转头对钟晓兰说,“一会儿多给慧慧留点钱,估计这两天咱们都回不来。单位的假没问题吧?”
“那倒没啥,咱爸咱妈那头……”
“等我想想,怎么说。”
令李爱国没想到的是,当他赶到灵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爷爷。李爷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身子坐在子旁边,子上停着穿戴的整整齐齐的二叔。忙乱的空儿里,李爱国问李奶奶她们怎么来的,李奶奶说,是小军披麻戴孝亲自去报的丧,把她们接过来的。李爱国听了点点头。
李慧还没成年,又是隔辈的,只按规矩在出殡那天去磕头就行。这两天,她真找来了陈舒乔作伴。两个女孩子白天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回来,倒也过得自在。
高中头一年,功课跟初三比起来还是很轻松的,至少没有摞成山的卷子,黑板上也没有倒计时。李慧又过起了上课、画画、收信、看信的日子。
王宏斌他们的工程往山里进得更深了。这从两点能看出来,一个是通信地址地名变得很绕口,一个是对照一下写信的日期,发现信在路上的时间更长了。
这样通信基本上就是个心情日记。有时候李慧给他写信抱怨点儿什么,等他回信劝慰她的时候,她早都忘了为什么生气了。
三中给她们这些特长生分到了一个班儿,而特长班的班主任又是很有点儿艺术范的老师,崇尚的是民主,让他们自己选择座位,于是,李慧就和陈舒乔成了同桌。陈舒乔比李慧忙。她初中的时候舞蹈定向,主攻国标。每天下午,上完主课后,她就会去练舞蹈,而这个时候,也成了李慧的自由时间。她时常背着画架子在学校附近写生,有时候也去陪陈舒乔练会儿舞蹈。她的基本功都在,虽然跳的不标准,但糊弄外行玩儿一玩儿,还是很有余力的。
整个秋天,就在这么过去了。快过元旦的时候,李慧收到一个包裹。剥开层层报纸棉布,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小东西。
大树上绑了一架秋千,一个女孩坐在秋千上,一个男孩拉着她的手站在一边。材料是几股铜丝拧到一起的,虽然线条特别简单,但在细小处能看到制作者的用心。女孩的小辫子是分出来的几根细铜线,一边打了一个蝴蝶结。秋千是活的,用手指轻轻一推,就前后摆动,拉得地上的男孩前仰后合,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儿。
李慧把这个小东西摆在床头柜上,不时地伸手推一推,月光透过没挡好的窗帘缠绕进来,伴着小秋千来回摇晃,一直荡漾到她的梦里。
过年的时候,李慧意外的见到了王兆!王兆虽然和李慧同样大,却没跳级,还是初二的学生。这次见面,王兆变了很多,早不是那个和李慧一起趴在炕上看动画书的小屁孩了。他跟李慧说,过完年可能就要跟父母出国了,这时候李慧才知道王兆的父亲竟然是驻外的外交官。李慧张大了嘴的同时,也知道王兆的画作里,那些优美而神秘的异域风情是从哪里来的了。
“也许到那边,我们通信就不那么方便了,但我会一直画画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一看《少年画报》,哇,发现那个作者就是我呢!”说着,王兆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在雪后的阳光下闪光。
“嗯,你画吧,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不止《少年画报》,有一天,我会在世界的很多地方,一抬眼,就能看到你的画,因为它们总是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这个年李慧过得有点儿无聊。王宏斌照例不回家,在爷爷家过年。董天阳虽然转业了却没去分配的单位报到,回趟家就直接去了广州。据说跟着他舅舅做生意呢,过年也没回来。刘思上了初中就开始不着家,过个年都不消停,整天跟同学出去玩儿。姑姑姑父也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慧无聊之极,好在有李睿这个活宝,常常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年后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李慧也终于知道过年时候,姑父他们焦虑的是什么了。刘宝刚所在的五金厂摘了国企的牌子,变成私营企业了。
“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让宝钢接咱爸的班了。”李爱党叹息。好几年前,李奶奶就问过要不要走动走动,让刘宝刚接李爷爷的班?但那时候五金厂效益还很好,生产的录音机、电风扇啥的在市场上还是抢手货,职工待遇好,像这些小家电职工内部都能购买点儿,再倒手卖给邻居或者小商店,那是又有面子又得实惠。但风水轮流转,这么好的厂子国家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归了个人的单位还有个准儿?那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就算不下岗吧,那待遇跟以前肯定也没法比了。世上难买后悔药,现在李爷爷已经退休,说啥都晚了。
“姐,我看你们也不用太悲观,现在很多南方企业都是私企或者合资,待遇比国企强多了,听说不少大学生主动去呢。国企改革这么大的动作,国家肯定会考虑全面的,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啥啥都不管了。”李爱国他们过了年也总在开会,重点就在招商引资和国企改革这一块儿。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等着随大流,人家咋地咱咋地,最后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刘宝刚倒没那么悲观,他们单位供销那帮人,早几年就不少停薪留职的,听说在南方都发了。
“你赶紧把你那念头歇了啊!南方那么好闯?好闯都去了!你是光看着发财的了,没看着跳楼的呢。”李爱党说。
“姐夫想去南方?”钟晓兰问。
“可不是咋地,都跟我说好几回了,他们单位谁谁的现在干的怎么好了——咱跟人家能比吗?人家原来是跑供销的,天南地北什么人没见过?咱们这小老百姓,俩眼一迷黑地,出去那不是擎等着给人家堵抢眼吗?”
