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三年, 正值夏季,雨如瓢泼, 寥寥可数的几名路人撑着油伞匆匆而过,街道上只余哗啦雨声, 还有门窗被大风刮动的乒乓之声。
街道上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污泞的灰色长衫,虽是残破,刚好将上下遮了个严实,又因着被沉重雨滴拍透,尽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紧紧贴在身上。
少年的脸黝黑黝黑的, 雨水顺着脸颊滑下, 被困在雨中却未见愁色,反倒很是惬意的笑着,若不是怕被淋出病来,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脏污, 也是不错的选择。
正思量着雨天哪里去寻吃食, 一眼瞥到小巷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猛地刹住脚步,少年干净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一边踏着轻缓的步子, 一边犹疑地偏着脑袋,想要看到地上那个孩子的模样。
那孩子一身破布滥衫,头发凌乱,全身勉力缩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脑袋埋在双臂中间,看不清模样。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过突然吓到他,缩回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处?”
少年看到这孩子一身穿着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乞丐,流落在云都,无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窝,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刚来云都,不熟悉状况吧?否则也不会大雨天的困在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没听见少年的问话,一动不动。
少年再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觉得有些不对,伸出手推了推他,没用多少力气,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扑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过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湿漉,这会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泞不堪,少年习刚抚上她便发现他浑身滚烫,顾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扫了他一眼,小脸倒还干净,该是生病,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没再多想便背着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杂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他是前日才来的云都。
“哎,这女娃怪可怜的,小梧,你在哪里捡到她的?”杂院里年长的老婆婆一头白发,颤悠悠地问道。
小梧看了看一边呼吸沉重的孩子,八九岁的模样,身子瘦小,不是他们说,自己还真没看出是个女娃。
“在城西一条巷子里。严婆婆,她什么时候来的云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爷爷带着过来的,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没两天就给病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哪来银子看病,染了风寒就准备好入土吧,她爷爷哭着说就这么个宝贝孙女,抱着她到街上讨钱,哎……没讨到钱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顿,回来没多久就咽气了。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个人就是跟傻了一样,看着她爷爷的尸体不哭也不闹,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着雨小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自个儿把爷爷拖出去葬了,这不,这会就被你背回来了……”
小梧怜悯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药,本来还打算卖些银两,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草药并非对症,作用不太明显,可那孩子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小梧暗暗高兴,又救了一条人命呢。
“嘿,你叫什么名字?”小梧见她坐起身,凑过去兴冲冲地问道。
孩子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茫然而无神,不发一语。
小梧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散着绝望的死气,想到她爷爷刚刚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边,认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没人敢欺负咱的。”
孩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脸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过身去,抱着双膝窝成一团,好似又睡了。
小梧无奈叹了口气,心结啊,要解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递给孩子一个刚刚捡来的馒头,把外面一层脏的剥去了,除了冷一点,还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着馒头,不说话,不眨眼,不动手,小梧尴尬笑道:“这个其实……”
未等他话说完,孩子伸手,接过馒头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话转作欣慰的笑意,柔声道:“我叫暮翩梧,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无谓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么?”
孩子撇过脸,起身,背对小梧,留给他一个背影,愈走愈远。
小梧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自从遇到她,除了病中梦里的哭叫声,便没再见她开口吐一个字,夜里醒来经常见她坐在角落里,有时呆呆看着窗外,有时怔怔盯着地面,整个人死气到好似连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闪动。小梧尝试过整夜不睡,结果就看着她同样整夜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开口说话,肯开口说话,便会慢慢好了。
只是让她说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小梧自己给她取了名字,思来想去,既然碰到她是在一个雨天,便简单称她小雨。初时她还有些抗拒,慢慢好似习惯了,可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无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动。
小梧日日将她拽在自己身后,深怕被这里其他人欺负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样,他们这群乞丐虽说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无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顾同情其他人,甚至时常有抢食打斗的事情发生。
小梧生就一副热心肠,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会帮人一把,因此杂院内甚少人来找麻烦,虽说小雨不太喜欢跟着他,可她还那么小,又是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总怕会出什么意外。
这些担心并非不无道理,这日小梧才出去一个早晨,回来便发现杂院内静得诡异,忙踏着步子进去,一眼看到三五个大小乞丐,将小雨围在中心,几人笑得不怀好意,小雨倔强站在中间,紧抿双唇仰着头一个个扫视着,双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声,其中一人钳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声,本就破旧的上衣瞬间被撕下,小梧一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
“哈哈,这宅子里就这一个女娃,老子找乐子,你小子给我滚开才是!”刚刚那人对着小梧怒目道。
小梧飞快冲到他们中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一脚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将她护在身后,大吼道:“不许你们欺负她!”
