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么?”黎子何拧眉, 认真看着沈墨道:“这症状倒是与寻常瘟疫无异,可这速度……若是在夏日也属正常, 冬日,疫病该是较易控制才对, 可看这势头,怕是不足一月便可染至云都。”
沈墨正拿着茶杯,送在嘴边浅啜一口,摇头,淡笑道:“不,至多半月。”
“何出此言?”
“今日一早的消息你未听到?”沈墨放下茶杯,正色道:“南方染病灾民听闻云都医良药好, 纷纷涌向北方, 如此下去,必会加速疫病传播速度,染至云都,无需一月。”
黎子何垂眸沉思, 突地手上一暖, 抬眼见自己手中过了只茶杯,沈墨握住她的手,使得茶杯安稳扣在她掌心,柔声道:“体寒手凉,注意些保暖。”
黎子何一怔,干涩笑笑,点头, 两手将茶杯握在一起,又疑惑道:“李御医同甄御医都被遣去查探病因,如今三日过去,仍是没有消息,对这疫病,你有何看法?”
“这便是我与你说的时机。”沈墨放下茶杯,眸中笑意盈盈,自信满满。
黎子何心中一顿,压低声音,带着惊讶问道:“这疫病,是你一手设计?”
沈墨默认,黎子何又问道:“你让民心大乱,云晋言只会更加忌惮朝廷局势不稳,放缓除去顾家或是郑家的速度,这样有何好处?”
“不是放缓,只会更快。”沈墨毫不犹豫地接话,“而且,他定会让你我出宫看诊,如此,有些事情才更为方便。”
黎子何正欲再问,一阵敲门声打断二人的谈话,忙起身开门,冯宗英站在门外,鼓着眼睛不满瞪着她道:“跟我来。”
黎子何朝自己小屋,对沈墨点点头,跟着冯宗英去了。
“皇上让你和沈墨去疫区看诊。”冯宗英才入书房便嘟哝道:“我老了,有些事没法做了,只能由你们这些后生出力了。”
冯宗英一边说着,小眼瞄了黎子何一下,微微带着歉意,又道:“这次疫病来得生猛,你身子本就不好,本来我想着就让沈墨一个人去了,可皇上偏说他得有个帮手,而且,这又是个好机会,若是成功除了疫症,日后在太医院,你也算站稳了脚跟。”
“还有,冬日天寒,多带些衣物。”冯宗英一边收着医书,一点让黎子何插话的时间都不给留下,自顾自说着:“这几本医书你带上,或许会用得到,总比靠那个沈墨好。”
“哎,殷奇受了那么一次打击,日后估计也不敢再嚣张了,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料想也没多少人敢欺负你……”
“大人要辞官?”黎子何再憋不住,打断冯宗英的话,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与她道别。
冯宗英停下手里的动作,拍了拍医书,细碎的灰尘飘起来,显得眼神有些飘忽,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未做最后决定,莫要宣扬。“
冯宗英难得认真严肃地说了一次话,抱起一摞医书重重放在黎子何手上道:“皇上的圣旨应该待会就过来了,你去准备准备吧,今日下午便走了。”
黎子何颠了颠书,让它们在自己手上更加安稳,颔首道:“那,大人保重!”
早日离开皇宫,离开复杂的官场,安享晚年,这是他早该做的事了。
黎子何一个转身,一只脚刚刚踏出门口,又听到冯宗英嘟哝道:“对了……那个……”
冯宗英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下,继续道:“我看了一阵子,那个沈墨,也不算坏人,你……日后有事找找他,应该也没什么错……”
黎子何心中温暖,回头对着冯宗英柔柔一笑,点点头便离开。
冯宗英立在原地,良久,揉了揉双眼,刚刚那笑容……幻觉吧……
有李御医与甄御医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离开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只是人人都将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见他奔往疫区,纷纷舒了口气,料想这疫病,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为就他师徒二人悄悄离宫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宫门,便看到整整齐齐的两列御林军,几百人的队伍竟都是在等他们,前头空出来的两匹马,显然是留给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这阵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军上前,拱手道:“两位请!”
指的便是两匹马的方向,黎子何朝着两匹马走过去,有意地放缓了步子,让几百名御林军保护两名御医?不可能。那这御林军,是去压制灾民以免□□?这些事自有军队来做,轮不到在宫中行走的御林军去管。
正在思酌间,听到沈墨清淡的声音:“子何不会骑马,与为师共骑一匹便是。”
黎子何连连点头,她会骑马,骑着马溜达几圈是没问题,要飞速赶往疫区,那是有些困难了,更何况,如今这个状况,还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军瞅了瞅黎子何,见他一副瘦小的样子,怕是风一吹都倒了,也没多说,牵着另一匹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来身子还有些僵直,随着烈马的飞奔,不得不靠后,贴在沈墨胸前,冷风一阵阵,沈墨干脆将披风掀起,将黎子何整个包裹起来。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许暖意,可想着二人此时的姿势,黎子何还是有些不自在,挣扎着想要坐稳,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马蹄四响中,清冽的声音一吹入耳:“别动,听我说。”
这么一说,黎子何果然不动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听清沈墨的话。
“云晋言应该是怀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这么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带着你跑了。”沈墨的声音,低迷却极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边。
“怀疑你什么身份?”一股热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顾不了当初结盟时说下的话,她对沈墨的身份实在好奇,干脆顺着他的话直接问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声音太过轻细,还是马蹄声太过噪大,那句话好似淹没在随着马蹄而起的尘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并未听见,还是有意回避,跳开话题道:“你可有证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摇头,在她看来,沈墨有内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问话,那便是不愿说出来了,证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忆,只是与她拥有相同回忆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觉到沈墨叹了一口气,突然安静下来,眼前飞沙走过,树木花丛飞快倒退,耳边马蹄声,还有不时有骑马的吆喝声,半个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觉不到丝毫寒气,整个人暖洋洋的,许是远离了皇宫,身上某个角落的凉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们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宫如何?”沈墨突然出声,带着些许笑意。
刚好马匹一个颠簸,黎子何抓紧了沈墨的衣襟,看着不断飘落的黄叶,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叶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飘零,而她,要断了根,才能开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经对我说,若是背上恨,此生再无法恣意潇洒,只有淡看世间万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声音带着些许惆怅,好似从久远的时空悠悠传来。
黎子何一声轻笑:“淡看世间万物?若无爱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乐趣?”
