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听得回报着实愣了一下, 看了眼坐在下首的姚氏,才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冯家怎么想的, 过这边来下聘?”
姚氏也有些诧异,不过想了想, 这冯家也难说,上回来相看廷瑗,末了却定下廷碧,可见为人做事不大讲究路数,不能按常理推测,寻思了寻思就道:“想是知道廷碧养在大嫂跟前的缘故?”
大太太闻言,冷哼了一声, 道:“提亲怎不见他家过这边来!”说着, 霍的起身搭了胡婆子的手就要去看个究竟,姚氏也随了大嫂一道,妯娌两个来到厅里,就见里头散立着几个婆子, 地当间摆放着十几抬聘礼。
那冯家在本地没有亲眷, 又不肯再同朱达醉打交道,只得将家中几个有些体面的老妈子打扮吩咐了一番,派她们带着小厮随媒人来下聘,这几人正东张西望的看张府的铺陈摆设,忽然见一群仆妇丫头拥着两个气派俨然的妇人进来,就知道是正主来了,那领头管事的忙赶走上前去请安问好自报家门, 这才说明来意,喜气洋洋的呈上礼单。
大太太听着来人说话,看着满地描金缠红的箱笼,想着这冯家当初来相看廷瑗,却不声不响的越过这边去定下了二房的廷碧——那件事里头因廷瑗有些叫人褒贬之处,她这边遮掩还来不及,虽憋了一肚子气,也说不得了,却不想这冯家还真做的出,蹬鼻子上脸又堂而皇之的上门给廷碧下聘,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大太太这么想着,肚子里的一股火再也压不下去,冷声问道:“你们府上定的二房的姑娘,把聘礼送到这边来是什么意思?”
那老妈子兴冲冲的卖了一番好,不想张府太太一开口就疾言厉色,声气不善,心里就打了个突,忙赔笑道:“我们夫人听说姑娘自小认在这边,事事都是这边安排,就叫老婆子带着人直接到这边来下聘了,顺便请示您,这婚礼细则该当……”
大太太却不等她说完就截断道:“告诉你们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怀胎十月生养下的伶俐人,我们可不敢随便认下;再者,二房如今已是分家出去了,这婚事跟我们可商量不着,聘礼你们抬走,该送哪去送哪去!送客。”
冯家老妈子来前以为是个的美差,总要赚些打赏物件回去,不成想一张笑脸贴上来,三句半话没说完,就要叫人赶了出去,那笑就怪模怪样的僵在了脸上,所幸她奴才做惯了,倒也没有脾气,只是有些闹不明白这张家太太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难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她不成?想着这要是砸了差事,回去可不好交差,便赖赖唧唧的不肯走,又别别扭扭的陪笑道:“咱们好好的来商量喜事,您太太怎么恼了?是你们二房说姑娘养在这边,嫁妆迎娶都叫跟这边商量,只叫把聘礼送过去,还是我们老爷说姑娘既是大房养的,聘礼就该送这边来,这,这也是好意,您看……”
大太太听了这话,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心道难怪二弟一直不来领廷碧回去,却原来是打定主意不管了,就拧着眉冷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又闭了口,脸上阴晴不定了半晌,改了态度曼声道:“原来是二房说的,好,那你就把聘礼搁这吧。”
姚氏在一旁听大嫂将聘礼留下,揽事上身,就有些不解,不过她向来不插手大房管家,除非问到她头上,不然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想来人家愿意这样办事,自然是觉着这样办合适、恰当,说了,人家未必领情,便只在一边看着,心说,大嫂这是要送佛送到西?
