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所谓好消息?”震惊之后, 黎子何面色突地变作煞白,如果沈墨所指的是这件事, 那极有可能,便是他一手策划, 一千条人命……
沈墨仍是挂着轻笑,徐徐颔首。
“一千灾民,你连眼都不眨?”黎子何讶异,她知晓沈墨的淡薄,实为凉薄,知晓他的温和,只因不在意, 甚至他学医, 从来不是为了悬壶济世,可一千条无辜生命,就消散在他这样一个笑容里,仍是让她觉得心寒。
沈墨对黎子何的反应并不意外, 伸手拉她坐下, 被她一手甩开,空出的手臂僵了僵,垂眸道:“这其中好处,你该是猜得到。”
“这就是你等到顾卫权才肯开出药方的原因?”
“不错。顾卫权邀功心切,却不知药草难酬,药少人多,势必起乱, 我不过扇点风,点些火罢了。”
不管顾卫权是否情愿,一千灾民在他手上殒命,世人必定愤怒,久仰的大将军居然不问是非,任由手下将领屠杀无辜百姓,这般罪行,任由官位多重,功勋多高,不容于世。
黎子何明白,此事一出,顾家必定倒台,可……
“为何一定要用如此激进的方法?云晋言本就有意除去顾家,我们顺着他的意思,自会找到机会。”
沈墨眼神荡了荡,化作轻柔,语气仍是平淡,道:“上次你借殷平挑起郑顾两家的矛盾,郑颖被人陷害的痕迹如此之重,他若有心除去顾家,必定顺水推舟扯顾家一把,可殷奇突然改变态度,两家涌起的斗势偃旗息鼓,这些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个人,只能是云晋言。他已经看出我们想要捣乱朝政的想法而出手阻止,倘若继续耍些不温不火的小手段,只是浪费时间!他不想让朝廷乱,我们便逼得朝廷乱!”
黎子何抖了抖唇,还想说什么,沈墨继续道:“你要看清你的对手。不是路人甲,不是路人乙,不是朝廷上不大不小的官员,更不是心思简单心慈手软的傀儡皇帝。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如今,可以说是踩着尸体爬上那张龙椅,既要找他报仇,要么你永远含着恨意在宫中仰看他指点江山,要么,你一样得踏着尸体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如此,才有资格与他对峙。”
沈墨淡淡然的语气,如重锤打在黎子何心头,双眼胀得通红,拳头亦是越捏越紧,沈墨说的话,她找不到理由反驳。
“我去冷宫。”黎子何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沈墨忙道:“冷宫已被御林军守住,若无缘由,怕是不会让你进去。”
“顾妍琳,是不是你杀的?”她找不到别人去杀顾妍琳的动机,甚至姚妃,也该更愿意看着她在冷宫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沈墨既然有如此庞大的势力,要杀了顾妍琳不是难事,以此扰乱顾卫权的心智,会让他设计顾卫权屠杀灾民一事更加顺利。
“不是。”沈墨断然回答。
黎子何未回头,未回答,径直出了房门,沈墨清淡的声音缓缓飘到耳边:“若是想查个究竟,去找姚妃怕是更为合适。”
傍晚时分,乌云压顶,天色晦暗,勤政殿内已经掌了两盏灯,云晋言的影子斜斜投在书桌旁,随着烛光闪动。
“皇上,是灾民暴动,实在与老臣无关!”顾卫权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沉痛至极。
云晋言面色不善,恼怒道:“灾民暴动也不可屠杀百姓,如今朕是想保你都不得其法!”
“皇上明察!散药当场,着实混乱,灾民不知如何得知草药不够,不受控制往前涌,到最后纷纷抢药,当场踩死几人,老臣只有出动兵力镇压,哪知有人拼死反抗,兵将们一时未能控制好便……死了一人,剩下的愈加愤怒,如此不可收拾,实非臣所愿见!”
“如今不是朕明察便可完事,我信你又如何?百姓可会信你?如若此事不了了之,百姓只会说朕纵容包庇,此事一出,你便该知晓是个什么结局!”云晋言脸色发白,千算万算未算到顾卫权竟会自毁长城。
顾卫权更是胆颤,磕头道:“老臣愿亲自向受害家属赔罪!”
那些受难者,都是些平民,他带着众属登门赔罪,再赔些银两,或许……或许会好一些?
