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瓷!沈固现在对脱胎瓷这三个字过敏, 一听,本能地就提起劲来。
"哦, 这个倒是脱胎瓷,不过爸爸一直拿不准它究竟是不是真的。”
沈固看吴瑛一眼:"什么意思?”
"这个是小弟送给爸爸的, 卖东西给他的人说是明青花,但爸爸觉得这个价格根本不可能买到明青花,可是上面的青花又是什么,什么苏什么的--”
"苏麻离青?”
"哦,对对,就是这个什么苏麻离青,爸爸说确实是明朝时候用的, 但也可能是现代仿的, 一直拿不准。但这个盘子做得很漂亮,又是小弟送的,爸爸特别喜欢。”
"小弟?"沈固看小黑子一眼,"吴女士还有弟弟?"小黑子说过, 吴瑛是最小的女儿了, 怎么还有弟弟。
"哦,是我爸爸的养子,郑立。他的生父是我爸爸的同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生母改嫁了,我爸爸就认他当了养子。不过外人知道的不多,而且大学毕业之后他就搬出去住了, 现在不在家里,只是每个礼拜回来看看爸爸。”
"那您知道这东西郑先生是在哪里买到的吗?”
吴瑛犹豫了一下:"小弟说是一个朋友割爱的。不过,我想事实可能不是这样,估计是通过朋友买来的……爸爸最讨厌倒卖文物的事,所以小弟也不会全说。"如果换了别的人,她是绝不会说这些事的,但现在看着这些有年头的东西都有些忐忑不安,也只好和盘托出了,"钟医生,你看这盘子有什么问题?”
"哦,我并没有说这盘子就是有问题,还得先看看。”
吴瑛差点儿给噎着,小黑子看她脸色有变化,赶紧拉着她往外走:"姐,我听吴伯伯屋里有动静,咱们过去看看,让他们在这里慢慢检查。”
吴瑛给他扯着出去,忍不住说:"小伍,这两个人到底靠不靠得住?那些东西可都是你伯伯心爱的,这要是--”
"放心吧姐,那是我组长,要是信不过的人,我能带来吗?大哥的事也不一定就是有什么东西作祟,但万一要是,我组长一定能查得出来。”
吴瑛离开屋子,沈固就轻轻打了钟乐岑一下:"你怎么那么说话?没看把她气得脸色都变了?”
"我就是实话实说嘛。我这儿还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就追着问个没完,还让不让人看了?也不知道这屋里的东西到底都是怎么来的,有什么好紧张的?”
"算了,她又不懂。不过这个盘子--有问题吗?说实在的,我是被你那个'脱胎瓷'惊着了,要不然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沈固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眼前的盘子。盘子果然是极薄的,在灯光下竟像是半透明的一般。盘子四边装饰着像蔓草一般的花纹,中间画着一棵桃树,伸展的枝叶间错落分布着九个大小不一的桃子。整个花纹用的是青花。沈固虽然不懂什么苏麻离青的,但也看得出来这青花颜色浓艳,而且笔致生动传神,不管是什么年代的,就瓷器本身来说,应该算是上品。而且九个桃子上都有一抹表示成熟的红色,颜色虽淡却正,青花加红彩,更显得鲜艳漂亮。但是除此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来。
"好像这几个桃子颜色比其它的浅一点。"沈固到底是一双好眼睛,硬是鸡蛋里头挑出了骨头来。在盘子的右边,有三个靠得很近的桃子,两大一小,颜色比另一边的桃子是要浅淡一些。
"应该是发色不够充分。"钟乐岑也扒上前看了看,"还是你眼力好。这颜色发得不好,盘子的价值就降一大截了。”
"你管那个干什么?现在是要看这盘子有没有问题!这里头有胎骨没有?”
钟乐岑瞪大眼睛:"你当我有透视眼吗?这样也能看到有没有胎骨?”
"那要怎么看?”
"除非把它砸了。”
沈固无语了。砸了?先不说这个盘子有没有问题,就算有问题,那也是别人的,你说砸就砸啊?
"有别的办法吗?”
钟乐岑摇头:"没有。要么,拿去照x光?”
