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斩情丝(原名:弃后) > 70、第六十五章全文阅读

沈墨回来时, 已近天明,斗笠披风上压了厚厚一层雪, 再门外摘下,用力抖落, 才开门进去。抬眼便见黎子何欲要起身,皱了皱眉,忙过去扶住她道:“起来作甚?待我替你上好药。”

黎子何笑了笑,又乖乖趴下,嗔道:“趴了整个晚上,浑身都酸了。”

“这伤至少得休息三四日不可动……”沈墨放下手里的药,将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往上拢了拢, 嘱咐道:“你再睡上一觉, 我配药捣药。”

“嗯。”黎子何乖巧点头,却是睁着眼,片刻不离沈墨。

他穿了一身酱色的粗布衫,如丝的长发挽了起来, 一夜未眠, 神色却不见倦怠,双眸比起在宫中时光亮许多,整个人也比在云潋山时更生动了些。

“沈墨,银儿呢?”思及云潋山,黎子何最先想到的便是沈银银,上次在皇宫赶她走,宫里是未再见她人, 也不知最后究竟如何。

沈墨微微蹙眉,淡淡道:“走了。”

“与郑韩君一起么?”

“嗯。”

“你……可有找人护着他们?”

“嗯。”

沈墨好似不太愿意提起沈银银,仍是配合着回答,黎子何舒了口气,沈墨说是对不在意的人毫不关心,可沈银银毕竟与他处了那么多年,不会全然不顾。

屋内一时静起来,黎子何仍是不眨眼得看着沈墨,连背影,都好看起来。

“沈墨,在云潋山时,你都想些什么?”黎子何偏着脑袋,想到那三年,他不是在书房看书,便是上山采药,要么就下山看诊,脸上时常是没表情的,那时她很少正眼瞧他,从未研究过他淡漠表皮下,究竟藏了些什么。

沈墨打开包裹,分出草药,听着黎子何的话,顿了顿,轻笑道:“不记得了。”

黎子何打趣道:“你失忆了不成?”

又闻沈墨一声轻笑,却未回答,默默捣着药,一声一声,听在黎子何耳里,好似有节奏的乐声,一夜未眠,有些困倦,眼前的背影渐渐模糊,却突然听得清淡的声音响在耳边,睡意瞬间全无。

“你问过我为何说爱你。”

黎子何眨眨眼,等着沈墨的下文,却仍是一下一下的捣药声,让她几乎以为刚刚那句话是幻觉,正欲开口发问,听沈墨又道:“我想了许久,仍是找不到原因。”

看不到沈墨的表情,可黎子何感觉到,他在笑,轻轻地笑:“后来我想到你未出现的日子,看透爱恨之后,我爱的人早已远去,曾经恨过的不愿再见,这世界,突然虚无起来,谁都无法牵动我半分情绪。”

“后来碰到你,你是不知道,当时的你,哪里像一个孩子。”沈墨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随即又沉下来:“碰到你,我发现,原来我对这世界也并非完全无感,至少会对你好奇,会为你心疼,担忧你在皇宫受苦,怕我的身份会牵累到你……”

“子何,你明白么,你的出现,于我而言,好似被赐予了新生,重新有了人的感知,有喜、怒、哀、乐,许多我未曾深刻体会到的感情,在你之后生动起来,爹娘死后我不知我为何而活,可爱上你之后,我知道了……”

黎子何看着沈墨的背影,听着他的话,明明想笑,幸福温暖的笑,可眼里不知何时开始酸涩,浮起一层热浪,拼命想要压回去,却是愈发汹涌,干脆将双眼埋在枕间,不让自己低咽出声,沈墨清淡的声音仍是传过来,眼泪再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说,子何,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

暴雪之后,通常都是晴天,透明的阳光洒在白雪上,似要刺盲双目,到了黄昏时分,又添了几分暖意,金黄色斜铺在雪面上,分外好看。

黎子何透过窗间缝隙,眯眼看着,背上因为上过药,不再钻心疼痛,反倒显得因为太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酸痛更加严重,沈墨见黎子何百般无奈的模样,笑了笑,道:“往日也不是没躺过,这次怎地这般耐不住?”

“不一样。”黎子何神秘地笑,又瞅了瞅窗外,再看向沈墨,两眼弯弯,道:“其实这里离云都不远对不对?”

“嗯,一两个时辰便可到了。”沈墨点头,又将黎子何的脑袋挪到自己膝头,让她看着窗外更容易。

“沈墨,”黎子何仰起脑袋,眼里芒光流动,闪闪的,带着点娇气道:“我想吃云都城西的云莲散。”

沈墨扬了扬眉,从未见黎子何主动要过什么东西,见她脸上雀跃的笑容,也不忍拒绝,只是问道:“你何时爱吃那些糕点了?”