“顾将军!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自古将军带兵打的是敌人,可有自国兵将双手染上百姓鲜血这个道理?若赔罪便能了事,是不是人人杀人之后赔罪便一了百了?”云晋言低喝,顾卫权这想法,还真是简单。
顾卫权浑身一抖,为官至今,还从未遇到这等事情,无前例,如何处置,凭的不过民心,和君心。
“老臣失职,愿听凭皇上发落!”顾卫权心一横,只能赌着皇上如今还不敢动自己,毕竟此事,错不全在他身上,若要杀了他,手下那批将士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而扰乱军心,皇上也会有所顾忌。
“顾将军先在审法司里呆一阵可好?”云晋言轻叹口气,道:“朕是想保你,可现下也该避避风头,待查清一切,自会放将军出来。”
“老臣叩谢皇恩!”顾卫权一听云晋言的语气,马上磕头谢恩,只要皇上偏袒于他,此事便好办得多。
话刚落音,便有两名侍卫带着顾卫权离开。
云晋言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捏着毛笔的手不自觉的用力,竟“卡擦”一声断开来,有对手是好事,可他最讨厌被人逼迫!
“皇上,沈墨今日一早回宫,身受重伤!”魏公公入殿行礼道。
云晋言挑眉,颔首。
“皇上,刚刚御林军总领过来问,冷宫要守到何时?”
云晋言抬头,眼神变了变,冷声道:“一直守着!”
黎子何换了身衣物,未去冷宫,未去桃夭殿,而是出宫到了冯府。风声萧瑟,哪比得了人心,黎子何红着眼,从管家手里接过冯宗英的骨灰盒,云晋言说要送到将军府,并未指明哪一日,让冯爷爷多陪陪她吧。
冯府后院有一片梅林,小时候的季黎很是喜欢,因为白茫茫的冬季,唯独那里有一片颜色,且清香宜人。那时候人人都笑言,她的一身红衣,比梅花更添冬日亮色,如今她才知道,要在冬日盛开,是多么不易,那般苦寒,不是人人都能熬过。
黎子何抱住骨灰盒,眯着眼靠坐在一棵梅花树底,暂且,容她休息,容她缅怀片刻吧。
心才刚刚柔软下来,眼泪便直直掉下,曾经她摔跤会哭,被针扎到手指会哭,与爹争吵会哭,与云晋言闹别扭也会哭,她知道,她一哭,便如梨花带雨,娇嫩可人,任是心若坚冰,也化作一汪春水,哄她笑逗她开心。
如今她受杖刑不哭,受鞭刑不哭,被人抛弃不哭,被人欺骗不哭,因为不值,可这世上啊,值得她哭的人,一个个离开了。
蓦地肩上一暖,眼泪被人细细擦去,黎子何睁眼,见沈墨拧着眉头,眼里盛了些许怜惜,伸手替自己擦着眼泪。
慌忙撇过脑袋,瞥了一眼肩上的披风,拿手擦去泪渍,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沈墨长叹一口气,随着黎子何坐下,仰面看着灰沉沉的天空道:“有人与我说过,人死了,会在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只是换了地点,换了方式,其实从未离开,无需难过。”
黎子何愣住,半晌,缓缓点头,突然想到,或许沈墨说的是正确的,所有人死了都会有新生,譬如她,只是她刚好记得上辈子的事情罢了。
沈墨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心中一抽一抽,单薄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好似被风一刮便走,伸过手,轻轻揽她到胸前,柔声道:“若执意报仇,死伤难免,将来更是只多不少,可若就此罢休,便到此为止,你可愿放下那恨?”
“放不下。”黎子何未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一面轻笑着,一面眼泪又掉下来,道:“一千人命算什么?我季家九族,死者何止上万?”
“那一千人,不是普通百姓,你无须自责。”沈墨好似不经意地拂过黎子何的面,擦去她的眼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饶是嘴里说不在意,心中……还是会有芥蒂吧……
见黎子何不语,沈墨又道:“更何况此事是我一人做主,并未与你商量,与你无关。”
黎子何的喉头哽住,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连忙抬起脑袋,急道:“你那么重的伤,为何又出来了?”
