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缓行,皇宫中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侍卫的脚步声,车辇前进偶尔发出的嘎吱声,还有黎子何自己的心跳声,脑中恍若突地急速充入热气,翻滚着叫嚣着欲要找到出口,双眼被逼得通红,耳边仅剩的声音渐渐被嗡鸣取代,就连呼吸,都开始浑浊。
黎子何全身僵硬地跪住,强迫自己低下头,不能抬眼,不能嘶喊,只能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滑过一抹明黄,车轮一圈一圈,如在心头碾过,压抑到浑身颤抖,死死盯住地上的两条车痕,直到车辇声远去,猛地站起身,急促朝太医院的方向行进。
李御医诧异看着浑身戾气的黎子何,张大嘴巴赶紧跟上,心里突突直响,暗自埋怨自己越老越不中用了,居然连一个孩子冷着脸都会觉得害怕……
太医院,冯宗英在厅内背着双手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看见黎子何一人走在前面快步过来,拧着眉毛吼道:“去看个诊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我睡了一觉再进宫你们还没回!让我等了这么半天!”
黎子何的脸在看到冯宗英的瞬间柔和下来,垂首不语,任他吼骂。李御医一看,糟糕,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看诊被人砸,出门碰到皇上,冷清的医童突然变冷脸,还赶上脾气火爆的院史大人怒气冲天,只好认命地跟着黎子何在一边站着。
“就算是步行到西苑,也不会慢到这个程度吧?啊?有什么可磨蹭的?太医院大把事情要做,就你们这个磨蹭性子,上百个御医都不够用!”
厅内只有冯宗英一人咆哮的声音,剩下两人皆不言语,吼了几声冯宗英也有些气喘了,又想到自己这脾气发得好像有些无理了,他的确回去睡了一觉,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黎子何那一手字,经他教导一番,不出些许时日,又能……又能看到那丫头的字,就心心念念回到太医院早点教黎子何写字,哪知道等来等去没瞧着人影,窝了一肚子火哪能不发……
想到那字,冯宗英眼眶一热,也不再训斥了,叹口气道:“黎子何跟着我来吧。”
太医院的八间房,靠左第一间便是专供院史来用,黎子何跟着冯宗英进门,房间算得上一个小书房,外间放了许多医书,一张雕花长桌,备了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放在桌角,里间一张小床,供日间休憩来用。
“你坐那边。”冯宗英指指长桌旁边的太师椅,这房间平日少外人入内,只备了一张椅子。
黎子何犹豫道:“还是大人坐吧。”
冯宗英白眉一竖,不耐道:“你站着怎么能写好字?我让你坐就坐,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怎地?”
黎子何依着他的意愿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恍惚看到六岁那年,第一次握笔写字,冯宗英拿着戒尺毫不心疼地打在白嫩地小手上:“先坐好,头正,身直,臂开,足安。”
“拿笔,收放自如,力而不僵,隽而不媚。”
“字如其人,做人不可随性,写字亦不可随意,需静心,修心,即可修人。”
“丫头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这是写的个什么东西?重写!明儿一早带入宫给我,否则这一个月都无需进宫找我了……”
“丫头,你这是画画呢?”
……
夏日的尾巴不知不觉中一扫而过,宫中飘下第一篇金黄落叶,昭示秋日的来临,天气逐渐变凉,到了夜间便带上些许寒意。
黎子何裹紧身上的被子,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这天气阴沉,受过伤的股骨酸疼难耐,明日怕是要下雨了。
窗外虫鸣声已经少了许多,只听到秋风刮过,带动枝叶摇摆的哗啦声,黎子何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明明已经有了睡意,闭上眼却仍是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却找不到哪里不对劲。
来回翻腾了两次,干脆坐起身,披上衣服点燃蜡烛,刚在桌前坐下,便明白缺了什么,这个夜晚太过安静,不止是没了夏日虫鸣,还少了半月来夜夜相伴的箫声。
黎子何拢了拢衣服,走到小窗前,夜色正浓,星月无光,窗外的宫殿树木,都只看到模糊的影子罢了,借着屋内透出去的烛光,看到细雨一丝丝,如银色发丝一般随风飘落,打在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轻轻一笑,原来下雨了,那人该是不会吹了吧。
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那箫声突地破空而起,萦绕在耳边,黎子何心中一喜,不知是何人,居然在这深宫中夜夜吹箫,前几日她还特地出去找了一番,没见着人影,更奇怪的是,这箫声经常一响便是大半夜,直到自己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吹到何时才停,整个太医院居然没有人议论这件事。
摒去杂念,黎子何的思绪随着曲子渐渐平缓,如往日的数十个日夜一般,沉沉睡去。
沈墨靠坐在树枝上,繁密的枝叶挡住他大半身形,他又穿的一身黑衣,地面上的人若不抬头仔细察看这颗大树,要发现他实在不易。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黎子何的小屋一角,本来担心冯宗英因为几年前的事情为难她,进宫来看看她是否一切安好,无意中发现她几乎夜夜难以入眠,便想起那首安神曲。
今夜见她早早睡去,暗想她的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可见她屋中烛光再亮,一丝怜惜仿佛化作春水荡漾在心头,无知觉地满腹柔肠,持萧吹曲,这箫声他用内力传音,只有黎子何一人可听见,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只是念及黎子何心中持久不散的执念,淡然素雅的曲子,竟被他吹出几分惆怅味道。
看到屋中久无动静,沈墨放下长箫,擦去它身上的雨水放在腰间,抵在树干上的手臂稍稍用力,一个翻身便已经到了屋子后面的小窗前,灰白的窗纸挡住他所有视线,轻风夹杂着细雨落在他耳边,却仍旧能清晰地听见屋中女子轻浅的呼吸声。
沈墨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突然想要戳破窗纸看看里面的女子。
细雨早就渗透沈墨的黑衣,连同湿漉的长发一起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举起的手一滴滴落下,沈墨像是呆住一般,依稀可见那五指微微颤动,最终握成拳头垂下,迎着风雨转身离开。
一晃又是半月,黎子何每日跟着冯宗英学写字,其实只用慢慢将字体变回原来的样子就行了,每每看到冯宗英对着自己的字发愣,心头温暖,又有一丝愧疚,明明人在眼前,却要借字缅怀。
黎子何还发现,冯宗英不是不带自己出诊,而是他现在几乎从不出诊,原来替云晋言把平安脉的任务交给了殷御医,宫中无后,两名宠妃也分别由两名御医主治,只是姚妃有孕之后,地位瞬时高出一截,每日诊脉的御医变成殷御医,黎子何也因此未再见过她。
原本每夜的箫声,在那个雨夜之后再未出现,之前的半个月,已经让黎子何的心绪渐渐平缓,少了箫声也慢慢习惯,可以安稳入眠。
与太医院的医童们还是处不来,黎子何清楚他们在背后对她的身世背景窃窃私语,甚至嫉妒她与冯宗英之间较为和谐的关系,特别是冯宗英开始手把手教她医术之后,那些人对她更是嗤之以鼻。黎子何不想巴结谁,况且也没必要,每日学医已经将时间塞得满满的。
随着黎子何对太医院的适应,生活好像就此平静下来,无波无澜,就在黎子何觉得略有闲暇的时候,太医院,整个皇宫,甚至举国上下,因为一道圣旨而沸腾起来。
云帝晋言,于登基九年来首次征选秀女,云国女子,但凡下满十四,上不出十六,由各地府衙选貌美贤良,才艺俱佳者为秀女,集中送往云都皇宫。云国上下议论纷纷,众人皆在猜测,随着后宫充实,虚空六年的后位,会花落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