沈墨扣着黎子何的手紧了紧,未再多话,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道:“当年季府势力庞大,一部分被云晋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郑颖,被他带走,还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辞官隐退。”
沈墨顿了顿,黎子何轻轻颔首,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续道:“辞官隐退者,我发现他们近来有些动作。”
黎子何身子一颤,难怪沈墨问她是否有证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们……可转念一想,如今他们有动作,就必然已有引导者,是谁?他们的动作,又是想作甚?
“动作不大,只是走动频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敛财铺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谁在暗中领导,暂时未有消息,季府可还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连带着眼睛也迎风酸疼,尽量稳住声音道:“应该,没有。”
那日刑场之上,连季府管家都不曾放过,与季家亲近的几房亲戚也在场,按照惯例,九族之内,即使不在云都刑场,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场上同时问斩,最重要的,依着云晋言的性子,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过,会轻易错放哪个季家人么?
她此次重生,已是异数,除非,还有人与她一样……
“莫要担心,再过几日,定可查出幕后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声音,带动胸口一阵轻微的颤动,黎子何轻轻点头,季府的残余势力,她不是没想过,一来苦于无处去寻,二来,就算寻到了,凭什么让别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仅凭自己对季府的了解,不足为证啊……
所谓疫区,不过是官府出力,暂时将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拢在离城镇许远的一处空地,扎了帐篷供人居住,李御医与甄御医一见沈墨,如见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泪纵横了。
黎子何对疫病倒不关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决之法。
只是,这疫病到底有何好处,她还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并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对郑顾两家有何影响?
沈墨明显在故意拖延时间,三日时间,每每诊脉便拧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这才发现,若是让沈墨演戏做假,该也不是难事……
第四日,寒风更甚,乌云朵朵,像是要下起雪来,黎子何总算是看出疫症与顾家的关系,因为这一日,顾卫权从西南郡回云都,恰好经过这里,队伍后面,跟了数万北迁求医的灾民……
黎子何拧眉看着衣着褴褛的灾民们,转个身回了帐篷,既想报仇,又何必惺惺作态妇人之仁。
帐外一片喧闹,灾民们见朝廷先后遣了四名御医过来,本就安分许多,又见到仰慕已久的大将军,更是激动,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兴奋冲淡,一个个围着顾卫权以及他带着的军队看热闹。
“黎御医,今晚不得不麻烦黎御医屈就,与沈御医共用帐篷如何?”许久未见的李御医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医病之法,虽是高兴,还是掩不住这几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颔首以示谅解,今日顾卫权带了那么些人过来,帐篷不够用是必然。
“沈御医的方子,可写出来了?”李御医带着些许希翼问道。
黎子何犹豫片刻答道:“应该快了,我过去看看。”
沈墨等的,应该就是顾卫权吧?顾卫权来了,他也该给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医师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还未入帐篷,便听到顾卫权的声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顾卫权来找他作甚。
“听闻沈医师出自西南郡?”帐内顾卫权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正在写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作罢。
沈墨颔首,淡淡道:“不错。”
“嘶,我好像未曾听过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顾卫权故作不解,复又打量沈墨起来。
见沈墨抬头,又连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门小户,大将军自是未曾听过。”
“听闻那沈银银……”
“子何,进来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断顾卫权的话,对着帐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开帐帘,抬步进去,向顾卫权行了一礼:“见过顾大将军!”
“顾将军,此乃治愈疫症之方,还需麻烦顾将军的下属,按照此方去远些的城镇收集些药草发放给百姓。”沈墨将写好的方子叠起来,递给顾卫权。
顾卫权双眼一亮,这可是在民间累积声望的好机会,毫不犹豫接过,“呵呵,多谢沈医师,事不宜迟,老夫这就吩咐下去。”
说罢,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明日我们便回云都。”沈墨笑着撇开黎子何的问话,牵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说着接过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边,黎子何本想拒绝,看看帐篷里只有一张床,便也噤声不语。
是夜,黎子何缩了缩每逢阴雨天便酸疼难耐的双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却没能过去看他,不知现下可好?
还有沈墨,此次云晋言让她过来,明面上是说让她给沈墨帮忙,实际上,是想让她牵制沈墨吧?沈墨说云晋言怕他们跑了,应该是“他”才对,自己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个累赘,否则,凭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轻而易举。
帐外一声高过一声呼啸的风声,伴着黎子何乱七八糟的思绪,让她突然焦躁难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气,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来,穿上衣服打算去寻,在帐内总比在帐外要好些。
刚刚下床,一阵冷风吹过,帐帘被掀开,月光下沈墨的脸更是冰冷,带来的消息,直直将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毙冷宫,疑犯冯宗英,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