那冯家老妈子见这位太太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就吓得心里一惊一乍的,趁她肯收下,忙呈了礼单,商议道:“那婚事……”
大太太不答话,只叫胡婆子接了礼单过来,才道:“今儿我们家做满月,不得闲,过两日你们再来。”
那老妈子听说也只得答应一声带着人去了,大太太看着她们走远,也不叫人动冯家的东西,仍旧带着姚氏回正房闲坐,姚氏见大嫂从回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情知有事,便不肯再长篇大套的闲话,等了个话缝,自回三房暂居的院子看账册去了。
大太太等姚氏一走,就叫了胡婆子过来,道:“你去库房,把当初给廷琦备的那副按嫡女份例置办,最后又换下来的妆奁抬出来;然后去二房,跟二老爷说,六姑娘的嫁妆已经备好,见二老爷迟迟还不来接姑娘回去,就打算在这边打发姑娘出阁了,冯家送了聘礼来,估量着也够办喜事用的了,就不叫二老爷另支银子了。”
胡婆子答应一声去办,大太太也自转身去了后边卧房,进门就见张载正伏案写画,大太太走过去看了两眼,心里就有些生气,他这病最怕七情所伤,惊怒忧思一点儿沾不得,大太太连廷瑞都不许回来跟他说生意上的事,偏他闲不住,又写这些东西给二弟,大太太心说人家要是肯听你的话,也到不了今天,口中就埋怨道:“大夫说过多少遍了,叫老爷一点儿心都别操,你就是不听话,是怕不能多活两年吗。”
大老爷听了就到:“这算什么操心,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这么清闲过,我趁着这工夫把二弟那几间铺子的人事写出来,只要他肯听那几位老掌柜的话,想来经营上出不了大错。”
大太太听他操的这个多余的心,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又见他精神还不错,索性也不管了,只状似无意的叹了口气道:“廷碧的嫁妆已是打点好了,也不见二弟来接她,我原想着廷碧和她爹这些年仇人似地,往后出了阁更没个相处的机会,想着临出阁,二弟接她回去备嫁,廷碧看着她爹为她费心操持,父女两个也能知道彼此的心,有个缓和,偏上回来接你给拦下了,如今二弟竟似伤了心,这回竟不来接了,唉,往后廷碧嫁了,父女两个这仇算是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老爷一听这话,就撂了笔,道:“这我却是没想到,唉,当时也是看那孩子哭的可怜,怕回去了,受她爹的为难。”
大太太听了从窗户一直看到远处的亭子尖,口中悠悠道:“他爹要是想要为难她,能给她说这么一门好亲,那冯家好歹是五品官,又是独子,可见还是疼闺女的,偏你,做大伯的给侄女儿预备嫁妆也就罢了,人家爹好好的,硬扣下侄女不叫回去,算怎么回事。”
大老爷听老妻这么一说,只觉这事确是自己蛮横不讲理了,就有些后悔,正此时就听来人传报道:“二老爷来了。”
大太太一听果然,就从鼻子里头嗤笑了一声,道:“请进来吧。”她话音刚落,张二爷就一摔帘子自己进了来,铁青着脸色看了看大哥、大嫂,骄纵的孩子要糖吃似的,道:“我来接廷碧家去待嫁,我告诉你,大嫂,说出天去,廷碧也是我生的,你想扣下,没门!”
大太太听了就笑着回头看了大老爷一眼,才道:“瞧二弟急的,谁也没说廷碧不是你生的,哪个要扣下了?这不正等着你来接呢嘛。”
张杰听了这话就愣了一下,大太太也不多说,只传话下去,叫六姑娘收拾收拾随身的东西,来跟她爹家去待嫁。
张杰不想竟这么容易,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大哥、大嫂,连路上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了,大老爷见他进门反应这么大,也有些奇怪,想起上次他叫屋里人来接闺女,却让自己扣下了,倒也在情理之中,就咳了一声,道:“廷碧不几日就出阁了,你接回去也好,那丫头是个重情义的,父女天性,看着你费心给她备嫁,从前那些不好也就忘了,心结一解,往后必会好好孝顺你。”
张二爷一听大哥说“从前那些不好”,心里就一阵厌烦,原先他靠着大哥吃饭,挨几句教训还能耐着性子听着,如今分了家,面上也不肯敷衍了,一时想起他当老子的管教亲闺女,大房偏要多管闲事儿拦在前头,还说他的不是,让那丫头自以为有了靠山,见了自己不亲不热的,他还没说什么呢,最后倒成了“他从前那些不好”了,张二爷越想脸色越黑,却又听大哥问道:“前几日我叫人去请你,你怎么不过来?”
