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乐岑一下车, 那边邵靖就抬起了头,目光正正对过来。说实在的, 钟乐岑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他。从前只要看见就是眼睛酸疼流泪,他还真没能看清楚这一世的罗靖, 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在看来上一世的相貌是完全找不到了,只有那线条硬朗清晰的轮廓好像还有点痕迹。不过,沈固也是这样的,说不上多么俊美,却自然地有一种飞扬的英气。只是相较之下,沈固更沉稳一些,也许是职业使然?不过, 如果发起邪来, 那沉稳就飞到九天云外去了,嘴角往上那么一吊,就让人牙痒了……
“墨白——”邵靖的声音打断了联翩浮想,钟乐岑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了, 他明明是要来找邵靖谈一谈的, 可是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沈固。
“哦——将军,不,张少,张少还是叫我乐岑吧,毕竟,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邵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烟:“你——”可是只说了一个字,后面又没有声音了。
钟乐岑等了几秒钟, 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就问:“小麦呢?”
“……出去旅游了。”
“哦——”钟乐岑再想了想,谨慎地说,“你们应该是——”
“我以为,他是你。”
钟乐岑这下有点诧异了:“怎么?难道你都记得?”
“记得!”邵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红丝,“十八岁生日那天记起来的,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很多事我都记得。也许,是菩提珠的缘故。一碗孟婆汤,到底压不了清心咒。”
钟乐岑有些为难:“其实,还是记不得的好。就算记得了,所谓今生来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执着的。上一世是我过执,这一世,我希望大家都看得开些。”
“过执……”邵靖又低下了头,半晌,才慢慢地念出来,“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一执百念生,自作还自受。自作自受的人正是我,这菩提珠,我想还给你,但——”
钟乐岑笑笑:“没什么的,我们都有错。菩提珠本也不是我的,它既然愿意跟着你,你也还不了。”
“可是你的眼睛,是因为当年剜目求子吧?”
“也许是,但现在已经好了。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可以看着你了吗?”
邵靖无话可说。来的时候,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现在,钟乐岑真的站到他面前了,他才发觉,上一世的沈墨白,真的已经没有了。这个人是钟乐岑,而且,还是他一直认识甚至可以算得上熟人,无论如何,他也很难把钟家那个没有灵力的孩子,跟他的墨白硬拉在一起。甚至刚才看着钟乐岑走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在想,如果真要说跟上一世的沈墨白相似,好像——倒是小麦更像一些吧。虽然,那小子经常在气急了的时候炸毛,但那眉眼,在不炸毛的时候还是很有韵味的。至少,他不戴眼镜。
“哦,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一下忙。”
“啊?”邵靖完全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事?”刚才他居然全想小麦去了,那小子,一个人跑什么丽江?
“你能写大鹏明王咒吗?”
“大鹏明王咒?”邵靖怔了一下,表情有点不自然了,“不会。”
“不会?”钟乐岑也怔了一下,“不是说张家都知道你身带佛家六字真言,而且还送你去学过——”他很明智地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了,因为邵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没用心学。”
“没用心学?”钟乐岑差点叫起来。据乐洋说过,当年张家发现这孩子天生便有佛力,喜得费时费力托了一圈关系,把他送去跟某高僧学佛,那个人情托的,要不是张家这样的人家,花多少钱也没办法啊。结果居然他来了一句“没用心学”?
邵靖脸色不大好看,过了一会才冷冷地说:“我从来不想学这些。那菩提珠本就是你的。”
钟乐岑愣了一下,没话说了。两人沉默了半天,邵靖才闷闷地说:“你要大鹏明王咒做什么?我现在学,来得及么?”
钟乐岑很想仰天长叹,不过转念一想,凭着菩提珠带来的佛力,就算邵靖照抄佛经,应该也能有点用处吧?
“那,你到我们家来吧。”
邵靖为那句“我们家”噎了一下,但还是跟着往门口走。不过只走出两步,他的手机忽然响了。邵靖眉头皱了皱,还是接了起来:“小归?什么事?”
“什么?”邵靖不怎么耐烦的语气突然拔高,“你怎么知道——新闻上演了?确实的?行了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你有事?那就赶紧回去吧,明王咒的事明天再说。”
邵靖神情复杂地看了钟乐岑一眼,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跟抢什么似的开走了。沈固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会儿才走过来:“走了?”
“嗯。”钟乐岑回想一下,“他好像遇到什么急事了。本来我想让他到家里去写大鹏明王咒的。我听他说什么新闻,我们赶紧回家看看去,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沈固干咳了一声,钟乐岑瞬间醒悟,赶紧笑出一对小酒涡:“我只是想看看新闻。”
沈固摇摇头:“我看,你应该赶紧去你们那个天师信息网查一下,怎么能逮得住睚眦。”
两人一边抬杠一边上了楼,钟乐岑上网,沈固开电视。滨海市的本地新闻已经到尾声了,沈固刚打开,就听见播音员在说:“目前当地警方已经在进行多方搜索,本台也将关注接下来的消息……”
“搜索什么啊?”钟乐岑从电脑前头探个头。
“不知道,已经完了。”沈固走进书房,“应该是外地的,我们现在管不着,先研究睚眦要紧。”
一听见睚眦两个字,本来卧在屋角的犬鬼一下子站了起来,竖起了两只耳朵。沈固看它一眼:“没错,就是睚眦,当年你们交过手的吧?”
