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凉风穿过门间缝隙钻入屋内,渗进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掀开被子,衣着完好,下床点燃桌上的蜡烛,小屋内瞬时亮起来,对面的沈墨拧眉看着她,带着不解,和淡淡的责备。
黎子何回到床边坐下,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昨夜你给自己淋了一身水,还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凉风,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病?”沈墨极力压制,语气中仍是透出些许不满,昨夜本欲阻止,可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些什么,这么病一场,她不怕被人诊脉看出身份?
黎子何仍是沉默,答案,不可能告知沈墨。她知道药中放入柒硝粉,知道妍妃喝了药轻则昏睡一日,重则胎儿不保,知道今日定会怪罪于她,可她不愿错失掉这样一个机会,一举两得的机会。
殷平在太医院不待见她,处处为难,她可以忍得一时,不代表会无止无境地退让,平日有他爹替他撑腰,黎子何无法奈他如何,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将他赶出太医院?
再者那柒硝粉,必定能让妍妃吃一次苦头,若是她身子再弱一点,丢去肚中胎儿,呵,岂不是更好?
沈墨见她不答,一股闷气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轻声道:“日后莫要拿自己身子开玩笑,你的身子受不得寒气。”
黎子何眸光一沉,更是吐不出半句话来,即便她不把沈墨当师父,他也仍当自己是徒弟来关心照顾么?
她的这副身子,若非在云潋山的三年被沈墨好好调理过,怕也是弱不禁风,至于昨夜那番对策,是她太心急了,只要想到有可能毁了妍妃肚子里的所谓龙种,全身血液便好似沸腾一般,心心念念只想试一次,自己只是病一场,顺水推舟而已,便可让云晋言也尝尝丧子之痛……
“这药丸,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痊愈。”沈墨从袖间掏出一个竹筒,中指大小,使它立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黎子何,转身开门走了。
黎子何盯着竹筒看了半晌,浑身一软,复躺回床上,出了一身汗,脑袋也不再昏沉,整个人仿佛从厚重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全身都轻飘飘的,脑中更似被清水冲刷过一次,思绪分外清明。
自己回到这厌恶不已的皇宫是为了什么?为了报仇!
缠绕自己六年之久的噩梦,挥之不尽的血红,不绝于耳的尖叫,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会忘却,不能忘却,无法忘却,疼痛,仇恨,竭力压抑后表现出来的是异于常人的清冷自持,只有自己清楚日日纠结心底的怨念,夜夜爱恨嗜骨的悲痛,想要解脱,必须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只有填平了怨,消除了恨,才能安然过完这第二生。
黎子何翻了个身,闭上眼,再一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入宫不足一月,连接近云晋言的机会都寥寥可数,不可心急,若想在成为御医前便有机会报仇,目前要做的,是为自己寻得一个靠山。
黎子何不明白妍妃为何会对她刮目相看,而且处处袒护,可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拉拢自己,若自己想要扶摇直上,倚靠她,未尝不是一个捷径,问题是如何不着痕迹,理所当然的成为妍妃的“人”,还要让她对自己的忠心耿耿没有怀疑……
屋中烛光未灭,直至天明,蜡炬成灰,床上的人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
沈墨的药很是有用,才两日时间,黎子何已觉得身体再无大碍。冯宗英本来放下面子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需要他来看看,被她推脱掉。其实那日黎子何并未料到冯宗英会过去,所以特地吃了些药聚寒气来加重病情,以便无需把脉便能看出她重病在身,好在当时避开了冯宗英的手,否则脉象一探便知她的女儿身,看来日后无论真病抑或装病,还是要小心为妙。
黎子何去掌药处煎好了药,送往妍雾殿,一路低首缓步,盘算着妍妃何时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黎子何能想到的,她拉拢自己的原因,只有自己的医术,可她不过是个小小医童,远无法与经验十足的御医相比,又或者,想用她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威胁,这个,是她目前觉得比较合理的理由,毕竟在职御医,怕是很少人愿意冒险……
黎子何端着药,经太监通报,刚入妍雾殿便发现今日不止妍妃一人,姚妃一身耀眼的火红斜倚在侧榻上,妍妃反倒如做客一般坐在一边,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哟,还有医童特地为姐姐送药呢,姐姐真是福气。”姚妃瞟了一眼黎子何,笑得无比灿烂地看向妍妃。
妍妃面色苍白,眉目之间略有倦怠,该是前日柒硝粉让身子虚了,和声道:“妹妹哪里的话,是我最近胃口不怎么好,便让小橘开了小厨房替我备些饭菜,如此,便麻烦黎医童每日熬药送过来了。”
“黎医童?”姚妃挑眉,转首仔细打量了黎子何一次,笑道:“原来是你,你我还真是有缘哪。”
“奴才参见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万安!”黎子何拿着药跪下请安。
“果然姐姐看中的奴才比较识礼,不如本宫的药也让这奴才来送?”
妍妃忙接话道:“妹妹抬举了,黎医童因前日的事与殷太医之子有些摩擦,殷太医心中怕是……”
“对哦。”姚妃打断妍妃的话,捏着兰花指,拿起小桌上一块糕点,轻笑道:“黎医童与殷太医之子不和,若是为了报复在本宫药里加些什么损了龙种,那可真真是防不慎防……”
“奴才不敢!”黎子何低首沉声回答。
“呵呵,开玩笑而已。”姚妃捂嘴笑道,随即吃了一口糕点,又道:“昨夜听皇上说下了早朝便过来这里,怎么这个时辰还未过来……姐姐你先喝药便是,无需顾忌妹妹。”
“黎医童起来吧。”妍妃这才开声让黎子何起身,眸中有一丝落寞。
黎子何将药拿到妍妃身边,揭开药煲,身后的姚妃突然出声:“听闻黎医童可是写得一手好字,前些日子那秀女就是因为得了黎医童的字才被皇上看中,黎医童也给本宫写一幅可好?”