二老爷心说,凭什么你叫我来我就来,口中却道:“这不是才分了家,铺子里的事我又不熟悉,冷不丁接手忙的腾不出工夫来嘛。”
大老爷听说,就道:“我叫你来正是要说铺子的事,你那十三家铺子都是爹手上传下来的,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大多是用老的人,最肯实心实意做事的,我开了一份明细,上头把那些有本事,可用的人都列了出来,你拿回去看看,遇事多去请教,想要干什么多听听他们的主意。”说着从桌上拿了一张纸递给张杰。
张二爷斜着眼睛瞧着那张明细,粗略一看,就见上头几个掌柜,全是这几日他去巡铺子时见过的,每逢他一说个主张,要变个法子,那些人就梗着脖子推三阻四的,不听摆弄。张二爷看着看着就上了心,心说怪不得这些人敢跟自己对着干,原来都是得大哥器重的,脸上却不露,只把那明细揣起来,道:“大哥没别的事了吧,我来接廷碧,还有嫁妆,连着聘礼,我都一趟带回去。”
大太太在一边听了就道:“礼单都在这,二弟打个收条,我叫下人给你送过去。”
张二爷见大嫂这般好说话,竟有些狐疑了,仔仔细细的将礼单看了好几遍,对照收条无误才摁了手印。大太太将收条一抽攥在手里,立时就扬声吩咐下去,叫把聘礼和嫁妆都送去二房那边。
张二爷这才放下心来,正此时,却见廷碧满面泪痕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看也不看自己亲爹一眼,进门直接扑倒在大老爷座前,扬着脸抽噎道:“大伯,我不回去,我只跟着您,我不回那边去。”
大老爷这些日子卧床养病,这个侄女儿日日过来请安,深觉她孝顺体贴,倒比廷瑗这个做姐姐的更懂事几分,此时见她这样依依不舍就有些感动,不过才受了老妻的开导,也拎得清轻重,只好言好语的劝她听话,懂事。廷碧一见大伯竟也说这样的话了,就吃了一惊,哭的更加伤心,又要把头往地上撞,大太太冷眼看着,就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快别这样,都多大了,还小孩子似的,你爹才把嫁妆抬回去了,你把头磕破了可怎么上轿!”
她声音虽轻,却足够廷碧听见,那哭声就渐渐的低了下来,大老爷又在一旁好言相劝,到底止住了哭,又哽咽了几声,才慢慢的改了说辞抽抽搭搭的叫大伯好好将养身体,省的叫她不在身边记挂。
大老爷见她想开了,叫了几声好孩子,便回头吩咐大太太道:“嫁妆是嫁妆的,咱们做长辈的也要给孩子一点儿私房。”
大太太听了,长吸了一口气,强笑道:“说的也是。”随即转过头看着廷碧道:“从你母亲过世,我接了你过来这边,也算养了你一场,难得你这孩子这么知道感恩图报,倒是天生的性情,不是我的教导了,我想着你这样的性情到了哪里都错不了,也用不着我们替你担心,如今……再给你几两银子傍身,算是个扶上马再送一程的意思吧。”
廷碧听大伯母说这一席话,越听越是脸红,垂了眼睫站在一边一声不言语,大太太也不看她,径自走去墙边开了柜子,取了张银票过来,递给廷碧,廷碧低着头伸手去接,一旁的张杰也伸了手出来,父女两个都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大太太也不理会,自顾自的松了手,张杰就往回收,廷碧却不肯松开,大老爷在一旁看了,开言道:“二弟,这是她大伯母给孩子做私房的,眼看就出阁的大姑娘了,你就别替她收着了。”
张杰听了,讪讪的缩回手来,大太太看着这父女两个心里冷笑,口中道:“好了,廷碧回去收拾收拾随身的东西,别叫你爹久等。”
廷碧就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才放下帘子,忽然听见大伯母在里头说:“二弟,要不连廷琰一块儿接了回去?毕竟是你生的,我也不敢扣下。”
廷碧登时浑身紧绷,紧接着就听她那个爹道:“大嫂这话什么意思?当初是你非要领回来,可不是我硬塞给你的,怎么?养够了?接回去就接回去,我那边也不多她那一张嘴。”
廷碧听到这脑袋“嗡”的一下子,撩起帘子,返身疾步走到大太太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含泪道:“大伯母,求求你再养活廷琰两年,廷琰乖巧听话,不像我是个不懂事的,我有错,都是我不好,可跟廷琰没关系,大伯母,你就可怜可怜没娘的孩子吧。”说完就伏在地上重重的磕起头来。