犬鬼凑到钟乐岑身边,蹭了蹭他。钟乐岑伸手摸摸它后背:“睚眦现在就在滨海,你也去么?恐怕你不是对手吧。”
犬鬼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咆哮,却往钟乐岑身上又贴了贴。钟乐岑叹口气,拍拍它:“别怕,到时候你不用去。”
沈固看看犬鬼:“当年栗田口是用大鹏明王咒拘走了睚眦吧?”
犬鬼点点头。
“你知道那咒符是哪里来的吗?”
犬鬼摇摇头。
“那土御门家族还有这样的咒符吗?”
犬鬼又摇摇头。
沈固看看钟乐岑:“这算是好事?”
“并不好。”钟乐岑皱眉摇头,“睚眦生性好杀,如果没有东西制得住它,它就会大开杀戒,那更糟糕。崂山水库还是有游人的,如果睚眦真的杀起来,我们也许能够自保,但肯定保护不了周围的人。”
“那土御门一雄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拘住睚眦的?”
“他们手里有青龙玉。这次睚眦其实是被青龙玉和四灵阵化来的,所以青龙玉对它还是有作用的。”
“那我们去偷青龙玉!”
“……这倒也是个主意。如果能拿到青龙玉,有些咒术直接施在玉上,对睚眦就有事半功倍的作用。”
“用什么咒术?”
“我想来想去,还得用困兽符。把困兽符写在玉上,就等于施于睚眦本身。唉,要是有龙涎和绘实就好了!”
“什么东西?”
“龙涎和绘实。绘实是一种异草的果实,和着龙涎磨出的颜色正赤,写在金玉上可透入三寸。如果能得到这种颜色,把困兽符写在青龙玉上,那是怎么也擦不掉的,就可以把睚眦永远拘在青龙玉里。”
“这东西到哪里能弄到?”
钟乐岑摇头:“龙涎还好说,我们可以托鲛人想办法。可是绘实……这东西据说早已绝种,就算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几株,也是可遇不可求。”
沈固一挥手:“不管怎么说,想办法先把青龙玉偷出来!”
“可是,睚眦的本体与青龙玉有联系,我们触到青龙玉就等于触到它,只要它一动,肯定也会惊动土御门家族那两个人。”
沈固脑子一转:“我记得上次在金玉大厦,你说龙喜欢吃什么?烧燕?我们先拿那东西把睚眦引出去然后再偷玉怎么样?”
钟乐岑拍他一下:“这些事还是你厉害!引睚眦的事我来办。不过,我用的其实也是一种障眼法,并不是真的烧燕,一旦睚眦发现是假的,还是会发怒。所以,得选个没人的地方。”
“不就是燕子吗?滨海找个把只燕子应该还有,我去找!”
“哎——可是这样也太……燕子也是一条生命……”
沈固无奈地看着他:“那你想怎么办?对了,上次你在寂莲不是用过困兽符?这次再设一个,能直接困得住睚眦么?”
“睚眦是神兽,那次的虎伥虽凶,也不过是死了数百年的虎魂,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灵力不够……”钟乐岑说到这里,忽然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沈固也不打扰他,由着他去想。过了一会,钟乐岑突然一拍桌子:“有了!灵力不够,我可以用别的方法弥补。上次我用蜡烛摆困兽符,其实也是借了烛火的阳气。不过睚眦用蜡烛就绝对不行了,得用别的,别的有能量的东西。”
“比如说?”
“电!”
“电?”
“对!闪电本就是天地之能量所汇集,人用的电,虽然得来渠道不同,其本质是相似的,如果用电线来设困兽符,用电流的能量弥补我灵力的不足,说不定直接就可以困住睚眦。”
沈固没说话,已经开始盘算崂山那一带哪里有供电的地方了。
“地方要宽敞,人要少,最好是没人……”钟乐岑一样样地细数,“离水库不能太远,否则引不来睚眦……”
“还要先知道土御门家那两个人住在哪里,以便我偷到东西能立刻去找你。”
“我猜他们不会住得很远,多半就在水库边上的什么度假村或者农家里。离得太远会削弱他们对睚眦的束缚力。”
“这事让黑子和柳五去查,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合适的地方!”
小黑子查这种事是最拿手的,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查出来土御门一雄两人确实住在水库附近的一个农家里,对那一家说是来崂山取景绘画的。
“行,知道了。别惊动他们,你们立刻撤,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沈固一边帮着钟乐岑布阵,一边通过手机指挥。
“啊?”小黑子惊讶,“这就完了?沈哥,我总得干点什么吧?”
“不用,没你们的事。”沈固坚决下命令,“离得远点,听我的,这事危险,而且你们帮不上忙!”
电话那边小黑子似乎跟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贴上手机:“沈哥,东方辰说这事我们可以缓一下,那两个人估计一时还不会走,特事科已经派人过来了。”
“东方辰怎么也在?”沈固怒了,“你带她去干什么?”