“你看你就这样,我一说干点啥吧你就拦着,然后还老嘟嘟我们单位不好。”
“那本来就不好——我啥时候拦着不让你干事了?我倒是想支持,你也得整点靠谱地呀!”李爱党嘴皮子一向不饶人,在弟弟一家面前也没个收敛。
李爱国一看刘宝刚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赶紧拉过话头:“姐,姐夫,你们先别发愁,其实姐夫想干点啥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
“啥办法?”刘宝刚和李爱党一起看着李爱国。
李爱国一笑:“咱们市去年启动了个招商的扶植项目,在花园路那边盖了一个商场。个人出资一半,政府担保贷款一半。原先设想的挺好,先卖一部分商铺还上银行贷款,剩下的出租——这在不少城市都见到成效了,省城的银都就是这么干的。但咱这地方,怎么说呢,老百姓都不认,商场没开起来就没人买商铺。这样,一来二去的,商场到今天还没开门。眼看贷款快到期了,那老板着急,成天上政府坐着去,让帮忙想办法。”
说到这儿,李爱党插话:“看着没?人家做过那么大买卖的人,还不是有赔钱的时候?”
刘宝刚瞪李爱党一眼。
“其实我看这是个机会。”李爱国没理他们,接着说,“花园路,那是什么地方?在五商店和二商店之间,用商业话讲,就是黄金地段,如果商场开起来,我看准能行。”
“是吗?那怎么还没人买呢?”
李爱国说:“一个铺位十二平,六千。一次□□齐五年的管理费,管理费一个月十块钱,也就相当于一个商铺六千六。”
“那么多钱!”李爱党咋舌。这时候五千六能干什么?在街边子能买一套独户的小两间,结婚的话,四件套买全了也用不了这么多。
“那是正常卖价。现在不是着急还贷款嘛。我们开会研究了,发动一下内部认购,认购的都按成本价算,一个商铺三千五,管理费年缴。”
李爱党心里合计了半天,狐疑地问:“爱国,你们不会是有任务,然后你完不成就在这儿忽悠你姐吧?”
李爱国一愣,笑了出来。
刘宝刚说:“说啥呢?爱国能坑咱?”
钟晓兰插嘴:“姐,这事爱国跟我说了,我觉得也行。我还想着回家问问我弟弟买不买,咱就不干啥,将来商场真好了,租出去也行啊。”
刘宝刚跟着添柴:“真这样那我也不用出去了,我跟我们那几个在南方的朋友说说,大老王就弄批发呢——说现在咱们上他们那边批发的可多了,让他给出出主意进点啥先卖着,趟趟路子再说。”
李爱党还是没拿定主意。李爱国说不着急,可以回家慢慢想。
等李爱党家一走,李慧就跳了出来。她把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往李爱国面前一举:“爸,我也要买一个!”
李爱国一看李慧手里的存折,乐了:“添什么乱?哪儿都有你!”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我都攒了四千多块钱了!我这钱放着也是放着,你们说的那么好,就不兴我也跟着干呀?”
李爱国接过存折打开看看;“等我和你妈商量商量再说吧。”
不知道刘宝刚和李爱党回家是怎么商量的,他们最后居然定了三个商铺。钟晓兰弟弟家去年刚买了新房,没有闲钱就没买。李爱国自己买了两个,让李慧惊喜的是,最后到她手里的商铺也是两个。
“这俩是你的,我们给你添了两千。现在是我的名,等你上大学以后再改成你的——这回一块儿给你支了好几年的零花钱,拿压岁钱还啊。”
“爸妈,我太爱你们了!”李慧蹦过来,爱不释手地翻看着商铺产权证,“以后我不要零花钱啦!”咱也是有产阶级了!李慧心里这个美。转头一眼看到盘踞在沙发上玩小枪的李睿,豪气地说,“小子,以后想要啥告诉姐,姐给你买!”
“啪啪~!”李睿听到李慧叫他,举枪射击。李爱国和钟晓兰都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