大太太见她这样,忙伸手拦挡了,赶忙转过头去先看了眼大老爷,才道:“你看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孩子跟着爹娘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说着一笑,道:“当初我把你们带回来,想着我虽比不得你们母亲,不过跟着廷瑗一块儿拉拔一把还是能够的,倒也没费过什么心,不想如今你跟你大伯比跟你爹还亲,生分了亲父女,这就不是我的本意了,廷琰还小,回去住两年,想来跟你爹也能亲近亲近,这也是好事啊。”
廷碧叫大伯母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像绝了堤似地汹涌而至,心里酸苦的想着自己害了廷琰,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哭道:“大伯母,我错了,您有气冲着我来,不干廷琰的事,您留下她吧,她还说长大要孝顺您呢,您高抬贵手,廷琰她一定不会让大伯母失望的。”说着,涕泪横流的伏在地上磕头,大太太看着她头上的单股金凤钗随着低头坠堕在地上,只不说话。
大老爷早听出这里头有事,看着侄女哭的这样悲切,也不肯问,只道:“行了,还是孩子呢,眼看又要出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算了吧;至于廷琰,回去也是该当的,若是这边住惯了,她自己也不想回去,想来你爹也不至于非接了她走,放在哪边养,还不是他的亲闺女?廷碧起来,去收拾东西,你妹妹的事你不用操心。”
廷碧听了大伯许诺忙抬头去看大伯母,却见大伯母一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思来,廷碧心里不托底,只怕大伯母心里生了嫌隙,虽留下廷琰也要给她脸色看,就不肯起来,又爬上前去抱着大太太的腿,把脸贴上去哭求道:“大伯母,我年纪小不懂事,有做错的地方,您骂我,您打我吧,只要您说一声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您别怪罪到廷琰身上,您说吧,让我怎么做。”
大太太听了这话,长叹了一口气,道:“是个人就有做错事的时候,你说你还小,这也是个由头,不过……”大太太看了一眼张杰,又道:“多大才算大呢?人要是从根里想差了,就是活到一百岁也不见得就变好了,呵,我跟你说这些,也不知有用没用,你且听听?”
廷碧听了就兜头磕了下去,哽咽道:“请大伯母教导。”
大太太就道:“你这就要嫁人了,我也没什么嘱咐你的,只一条为人处事的道理,你回去想一想——你年纪还小,凡事考虑的浅也是有的,今儿听你一再认错,看来是已经明白了过来,只是晚了,当初就不该做。我这边教你一个法子让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凡说话做事,要时常想想,别人要是这么说你,这么对你,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知道这事是对是错,了,凡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廷碧听了这话,一张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半晌道:“我明白了,让大伯母伤心了,都是我一时不懂事,大伯母,您教训我吧,只是,廷琰她……”
大太太听了打断道:“廷琰是走是留还要问问她自己,我本以为你们在这有吃有穿,也还过得,奈何你们自己个不一定这么想,想来还是觉着家里自在也说不定呢,硬留下,养来养去养成仇就不好了。你回去收拾吧,顺便叫廷琰过来,我当面问她。”
廷碧也不在意这话里的敲打,只听大太太肯听廷琰的意思,就慌忙起身,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廷碧腿上跪的麻了,踉跄着快步从屋里走了出去,回到后边先去找廷琰教她怎么说话,打发了她去前边才回到自己屋里,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都归拢在了一处,她招呼一声奶娘和红霞,叫她们拎了东西,自己只捧着一只木盒,又满屋里看了一遍,就转了身出去,却不往正房走,只直奔廷瑗的那边去,到了门口,站了站,见廷瑗的丫头翠袖正守着门做针线,就上前道:“五姐姐在屋里吗?”