“无碍,皮外伤而已。”沈墨眸中突然盛满了笑意,拂了拂黎子何的碎发,西南的伤药最是好用,再重的外伤,七日便可痊愈,他又是习武之人,有内功护体,自是比一般人好得更快。
“你该回去休息。”
“我陪你。”
黎子何眼眶一热,撇过脑袋,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半个身子斜躺在地上,靠在沈墨膝头,哽声道:“沈墨,我靠一下,一下便好。”
长发散了整个膝盖,沈墨慢慢顺着,轻声道:“我的身份,日后定与你坦承,可好?”
“嗯。”
“复仇之路,注定艰难,但,你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
残阳突地穿破浓厚乌云,透出几丝光亮来,黎子何只觉得心头的重担突然轻了许多,一口浊气从胸口吐出,眼前的世界,干净清明得多。
信的,原来,她对沈墨,一直是愿意相信的。
愿意相信,却又害怕相信,只怕会再次信错人,所以在意,在意他对自己不够坦诚,在意他隐瞒实力隐瞒身份,可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豁然开朗,既然愿意相信,那便信吧,犹豫徘徊优柔寡断,为难的,永远是自己。
两人之间沉默流淌,却分外安宁和谐,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沈墨摸了摸染上露气的披风,打破静默道:“回宫吧。”
“嗯。”黎子何起身,好似如梦初醒,“你带我去冷宫可好?”
沈墨颔首,低声道:“今夜子时。”
黎子何见他神色不对,马上明白过来,连偶尔一次出宫,都有人跟踪么?
“我们刚刚说的话,他们会听见么?”黎子何假意紧靠着沈墨,轻声道。
沈墨摇头:“他们怕被发现,在三十步开外,看得见听不到。”
黎子何了然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忙离得沈墨远了些,刚刚两人的动作,已经很是亲密,被人看见还不知会怎么想,沈墨却拉住她的手臂,随即扣住她的五指,轻轻一笑。
“我……我是男子……”黎子何一边甩着手,一边紧张道。
沈墨又笑,将她的手扣得更紧,“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
无所谓,黎子何眼前一阵氤氲,对沈银银无所谓的沈墨,对世人眼光无所谓的沈墨,对千条人命无所谓的沈墨,究竟会对谁,有所谓?
子时早过,黎子何此时窝在沈墨怀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眼都不敢眨一下,躲在冷宫中的树丛之后,看御林军来来往往的巡逻。
之前沈墨对她说冷宫有御林军把手,她有了心理准备,可过来之时还是被这阵势惊到,来往的御林军,竟是比西宫还多,过了子时也未见减少。
“往南!”黎子何轻声道。
以往,越是往北,越是僻静,可兜了几个圈,黎子何发现,越是僻静的地方,御林军越是多,或许,往南的宫殿会少些。
“云晋言只让他们巡视,并未告知目的。”沈墨在黎子何耳边释疑。
暖暖的气息扑在耳畔,一阵□□,黎子何撇开脑袋,轻轻颔首。
往南走,御林军是少了些,灯火也渐渐多了起来,同时也让人觉得藏不住什么秘密,黎子何有些焦躁,不可能每日让沈墨带她进来,自己一人又无法翻过宫门,今日好不容易来一次,定不能一无所获。
“往西。”黎子何又开声,她身为季黎的时候,并未来过冷宫,可往西面绕道,比直接到北面来的容易。
夜色深沉,由西往北走,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北风灌透的呜咽之声很是吓人,沈墨带着黎子何,一时隐入丛中,一时躲在廊后,好在他轻功甚好,脚步轻盈,未被人发现。
“被拦住去路了。”沈墨突然开口,低沉的嗓音好像附了磁力一般。
黎子何眯眼看清前路,才发现一处主殿,横在左前方,宫殿后便是围墙,再之后应该就是那片北湖。
无法从殿中横穿,殿前又满是御林军,黎子何心中一堵,今日恐怕要到此为止了。
“算了,走吧。”黎子何轻声道,再拖些时辰,便该天亮了。
沈墨好似也有些疲倦,叹气点点头,正欲揽住黎子何离开,突然左前方的宫殿传来细小的“嘎吱”声,沈墨有内力,夜晚又太过安静,那声音便扩大一般响在耳边。
沈墨停住脚,黎子何也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左前方的宫殿,一扇窗突地被打开,从中窜出一个人影,飞快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接着传来御林军的声音,大喊:“站住!”
沈墨手一紧,抓着黎子何便要离开,黎子何却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直直盯着那个人影,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便能看得更清楚,那人,那人是郝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