黎子何手歪了歪,好在药未洒出,放在桌上转身回道:“蒙娘娘厚爱,奴才万死不辞。”
妍妃的药喝完,纸墨也已经备好,黎子何走到桌边,拿起笔,抬头问道:“娘娘想让奴才写什么字?”
“不多,两个字而已。”姚妃仍是轻笑,顿了顿,笑容有些怪异,启齿道:“一季,一黎。”
黎子何手一松,毛笔落在白纸上画出完美的曲线,随即滚落在地上,“嗒嗒”作响,黎子何忙跪下道:“季皇后名讳,奴才不敢冒犯。”
“谁说是名字?只是两个字而已,本宫让你写,你写着便是!”姚妃眉头一拧,厉声道。
旁边的小橘将桌上的纸换了一张,一声不响捡起毛笔,递回黎子何手中。
黎子何垂下眼睑,低首写字,一笔一划,姚妃既然让她写季黎二字,定是知晓她的字迹与季黎极其相似,她也不过多掩饰,顺手写下便是。
姚妃看着白纸上的两个大字,脸色突地变得难看,好似乌云罩顶一般黑了几分,扯过来拼尽全力似地撕成两半,叠起来继续撕,殿内顿时只剩纸张撕裂的声音,气氛莫名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姚妃发狂般撕一张白纸,直到早已成碎片的纸张再无法分开,姚妃放下手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纸屑,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打在黎子何脸上。
殿内空气顿时凝滞,姚妃像面对仇人似地瞪着黎子何,黎子何握紧了拳头,两个耳光,我主你仆的时候,我可曾损你一分一毫?黎子何扫了一眼姚妃微微隆起的肚子,云晋言,你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休想要,全都给我可怜的孩子陪葬去!
“皇上驾到!”
殿外太监唱到,满殿的人这才缓过神来,跪下行礼。
“两位爱妃这是如何了?”云晋言入门便嗅到敌对的味道,轻声笑道。
“皇上,姚儿听闻黎医童写得一手好字,正在请教呢。”姚妃身上戾气散尽,笑靥如花,徐步过去挽住云晋言的手臂。
云晋言垂眸间看到地上的纸屑,还有早已不成形的墨迹,瞥了黎子何一眼,拍了拍姚妃的手,道:“爱妃如何有空来妍雾殿?”
“昨夜皇上说要来看看姐姐,我想到好些日子未曾过来,便也来看看了。”姚妃浅笑盈盈,看了一眼妍妃。
妍妃只是温和的笑着,并未打算争抢什么。
黎子何站在一边,垂下双眸,不能看,也不想看他们卿卿我我,却仍是止不住耳边的欢声笑语,云晋言在这里,他没下令,无人敢先行离开,黎子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开始分析这三人的关系。
不知姚儿是凭借什么上位,妍妃家中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他爹手握重兵,当年云晋言独独纳她为妃,独宠三月,该就是为了拉拢顾将军,当年诛杀季府一门,顾府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断定云晋言让妍妃入宫,就是为了借顾将军的势力来打压季府。
如今见这妍妃不争不斗,还真是温婉贤惠,怪不得外界传闻若要立后,非她莫属。只是黎子何觉得未必如此,再立妍妃为后,云晋言不会傻到亲手再扶植一个季府。
那姚妃呢?黎子何突然发现,她忽略掉姚妃身后的势力,入宫一月,朝廷局势还未来得及摸清,姚妃能在后宫之中稳如泰山,只是云晋言宠爱?
“你,跟我去勤政殿。”云晋言终于打算离开,却突地回头对黎子何吩咐道。
黎子何忙抽回思绪,作揖领命,跟上云晋言的脚步。
勤政殿内向来只有云晋言一人,宫女太监都在殿外候命,黎子何跟着他入殿,站在一侧等他开声,他却像看不见黎子何的存在一般,埋首批阅奏折,两人之间至于沉默流淌,伴着香炉不停飘出的袅袅青烟。
黎子何虽是垂首,有人看着自己时还是有些感觉,她明明感觉到好几次云晋言的眼神飘在她身上,甚至好似能听到他打算说话的提气声,却最终什么都未说,这样的沉默保持了一个时辰,黎子何的双腿已经站得快没了知觉,云晋言终于放下朱笔,合上折子道:“无事,你下去吧。”
“奴才遵旨!”黎子何只觉得莫名其妙,拱手弯腰,转身退下。
路过香炉时,宽大的袖摆掩住手上动作,飞快取出袖中的粟容花种撒在其中,既然你给了我接近你的机会,我也不再畏首畏尾。
粟容花,雍容艳丽,美不堪言,种子却比花更能引人,燃烧无异味,却能让人身心愉悦,可减轻病人痛苦,起到麻痹神经之用,可不能长时间嗅闻,否则依赖成性,甚至心神晃荡,产生幻觉,重则在虚无环境中猝死。
黎子何嘴角荡出一丝冷笑,不出三日,云晋言定会卧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