“她,她说带她去可以打个掩护,比我和柳五去好,我们可以装做去旅游的一对儿,这样比较不会引人注意……”小黑子结巴了。
沈固无语了,半天才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赶紧撤吧。”
“我们已经出了崂山了。不过沈哥,东方辰的意思,我们真的不要贸然动手,没把握,可以等等援兵啊。”
沈固沉吟一下,回头看钟乐岑:“东方辰的意思,让我们等援兵,你看呢?”
钟乐岑布置的手没停:“有援兵当然好,我也希望把握大些再动手。不过这东西布置好了总没错,就算不用,也比要用的时候没有强。不过,特事科派什么人来?”
小黑子在那边已经听见了,立刻说:“据说派来的是张家的人,叫张学铮。他就在济南那边出差,一接到消息已经在赶过来了,可能今天晚上就到。”
“张学铮啊……”钟乐岑思索一下,“他应该是张靖存的叔叔,是那一辈里灵力相当出众的。他擅长的就是驯兽,过来倒是正合适。嗯,如果他能过来,我倒是同意缓一缓动手,比我们自己把握确实大些。不过,东西我们还是先布置好,万一用得着呢?”
沈固当然同意。未雨绸缪么,总是有备无患的好。
张学铮确实是当天晚上到的。他和邵靖长得颇像,眉目端正,神情却很温和,脸上始终带着点笑意,这一点倒像张升夷。沈固本来对张家人是没好感的,但张学铮却是个让人很难起恶感的,很快就和钟乐岑说上话了。
“睚眦啊——”张学铮听他们详细说了当年金玉大厦的事,脸上居然现出了向往的神情,“我这些年也驯过不少妖物,但像睚眦这样的上古龙子,却还没见识过。这次有幸能见见,还得说是托了你们的福啊。”
沈固无语,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当年左健对鬼门关的向往。难道这些天师,都有点怪癖不成?
钟乐岑笑笑:“我听说过张先生当年用十二只酒杯驱山魈的事情,不知道这次带来的是什么法器?”
张学铮笑起来:“我们两家怎么说也算是世交,为什么还叫张先生?叫我一声张叔叔不行么?当年那事也是年少冲动,换了现在,我倒不太敢了。”
小黑子也跟着来接人,听了什么酒杯驱山魈,忍不住问:“钟哥,那是怎么回事?什么是山魈?”东方辰给他讲的主要是鬼,这些妖物他知道的还是很少。
钟乐岑看着张学铮,张学铮已经摇手笑起来:“见笑了,见笑了。山魈是一种妖物,有些也叫山臊,人面猴身一足,人撞上了会发寒热。不过说到底,还是一种比较低级的妖物。”
小黑子还是不明白:“那怎么用酒杯驱呢?”
钟乐岑笑着说:“张先生——啊,张叔叔是用音乐驯妖的,当年他们撞见山魈的时候,张叔叔就用十二只酒杯奏乐,把山魈驱走的。”
小黑子啊了一声,很佩服地说:“音乐家啊!”他自己是毫无音乐细胞,唱歌第一句就能跑调到大西洋去,所以很佩服懂音乐的人。
钟乐岑点头:“张叔叔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还曾经在乐团做过首席小提琴呢。”
小黑子好奇问:“在哪个乐团?”
张学铮笑笑:“现在不做了。小提琴虽然好,但琴弦太过脆弱,驯兽时容易损坏,靠不住。我已经不修了。”他虽然在笑,却有几分遗憾,显然本来是非常喜欢小提琴的。
钟乐岑看出他的心情,岔开话题:“那张叔叔今天带了什么来?”
张学铮轻轻拍拍随身的包:“一年前得了一支通犀,我做了一支犀角笛。”
别人听了没听出什么来,钟乐岑却睁大了眼睛:“一支通犀!”
张学铮笑笑:“是啊,也是好运气。光做成笛子就做了半年,最近半年都在练这个了。”
小黑子捅捅钟乐岑,小声问:“钟哥,这通希是什么?很宝贝的?”
钟乐岑解释:“通犀就是犀角。犀角本就是辟邪之物,燃起来可以令鬼魅退避。犀角中有一根白线自顶至根的,称为通犀,是格外通灵之物。”
张学铮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小钟,你虽然没有灵力,可是论见识,年轻一代恐怕还没人比得过你。我听说你用蜡祭之法驱走了年兽,真令我们这些白长了年岁的人汗颜啊。”
钟乐岑正要说几句客气话,突然间一声闷雷毫无预兆地从天边滚过来,接着豆大的雨点居然就那么落了下来,打得车顶噼啪作响。张学铮和钟乐岑都是脸色一变,同时伸出头去看天:“不对!”
沈固打开车灯:“怎么不对?”
钟乐岑急促地说:“这不是天雨,是龙雨!如果不是滨海另外有龙,就一定是睚眦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小黑子百忙之中还插了句嘴:“沈哥,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天雨?”
“油然而云,沛然而雨,这才是天雨。这种毫无预兆的急雨,除了有人作法,就只有龙雨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