沈固又无语了。钟乐岑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脱胎瓷现在也不稀罕了,要不是那个女鬼,我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过敏。”
沈固正要说话,客厅里有了动静,有人敲门,接着传来吴瑛的声音:"小弟过来了?”
那个郑立?沈固立刻竖起耳朵,只听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干爹睡了?”
"睡了。你坐。爸这几天没什么事,你不用老往这儿跑,你生意怎么样?别耽搁了。”
"没事的姐,我都安排了。爸书房里有人?”
"哦,小伍请了两个人来看看。”
"看看?看什么?”
"那个……"吴瑛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咱家这些天接二连三地出这么些事,怕是撞了什么,小伍请了两个内行来看看。”
"姐,怎么你也信这个?干爹知道吗?”
"嗨,这不是没办法了吗?没敢让爸知道,你知道他不信这个。”
"请的什么人?我进去看看。”
说着话,人已经进来了。沈固转头看看,年轻人大概还不到三十岁,浓眉大眼,跟吴瑛果然是半点也不像。衣服穿得很讲究,手上戴的却是块军用手表,而且已经很旧的样子,虽然保养得很仔细,仍然跟衣服完全不搭边。沈固看了那手表一眼,对他点点头。年轻人却不怎么客气,直接走了过来:"请问两位,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固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正在看。”
年轻人眼里露出明显的不屑:"是么?那两位可得好好看看,别漏了什么。”
钟乐岑忽然问:"郑先生是吧?这个青花九桃盘是您买的?”
郑立眉梢微微一挑:"是我买的,怎么了?”
"在哪里买的呢?”
"通过朋友买来的,怎么了?”
沈固没有忽略他眉梢那一下抽动,而且每说一句话就反问一句"怎么了",不是表示此人对问题反感,就是他对问题心虚。钟乐岑并不因为他的口气就停止,继续问:"为什么要买这个呢?是古董吗?从盘子本身来看,看不出明显的年代啊。”
郑立不怎么耐烦地说:"我朋友说是清代的东西。年代我倒没管,干爹收藏东西也不是为了贵重,为的是喜欢。这盘子图案挺吉祥的,我买回来祝干爹一家吉祥,寓意好就行了,怎么样?”
"哦。"钟乐岑表现得像个对古董完全外行的人,"桃子怎么就是祝一家吉祥了?”
郑立更不耐烦了:"桃子就是吉祥的意思。干爹家里有九个人,这桃子也是九个,不是正好吗?你到底懂不懂?”
吴瑛站在门口,听得表情十分扭曲。她刚才听过钟乐岑对这些藏品的评价,明明是个内行,怎么这会儿要这样说话,连桃子在中国人的习俗中代表吉祥都不知道?还是他们故意耍着小弟玩?
"钟先生--"她想打断两边的谈话。小弟不知怎么的,对这两个人好像也完全没有好感。其实她答应小黑子请这两人来,也是病急乱投医,现在这两人也没说看出什么东西来,她也就有点失去耐心了,只是看在小黑子份上,不好拉下脸来就是了。她的孩子还在医院住着,如果这两人只是来打个酱油,又或者家里的问题真不出在这些上,她就不想陪他们了。
"小瑛?"卧室里有声音传出来,吴瑛脸色变了一下:"爸爸醒了。小伍,可别说这两位是做什么的,记住了。”
"姐,我跟你去看干爹。"郑立不屑地再看钟乐岑一眼,跟着也出去了。
小黑子有点尴尬地摸摸头:"沈哥,钟哥,你们别在意啊。吴伯伯不信这些个东西……也难怪,我以前也不信的,没亲眼见过,到底是很难相信的吧?”
钟乐岑点点头:"我知道。因为他们不相信,所以总希望我们马上就能拿出点证据来,可是这会我确实拿不准毛病出在哪儿。这样,我们也先见见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本名叫吴轼,估计是跟着苏轼的名字取的,但是文革期间就改成了吴军,想当然耳就是取拥军建军的意思了。当然,这个军字搭上吴这个姓,意思好像就有点变,但当时估计也没考虑到那么多。他倒跟钟乐岑想像中的有点两样,本以为当过兵的人应该有点儿g悍之气,吴轼看起来却完全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头发已经雪白,人也瘦削,穿一身月白色的唐装,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听说沈固和钟乐岑是小黑子的同事,特地来看他的,而且沈固还是退役特种兵,老人就很高兴,连声叫女儿沏茶来:"这是好茶叶,小立从杭州捎来的。”
茶香氤氲,钟乐岑端起来深吸了一口,点头说:"真是好茶叶,正宗的狮峰吧?”