“以前就爱吃,几乎快忘了,许久不曾碰过而已。”黎子何敛目,仍是笑着。

沈墨自是早看出黎子何有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尽管这么些年来,许多习惯被仇恨掩盖,仍是看得出几分,表面坚强,实则柔弱,几乎随时保持冷静,可代价是日日提心吊胆,想要哭时,会用力眨眼,努力地笑,被人说中心事时,会沉默不语……

“沈墨……”黎子何扯了扯沈墨的袖子,讨好道:“以后可能都不会来云都了……”

“好,你等我。”沈墨笑着应允,扶黎子何趴好,盖好被子,嘱咐道:“莫要乱动,伤口崩开又要多休息几日了,我速去速回。”

“对了,你把我们随身的东西都收哪里了?昨日还买了些其他药材吧?我无聊得紧,早点配些药,以备不时之需。”黎子何眸光纯澈,歪着脑袋,对着沈墨笑道。

沈墨犹豫了半晌,拧眉道:“你还是好好休息,趴在榻上弄毒,万一一个不小心……”

“沈墨,你何时见我一个不小心?”

“沈墨”二字被黎子何拉得老长,娇噌噌的,见惯了黎子何硬作坚强的模样,如今偶尔见她女儿姿态,每次沈墨都是心头柔软,她的要求便半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认命的摇摇头,去了后院。

片刻回来,拿着一个小包袱,再搜了搜身上的药粉,一并交给黎子何,嘱咐道:“你倒也提醒我,若是有人来袭,记得用毒。”

黎子何点头,弯着眼角目送他离开,在大门关上的瞬间笑容散尽,刚刚还在眼中流动的光亮破碎般四散,只余一片死寂。

将所有能用的药材一样样摆在眼前,暗自算计着药性计量,药种相溶得来的效果,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黎子何估摸着沈墨已经走远,咬牙撑着身子爬起来,随手找了几件衣物穿上,刚刚有点大些的动作,便察觉到背上的伤口裂开,咬紧了牙关,瞪着双眼,不去理会那疼痛,快速理好衣物,下地,往后院走去。

后院除了一个小厨房,还有一处柴房,放了许多干草和柴火,黎子何稳住步子,进去一点点抱出干草,再抱出柴火,围在小屋后面,背上的伤口早便开始流血,浸湿了衣衫,一片血红。

黎子何拿出一瓶药,吞了几粒药,可以让神经暂时麻木,擦了擦额间细汗,再抬头,竟发现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天空甚至还有几颗星星。

不由自嘲地笑,幸福,原来便如眼前的星辰一般,看似近在咫尺,原来,从来不曾靠近,东方曙光撕破黎明的那一瞬,她的幸福,便再不会回来。

行到前屋,由左到右,由上到下扫视了一眼,昨日沈墨刚刚做好的木桌,早上他捣好的药,昨夜他替她换下的衣物,每日二人洗漱用的木盆,相拥而眠的床榻,被动等待被摧毁,她宁愿亲手毁掉!

点起火折子,烧掉,烧掉这一切,烧掉便好了!

极力支撑的身子,颤抖起来,点点火星,闪闪烁烁,黎子何眨眨眼,散去眼前雾气,不再迟疑,将火折子扔在干草中,院外腾起火苗,她知道,不稍片刻,会燃起熊熊大火,一切化作灰烬。

门却在此时突地被推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浑身阴冷肃杀之气的沈墨,一个箭步冲过来,扣住黎子何的手腕,压抑着怒气低吼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黎子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沈墨,颤抖着唇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见他抽起腰间软剑,随手一动,漂亮一个剑花,刚刚燃起的干草飞出老远,飞落在远处,不稍片刻便灭得干净。

黎子何算计的时间,来回云都至少需要两个时辰,可现在,一个时辰都不到……趁势抽开手,思绪这才反应过来,撑直了身子往门边走去,沈墨眼见她背上尽是鲜血,拉住她,心头一软,怒气飞散,无奈道:“子何,先回床上躺着可好?你……”

“我要走,不用你来管!”黎子何低吼,再次抽开手,自顾自往门边走。

沈墨拦住:“你要去哪里?”

“皇宫。”

“昨日与你说的一番话,你还不了解么?你回宫,还想报仇不成?”沈墨声音不受控制地扬起,死死扣住黎子何手腕,再不放开。

黎子何回头,眼中微红,嘴边冷笑:“什么因果,什么爱恨,我不懂!被灭满门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恨!”

“顾家已倒,郑颖伏法,你若怪谢家,尽管冲着我来,为何还要回宫?云晋言已经去了半条性命,算是偿债,要杀他不易,你回去,只是送死!”沈墨看着黎子何,眼中冷然,声音里的无奈已经淡去,剩下的是习惯性的清冷。

“呵呵,谁与你说,我要杀他?”黎子何轻笑,眸光荡漾。

沈墨蹙眉:“你想如何?”

“哈哈,杀了他,是便宜了他!”黎子何突地大笑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沈墨的手,随即恢复平静,面上木然,眼中猩红,要渗出鲜血般,充斥着滔天恨意:“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飞烟灭,要他心爱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尽丧他手,要他饱受良心谴责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尝遍我受过的苦流尽我心底的泪,要他记住,我季黎,不是随意欺骗任意玩弄肆意丢弃的玩物!”