翠袖一见是六姑娘,先不回答,就跳起来慌忙拿身子挡住门口,道:“太太叫我看着,不许姑娘出屋,也不叫人来看,要不就揭了我的皮,六姑娘别为难我,还请回去吧。”
廷碧上次来已被挡过驾,她猜想是廷瑗厌恶了自己,之后就一直没再来,此时因自己要走了,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便默然良久,半晌才要说话,却见廷珑从屋里出了来,翠袖才说的慌穿了帮,脸上就红了一片,廷碧见了心里确准是专挡自己的,眼睛也黯了黯。
廷珑这些日子因父亲要在山下盘查新接手的铺子,母亲想着马上就是廷瑞嫂子那一对双儿的满月礼,接连又是廷碧的喜事,上山下山的折腾个没完,便一直在大房这边住着不曾回去,廷珑自己则黑天白夜的都在廷瑗这边,陪着她说话做活,引着她少难受些。才刚两人正在屋里配线,廷瑗忽然说像是听见廷碧说话,因大太太交代了不许她再同廷碧来往,不然就要怪罪翠袖,廷瑗不好出来,只叫廷珑出来看看什么事。
廷珑出来见廷碧肿着眼泡,面上似有泪痕,心里有些奇怪,面上却不显,只关切道:“六姐姐怎么了?大伯母禁了五姐姐的足,她自己不能出来,叫我来问问什么事。”
廷碧听说廷瑗是真不能出来,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高兴,又见廷珑神情和悦里夹着一点儿关心,眼神明亮的直视自己,不像是嫌弃鄙夷的意思,心里又暖和了些。垂了眼睛,将手中木盒往前送了送,道:“我这就要家去,往后见的日子少了,特意过来跟五姐姐道别,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一对蝴蝶是我舅舅给我做头面的,算是我自己个的东西,留给五姐姐做个念想,叫她……”说着,看了眼垂着帘子的房门,声音低了低,道:“叫她多记着我的好处,不好的地方,就忘了吧。”说完,将木盒塞在廷珑的手里,转身就走。
廷珑看着她远去,背影单薄寂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凄凉,出嫁是女孩子一生最大的盛典,然而因为此前的事,廷碧这亲事定的着实尴尬,满府都讳莫如深,恐怕这段日子她寄住在大房,处境也很不易,不过求仁得仁,最终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冯家门第可夸,少爷据说也不错,想必可以托付,只是听她的话,到底还是希望得到廷瑗的谅解吧?
廷珑遥遥的看着她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才收回目光,转身回房。廷瑗一等她进来立刻仰着脸问道:“她来……什么事?”廷珑就将木盒递了给她,又把廷碧的话复述了一遍,廷瑗听了,飞快的走至窗前尽力向外张望,却遍寻不着,默然半晌,低头打开木盒,只见里头一对赤金点翠的大蝴蝶,翅膀不断的抖动震颤,仿佛随时都要起飞一样,廷瑗神色间就有些难解,好半天,道:“真好看。”又侧身捧了给廷珑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只过年的时候取出来戴了一回,早先就说过要送给我……”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却又慢慢的绽出笑意。
廷珑多日未见廷瑗笑过了,想来除了担心她自己的亲事,和廷碧那日行事伤了她的心也不无关系——她知道这两人从小在一处长大,朝夕相处之下,共同分享的欢笑,悲伤,心事,秘密,让彼此亲密无间,也正因为如此,被廷碧或多或少的利用,想必更加难以忍受;而如今,一对蝴蝶一句软话就能让她露出笑容,可见廷瑗对廷碧到底还是不记恨的。