吴轼眼睛一亮:"哦,小钟同志是内行人啊。确实是狮峰龙井,小立托人从产地搞来的呢。”
钟乐岑喝了一口:"水稍微有点老了,而且矿泉水其实不怎么适合泡茶的,要是用山泉水还好一些。”
吴轼哈哈大笑:"嗯,小钟同志真是内行!小瑛不懂茶,每次都拿矿泉水冲,好茶也冲坏了,哈哈。”
吴瑛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是该感谢这个姓钟的把父亲终于逗笑了呢,还是该在心里悄悄骂他两句。
吴轼这些日子全是不顺心的事,这会终于有两个说得来话的年轻人在座,话也比平日多说不少。跟沈固谈谈军中,又跟钟乐岑谈谈茶和瓷器,笑容不断。吴瑛看了一会父亲的笑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算了,就冲这两人能让父亲多笑笑,哪怕是神棍也值了。
三人谈了一会儿,钟乐岑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漫不经心地说:"这个茶杯是青花瓷的吧?我看有点年头了,至少该是清末的。”
吴轼又笑了:"是啊。原来小钟同志不光是茶中知己,还懂瓷器。这是家里祖传下来的东西,比清末还早一点,嘉庆年间的。本来家里还有些东西,破四旧的时候都给砸得差不多了,这套茶具还是当时那些人不懂,胡乱堆在厨房角落里,才逃过去的。"他说起那个年代,就不觉唏嘘起来。
钟乐岑点点头:"是啊,那时候真是毁了不少好东西,现在都很难找了。不过我刚才看您书房里还有些孤本,也是家里传下来的吧?好在是保存住了。”
"哦,你们到我书房里看过了?"吴轼有点意外。
吴瑛瞪了钟乐岑一眼,强笑着说:"爸,小伍说这两位对这些东西很懂行,听说您有些孤本,想来看看。”
吴轼倒没有什么不悦的意思:"好啊,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这些的不多了。大部分说是喜欢,其实是因为这些东西值钱,并不是真正的懂。”
钟乐岑顺着他的意思说:"是啊。其实说到收藏,真不在东西贵不贵重,全看自己喜不喜欢。只要自己喜欢,值多少钱算什么?收藏为钱,那收藏的东西都是一股铜臭味了。”
吴轼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所以我收藏东西,只要东西做得好,是什么年代的有什么要紧?就算它是孔圣人用过的竹席,烂了不也是一样的。”
钟乐岑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您说得太对了!哦,我刚才看见您书房里还有个脱胎瓷的青花盘子,应该是仿明制的吧?用的苏麻离青料还挺地道呢。”
吴轼很惊讶:"你懂得还真不少呢,也是研究古董的吧?”
"说不上研究,就是比较喜欢,有时候看一些这方面的书了解一下。”
吴轼呵呵笑起来:"谦虚了,谦虚了。只看书,不看实物,是不可能分辨出什么样的青花瓷用的是苏麻离青料的。那个是小立买来给我过生日的,青花九桃,取个吉利。而且虽然是仿的,做工确实漂亮,青花红彩,瓷薄釉透,发色又好,只要不去计较什么年代的,可以算是一件珍品哩。”
钟乐岑眉梢猛然跳了一下。沈固坐在旁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心里琢磨他这是想到什么了,郑立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对吴轼说:"干爹,公司里有点事,我得过去一下。”
吴轼摆摆手:"你有事就先去吧,我身体挺好的,你不用天天过来看我。公司里那么多事,你这样天天跑,身体也吃不消。快去吧。”
郑立点点头,站起来往门口走去。门口挂了一幅山水图,是用玻璃框裱装的,郑立从那里走过,脸在玻璃上闪了一下。那一瞬间,沈固发现他的表情与刚才完全不同,眉头紧锁,嘴唇死死闭着,不过他迅速从画前走过,沈固也只瞥见了那么一眼,还没能完全分辨,郑立已经开门走了。
客厅里其他的人都没注意到郑立的表情,吴轼跟钟乐岑还在谈那件脱胎瓷盘子:"我看那个图特别喜欢。当时我们家里一共十个人,我还想,这不就是我们家么,我就好比那树,他们九个孩子就好比那九个桃子……唉,可是现在……"虽然他和钟乐岑谈得高兴,暂时忘记了家里的伤心事,却终究还是脱不开,眼下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大儿子,还躺在医院里的二儿子和外孙,刚才的高兴劲就全没了。
吴瑛赶紧劝慰:"爸,别想了,该吃饭了,要不,小伍和这两位也留下来一起?”