沈墨被这一句话钉在在原地,好似被扯走半个灵魂,眼里的暗芒闪了又闪,渐渐空洞起来,恢复星点芒光的瞬间轻轻笑了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黎子何面上无波澜,直视沈墨,未有胆怯,轻笑:“你听到了不是?我说,我是季黎。”

“你认为我会信?”沈墨看着黎子何,视线却好似穿透她一般,找不到焦距,空洞得渗人。

黎子何撇过眼,冷声道:“信不信随你,如今你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我不想再假装你侬我侬成天粘在一起,本来放一把火一了百了,可既然被你发现,走不了,我与你直说也无所谓。”

“利用?可否说得详细些?”这次换作沈墨轻笑,绽放在苍白的脸上,分外刺眼。

黎子何毫不示弱,面上尽是嘲讽的笑:“你以为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凭什么报仇?屈居太医院又能有何作为?顶多充当权利斗争的棋子罢了!可是,这是在你未出现之前。”

黎子何对上沈墨的眼,笑容变得诡异起来:“要想复仇,便需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优势,拼命往上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日我本欲利用沈银银威胁郑颖让他帮我,他不肯,倒是来了一个你。”

“呵,你莫要忘了,当初你我本就是结作同盟,你帮我,是你一厢情愿,你说爱我,是你一厢情愿,你说那些放弃仇恨的话,也是你一厢情愿!我借你之手除去郑顾两家,如今只剩那一个人而已,你可知我为何用左手射箭?”黎子何绕到沈墨身前,踮脚在他耳边轻问,随即笑地妖艳:“为了让他知道我便是季黎。”

沈墨的脸色愈发惨白,往后退了一步,双眼布满血丝,薄唇轻轻上扬:“好,好,好!好一个一厢情愿!”

“明白便好!”黎子何斜睨着沈墨,仍是讽刺笑道:“不对,我怎么忘了?怎会只剩一人?当年我季府一门九族,你谢家也是帮凶!谢千濂要我季府交出真凶,凭什么认定真凶是曲哥哥?若说无灭我九族之心,为何我爹手下西南驻军会毫无反应?呵,莫要告诉我,这些你全不知情!”

“我……”

“够了!”黎子何冷声打断:“我为何会活到如今?因恨重生,你可知这恨有多深?呵,承蒙不弃,助我除去两大仇敌,也是你谢家欠我的!如今这场戏,我不愿作陪,既然你不让我走,那你滚,越远越好!”

沈墨眼里的光亮瞬间破碎,如星辰陨落,瞬间黯淡,却是笑着:“我只问你,今日所说,当真?”

“当真。”

“不悔?”

黎子何撇过脑袋,闭眼,再睁开,转首对上沈墨的眼:“不悔!”

沈墨仍是轻笑着,眸光渐渐聚拢,又四散开来,罩上朦胧的雾,淡淡道:“好,我成全你。”

语罢,未再看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大步到了门边,一脚就要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黎子何身子抖了抖,眼里血丝未散,看着沈墨从袖间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随即转身决然离开,黑发如墨,搅在风雪中,渐渐消失在眼前氤氲中。

黎子何所有的骄傲倔强,化作一滩死寂浮在脸上,抬脚过去,拿着包裹,刚刚抓住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感觉不到疼痛般,双眼只是盯着包裹,拆开,淡淡的莲花香飘来,破碎的粉末被门外入侵的狂风吹起,闭眼,小心嗅着那香气,是云莲糕。

雪,无声下了一夜,泪已尽,血已干,躺在地上的人,浑身灼热与冰冷交替,好似在无尽的暗夜中挣扎,手里捏着包裹的纸张不肯放松,好似拽着与某人的最后一份牵连,身上终于拢起暖意,用力抓住,努力靠近,却再嗅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药香,勉力睁眼,只见到一片明黄,本能般想要推开,却使不上半点力气,眼前突然闪现那夜随长剑而入的包裹,里面有她给一一的药瓶,有不及手掌大的小书……

还有那一张薄纸,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云晋言的字迹:“黎儿,两日后,辰时,沈墨在,死。你不在,一一死。”

黎子何浑身再次腾起冷气,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好似,哪里再流血?心口么?

一股暖气,随着龙涎香迎面扑来,听人在耳边,柔声细语:“黎儿,我来接你。”

云都东面不远处偏僻的小村,一夜之间聚集大批兵马,其中甚至不乏御林军,为首豪华贵气的马车,驾着四匹白马,在雪地里拉出细长的痕迹,载着二人匆匆离去,大队兵马随之离开。

人人皆被这气派的场景夺去眼球,惊诧猜测,无人注意到兵马最后的血色身影,浑身是刀伤是箭伤,已然分不清,浴过鲜血般,从上到下的殷红,唯余那双眸子里一片清明,盯着最前方的马车,喘着粗气,蹒跚跟了几步,再撑不住,跌倒在雪地里,染红白雪。

霎时间万籁俱静,那男子的披风却动了动,再动了动,从中钻出一个小人儿,身上沾了些血渍,无措跪坐在一边,摇了摇那人的手臂,未见反应,扯出一个笑容,左脸露出细小的梨涡,再摇了摇手臂,还是未见反应,眼里瞬时蓄满泪水,双唇动着,想要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只依着唇形辨出,他喊着:“叔叔……沈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