廷珑摇摇头,心里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儿傻,可这一点儿傻气也正是她打心眼里喜欢廷瑗的原因,这个女孩子娇纵,活泼的肆意,没有眼力见,可同样也心地宽厚,性格明亮,能够体谅别人,即使受到伤害,也从不把人往坏处想,肯相信别人的善意。这一点廷珑扪心自问,自己就做不到,若是她和廷瑗易地而处,廷碧那么做了,她即使能够理解她的无奈,也无法不心怀芥蒂,加意疏远。想到这,又想起尚宽,廷瑗这个傻瓜对他也是一样,不知怎的就那么肯相信他,坚贞的就准备这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廷珑这些日子旁敲侧击的盘问了几回,不知是廷瑗不好意思说还是怎么的,提起来不过都是些小儿女青梅竹马的情分,并没什么惊天动地感人至深的情节,这让廷珑有些无从劝起——因为似乎连头脑发热都算不上,而“这算什么呀,就让你这么至死不渝起来了”的话,廷珑也说不出口——反推自己,以然似乎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指天盟誓的举动,她还不是一样怦然心动,可见,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大抵是个人的心理感受,也正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此说来,比起廷瑗的只取一瓢饮,她的随遇而安,几乎是可以羞愧的了。一时想起以然临行前特意过来道别,却到底没能同他见上一面,心里不禁沉甸甸的怅然若有所失起来,走到窗边,心思跟着目光一同飘向远处,白云流转,心思也像流云般无际,散漫的想着不知他现在走到哪了,平安与否?等她那坛菊花酒酿熟的时候,能不能回来。
廷瑗捧着木盒看了许久,忽然蹬蹬蹬几步走去床边,将吊在床幔上熏香的大荷包解下来,又一气把里头的干花倒了个干净,廷珑正散漫的想着心事,听见动静就转过头来,见她把盛蝴蝶的盒子装了进去,然后珍而重之的放在了多宝格上。廷瑗放完拍拍手,回头就见廷珑正看着她,不免有些尴尬,却见廷珑嘴角含笑,目光安静而了解,就是一愣,接着,慢慢的也微笑起来,心里却有些奇怪,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个小妹妹有一种能洞悉人心力量,让人同她相处时自在舒服,倒一点儿也不像比自己还小的样子。
廷碧从廷瑗院中离开,一回到正房就见妹妹正畏畏缩缩的站在屋当间,神情宛如受了惊的兔子,随时都要往远处逃似的,一见她进门立刻像是见了浮木一般跑过来攀在她的胳膊上,委屈道:“姐姐,我不想回家去。”
廷碧快速的看了大伯母一眼,拉着妹妹的手强自镇定道:“大伯母都说随你的意思了,你不想走大伯母怎么会赶了你回去?”说完求证似的的向大伯母看过去。
却不想,不待大伯母言声,他那个爹倒开了口:“我的闺女,我又不是养不活,干什么哭天抢地的非要赖在这边,好像我这个当爹的亏待了你们似的,传出去叫人笑话,都给我一起回去。”说完,站起来看着廷碧道:“东西都带来了?这就走吧。”
廷琰听了父亲的话,两手死死的抓着姐姐的胳膊,廷碧叫她抓的生疼,却恍然不觉,只看着父亲,目光一瞬间冰冷,又随即转为哀求,道:“廷琰她打小就跟着大伯母,在这边住惯了,就让她仍旧在这边吧,大伯都说了,在哪住着还不是……”廷碧说到这,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又道:“还不是爹的闺女。”她这一声“爹”,叫的极其干涩,仿佛小儿初学话一般,说完,泪眼模糊的看着父亲,神色哀恳。
张杰闻言却冷哼一声,道:“哭什么哭,这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了?就这么留恋着不肯走?好全叫她卖了,最后还不是得我这个当亲爹的替你说亲送嫁?真金白银的拿出来,没人领情,碰着大事就一推六二五的倒成了你的恩人了。
他这么一说,大太太就吸了口气,怒道:“二弟,你要是这么说,这孩子我可就真不能留下了,你还是带了走吧,我给你养这么大,可不是叫你戳我的脊梁骨的。”
张杰听了就冷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那你倒是连这孩子的婚事一起办了呀?还不是嫌麻烦、费银子,好都让你卖了,临到大事想起我这个亲爹来了,哈,合着全天下就你最精?”