吴轼打起精神:"一起一起,人多吃饭最热闹了。”
这顿饭吃得还算轻松,钟乐岑只捡古玩字画方面的话说,绝口不提吴家的事,直到起身告辞,还总算是宾主尽欢。
出了吴家的门,小黑子有点沮丧:"钟哥,没看出什么问题?”
钟乐岑沉吟了一下:"黑子,那个郑立和吴家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小黑子立刻精神一振:"怎么,郑立有问题吗?我听说他爸爸是吴伯伯干公安局长时候的手下,牺牲的时候郑立才十岁,他妈妈改嫁了,吴伯伯就把他收养过来了。”
这跟吴瑛说的没什么两样,钟乐岑不满意地摇摇头:"太简单了。你能打听得详细点吗?”
"当然能,我去打听。不过钟哥,你的意思是郑立有问题吗?”
"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但--总之你先打听吧,我得再想想。要是吴家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
"行。那我先走了。”
沈固等小黑子走了,才说:"你想到什么了?”
"你听见吴老先生说那个盘子了吗?”
"听见了,他说那个盘子是珍品。”
"不,他说那个盘子发色充分。”
"哦--"沈固猛然明白,"但是你说那个盘子发色不够充分。难道老先生没看出来?”
"你还记得吗?冰冰爸说,他去拿那个牌子的时候--”
这次不用等他说完沈固就明白了:"他说橱窗里有个画桃子的蓝花盘子?会是这一只?”
"不是没有可能啊!”
沈固迅速思考:"看吴老先生应该是个内行的人,如果那盘子像你说的发色不充分,他不会看不出来吧?或者是因为郑立在旁边,他有意这么说的?”
"哦,也有这个可能……"钟乐岑有点犹豫了,"也许没那么巧……”
"不管巧不巧,我们把想到的可能性都列出来,然后再来分析。说吧,你还想到什么了?”
"我当时没有想到郑立的事,我想的是,吴老先生说那个盘子发色充分,那可能他看的时候,确实是发色充分。”
"那么为什么我们看的时候--"沈固猛然明白,"三个桃子,三个人?”
"对!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吴家现在三个人有事,就有三个桃子颜色浅了?只是,现在这个还不能当成证据。”
"你知道郑立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
"表情?”
"门口不是挂了一幅山水画吗?郑立走的时候,我在那玻璃上看见他的脸,虽然一闪就过了,但是那表情--除非他公司里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就很不对劲了。”
"那让黑子去打听一下他公司里有什么事没有。你觉得他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这不好下结论。但是他在吴老先生面前那么恭谨带笑的,一转头就变脸,如果公司里没事,那就真有问题了。”
"可是咱们现在也只能等。”
"等第四个人出事?”
"对。"钟乐岑有些消沉,"只有第四个人出事,我们才能确定那盘子有没有问题。”
"为什么这跟我们以前碰到的情况不一样?”
"你是说--”
"我是说,为什么咱们看不出问题?你说我是阴阳眼,可是冰冰那件事,我只看到红痣,却一点也没看见鬼气。还有这盘子,即使我们现在几乎是肯定盘子有点问题,可是这盘子本身,看不出半点毛病来。”
钟乐岑沉吟着:"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这盘子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