正值白日,杂院内只余他们几人,小梧的声音打了个转,让几人愣了一会,便打算动手继续。
小梧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办,手上一凉,听到一声惨叫,被一股力道带着急速向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小雨跑出杂院许远。
夏日炎热,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阴凉的梧桐树底,看看靠在一边闭眼喘息的小雨,还好外衣里面还有一层底衫,还好今日早些回来了,还好他们逃出来了,长出一口气,小梧往小雨身边挪了挪,想到她刚刚因着害怕而煞白的脸,心中一阵懊恼,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惧。
小梧攒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给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开,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眼,靠在梧桐树边,呼吸渐渐沉稳。
小梧轻轻触上她的额,由上到下,细细擦去汗渍,还有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轻声却坚定道:“以后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来保护你!”
小雨的长睫颤了颤,终究未再睁眼,更未开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阵微风拂来,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凉的小手,轻叹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回答他的,永远是沉默。
小梧带着小雨离开那个杂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间废弃的旧宅,宅院内一棵梧桐树无比茂盛,两人在那里住下来,小雨便愈发安静了。
只是,安静,比原来冰冷来的好。虽说她仍旧不说话,仍旧时常整夜不眠,仍旧不喜自己随时跟在她身后,可毕竟她脸上时而会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让他无由来兴奋的淡淡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对着她绽放一个笑容,却不曾知晓,这笑容,看在一个人的眼里,是这世上最干净的。
日复一日,小雨安静,小梧便找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说戏唱曲讲段子,那棵梧桐树底,小雨的眸光愈渐闪亮,小梧的笑声愈加响亮,金黄落叶下,相依相靠的两个身影,成为那个秋天最浓的墨笔,夜夜回荡在院内的低吟声,是那个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小雨,你听懂了么?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静如止水,小梧时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这辈子做了个乞丐,值了。
万安四年冬,云帝突发急令清整云都乞丐,小梧心头慌乱,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行。若是离开,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负,若不离开,日后在云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闻言,只是听到云帝二字时略抬眼皮,接着便沉默不语。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爷爷便葬在这里,其实自己也不想走,在云都,自己还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简单的草药卖银子,若是换了地方,难道真要日日去街头行乞?更何况,天寒地冻,怕是还未到下一个城镇,便冻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荡荡的宅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许多不愿离开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这里。小梧向来心善,一个个留住,给他们收拾房间,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洒在雪地上幽亮亮的莹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为寒冷缩在一起的乞丐们,叹口气道:“日后若我有大把银子,一定要让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愿么?”
“……”
“我最大的心愿啊,便是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开开心心的。”当然,最最大的心愿,便是听到你说话……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还带着妃子,难怪这么急着清理城内乞丐……”
“……”
“小雨,你睡着了?”
“……”
第二日一早,寒风凛冽,小梧一觉醒来,不见了小雨的身影,心头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赶。
云帝出巡,云都盛事,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顾不得其他,钻在人群中四处找寻小雨的影子,城内乞丐三日前便开始清理,到今日为止,衣着褴褛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转了两三条街道,终于在临近皇宫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来是个乞丐,心头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头,看着小梧,却是一脸惊诧。
小梧还未明白,便被人扭着手提起来,只听到身后人怒道:“居然还有个漏网之鱼,幸亏老子出来看看,否则今天就得人头落地了!”
宫门恰在此时大开,明黄的“云”字大旗率先飘出宫门,刚刚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众人跪地,山呼“万岁”,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瘦小身影,寒风中孑然而立,盯着那抹明黄巍然不动。
抓着小梧的衙差面色惨白,紧紧抓着小梧,几个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着她的手拼了全力将她往一边拉。
小雨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过两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脏污,眼睛仍是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小梧只觉得寒气串顶,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见的恨。
“跪下!”
在衙门关了一两个时辰,两人同时被押了出来,云都知府大人四十来岁,还未坐稳便一声喝道。
话未落音,小梧已经跪下,见小雨站在一边置若罔闻,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却好似毫无知觉,仍是不动。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个孩子而已,却是一脸倔强,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饶的模样,心里窜起无名之火,连审问都懒得,摆摆手道:“不跪的,险些惊扰圣驾,杖刑,这个乞丐,关几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惊,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见她动。
不过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长凳上,手持棍仗的两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来回击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着小雨闭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却不发任何声音,心头如被刀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一个翻身扑过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见知府大人未有反对,持杖继续。
一棍接着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没了知觉,小梧渐渐意识迷离,数不来受了多少棍,可这身上的疼痛,却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复,自己疼了,小雨便不会疼了。
想要睁眼,却是一片赤红,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拉住自己,缓解身上的燥热,一滴滴温热的湿润,浸在自己脸上,眼泪,这是谁的眼泪……
耳边忽远忽近,传来细细的轻唤,软软的,一声又一声:“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梦里,听见小雨这般唤过……
“乞丐,遵圣命,丢出城外!”
一声暴喝打破梦境,小梧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凉紧紧抓住,身子越来越轻,那双手好似慢慢被剥离,轻轻的呜咽声直刺心底。
强迫自己睁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红,四周景色飞快倒退,殷红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条血染的小径,血色小径的尽头,看到日夜牵挂的影子,蹒跚着跟来,却是越来越远……
“暮翩梧……暮翩梧……”
耳边的轻唤被寒风一吹即碎,终究,是自己的一场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