大太太听他这样胡搅蛮缠,气道:“二弟,你还讲不讲一点儿道理?嫁妆是谁出的,总不至于前脚抬走,后脚你就忘了吧?”
张杰想着那嫁妆已经送去了,便有恃无恐道:“嫁妆才值几个银子,摆酒席招待你们吃吃喝喝不得花银子?这份花销你也替我掏?”
大太太见他是打定主意蛮不讲理了,可恨自家老爷又叫他气的拉风箱似的喘了起来,就霍的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给我走,两个孩子一起都给我带走,往后再别登我的门,我不卖这个好也罢。”
张杰就嗤笑一声,道:“走就走,我怕你?”说着果然转身就往外头走。
廷碧一看到了这个地步,猛的使力将廷琰向前一怂,廷琰一个站不稳当即扑倒在大伯跟前,不知磕到哪了,只疼的眼泪汪汪的,还茫然的回过头去往姐姐这边看,廷碧就怒道:“爹让走呢,你给大伯磕个头吧,也没白养你一场。”
廷琰一听,立刻转回头来,眼中水势更盛,哽咽道:“大伯,我不想回去,别让我走。”然后说了这句,就再不会说别的了,只呜呜的哭。
张载伸手抚着她的头,忍了咳正要说话,张杰已经大踏步的转身走了过来,一把拽起廷琰的胳膊,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认识你爹是谁了?在人家嚎的什么丧?”一边说,一边使劲往起拽。
廷琰只抱住大伯的腿,死也不撒手,哭的撕心裂肺。大老爷见张杰下了死力,把个廷琰的胳膊几乎反折了过去,还一味的用力,就一边喘一边伸手去推道:“别为难孩子”.一句话说完又咳得血气翻涌,大太太忙赶上前去,一边抚着老爷的背,一边急道:“好孩子快跟你爹回去吧,什么时候想你大伯了,只管回来看他。”
大老爷听了,一挥手做了个止住的动作,大太太就不再说话,只伸手将他领口的两颗盘扣解开,一下一下的帮他顺气。
此时廷琰又是叫张杰拽的胳膊疼又是哭的脱了力,慢慢的就有些抱不住,眼看要叫张杰拉了起来,就猛然回过头去,在张二爷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张二爷登时疼的一甩,不想竟没甩开,廷琰使尽浑身力气咬着不松口,把张二爷疼的撕心裂肺,扬起另一只手兜头给了廷琰一巴掌,廷琰哪里是他的对手,整个人都栽歪过去,头在地上碰的闷响。廷碧吓了一跳,扑过去查看她的伤势,见她脑袋外边看不出什么来,就一连声的问疼不疼,廷琰只捂着头缩着肩膀抽泣。
张二爷却也伤的不轻,手腕上一排牙印都在往外渗血,淋漓的滴在地上,他最是惜命,忙抬了胳膊,一只手指着廷琰骂道:“好你个狼崽子,敢咬你爹,好,你不是不跟我吗?我还不要你了呢,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闺女,往后也别指望我再管你的事。”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廷碧见她爹不等她就走了,匆忙拉着妹妹,趴伏在大伯、大伯母跟前,含泪道:“廷碧一辈子都记着大伯、大伯母的恩情。”说完触地有声的磕了三个响头,又转头看着哭的浑身发抖的妹妹,流泪道:“廷琰,你要听大伯母的话,不许惹她生气,往后替姐姐好好孝顺大伯跟大伯母,听见了吗?”廷琰听了,哭的说不话来,只重重的点头,大老爷见两个侄女这样,一边喘一边俯身去扶她姊妹,窝的嗓喉作响,大太太见了,忙替他伸手去扶,廷碧神色复杂的的看了大伯母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又单给她磕了个头,才顺势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妹妹,泪流满面的强自转头,匆忙去追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