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彩虹还是孩提的时候,妈妈李明珠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来自安徒生童话,题目叫“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故事里有一个糊涂的老头儿用一匹马换了一头牛,又用那头牛换了一只羊,羊换成鹅,鹅换成鸡,越换越差,最后鸡换成了一袋烂苹果。人人打赌说他老婆会笑他傻,可是老婆对他的决定百分之百的满意,因为她坚信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老头因此得到了一袋金币。
过了很久彩虹才读懂这个故事的潜台词:老娘说的话也总是对的。
这一点彩虹从小到大有无数的体会。
比如说,当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李明珠就告诉她应当这样交朋友:
一,和人打交道的重心不是朋友,而是原则。原则至上,你会有更多的朋友。朋友至上,你只会有更多的压力。
二,真诚地对待你的朋友,和欺骗、利用、破坏过你的人绝交。因为你绝不能给他第二次机会伤害你。
三,如果一位朋友长时间地令你灰心、失落、沮丧或郁闷、让你觉得这世界太黑暗不值得活下去,离他远点!
四,你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间,别一天到晚地粘着她。
五,忠实于友情,不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流言早晚会传进他的耳朵。
六,朋友希望自己好,也希望你好。那些不喜欢你比她好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七,一般的朋友你一说就知道你想要什么。好朋友你不说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八,朋友是阶段性的。这意味着老的要去,新的要来。真正的知己,一二足已。
这些为人之道来自彩虹外公那显赫的家族。切实贯彻了八项基本原则之后,彩虹发现自己有很多朋友,闺蜜却屈指可数。大一是韩清,大二加了个郭莉莉。韩清和彩虹同寝室,都是中文系。郭莉莉住隔壁,传播系的一号系花。她们俩是在大学合唱队里认识的,一见如故。可是李明珠喜欢韩清却不喜欢郭莉莉。只见过她一次就让彩虹离她远点。
“乖女,你怎能只是一个陪衬呢?这孩子相貌太好、家世也好、追她的男生数之不尽。我就看不惯她这么趾高气扬,也不看惯你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点头哈腰。何彩虹,你外公在这个城市有名有姓,你不输她什么!和她站在一起,你给我把腰挺直罗、把胸抬高罗、把下巴扬起来。”
彩虹替莉莉委屈。人家不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么,连中年妇女也要妒忌她。何况彩虹并不觉得自己比她差。对朋友她一向是恩怨分明两肋插刀的。所以她极力争辩:“妈妈,郭莉莉可有才了,她会弹吉它!”
“你会弹钢琴!”
“郭莉莉会跳摇滚!”
“你会游泳!”
“我就是喜欢郭莉莉。”
“不听妈妈的话是不?妈妈把话放在这里,你们俩早晚要崩掉。”
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月,果然就崩了。
起因是郭莉莉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那男生当然也不是一般人,他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魏哲,长得帅、会打球、还会跳拉丁舞,郭莉莉和他打得火热。彩虹不喜欢魏哲,知道他抽烟喝酒、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知道他考试作弊、选举拉票、许诺少有兑现。彩虹觉得这个人毕业之后短时间内或许能混得很好,但最大的出息也就是一贪官污吏。
于是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郭莉莉写了一封信,仔细地讲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还说了一些从别人口里听来的□□。她列举的一条最重要的证据是魏哲曾经借过她一百块钱,说好第二天还,结果就再也不提了,不知是真忘还是假忘。她认为这是不讲信用、不负责任的表现。作为好朋友,她有必要提醒莉莉。
交出这封信之前她犹豫良久,还向妈妈征求过意见。
“别交。”李明珠态度明朗,“交了信她肯定翻脸。”
“我不信。莉莉会听我的!”
“问题就在这里,她从来不听你的,你向来都听她的。”
那时候的彩虹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信当晚就送走,次日即遭痛骂。勃然大怒的郭莉莉竟然把信转给了魏哲。
“我知道你想拆散我们,”那时莉莉已跟着魏哲学会了抽烟,一口烟喷在彩虹的脸上,“因为你妒忌我!你也喜欢魏哲是不是?可惜人家看不上你,因为你我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以前我还想拉你一把,既然你是这种阴险毒辣的小人,那就算了吧!”
在惊愕和失语中,一年多的友谊狂风暴雨般地结束了。
彩虹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再去学校时,她开始接二连三地被魏哲的哥儿们骚扰。她被卷入流言的漩涡:有人说她在校外与人同居;她和老师关系暧昧、她曾经怀孕……甚至有人看见她在酒吧里坐台……
郭莉莉看见彩虹就翻白眼,彩虹见到郭莉莉就远远绕道。
几个月后谣言不攻自破。
可那段杯弓蛇影、千夫所指的日子却给她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伤痕。
她终于明白交友是一件很小心很慎重的事。不得不佩服妈妈的先见之明。
半年后彩虹信里的话应验了。魏哲喜新厌旧,为了一个英文系的女生抛弃了郭莉莉。莉莉痛苦得恨不得自杀。前思想后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只有彩虹值得信任,于是不顾一切地拉着彩虹哭诉、没完没了地向她倾泄自己的悲伤。她把彩虹看成了救命的稻草,为了安慰她,彩虹不得不时时翘课陪她说话、带她散心、甚至帮她写作业。
毕竟曾经是朋友。彩虹的心很软,很容易原谅别人。走出心灵阴影的莉莉向彩虹道歉,要求重拾友谊。
妈妈李明珠一直冷眼瞧着事态的发展,直到有一天彩虹又开始带莉莉回家吃饭。李明珠下班看见她,将小包一放,直接将大门拉开,把郭莉莉的书包往楼梯上一扔:“莉莉,以后别到我们家来了。”
莉莉吓得直往门外逃。
“咣当”一声,屋门很夸张地关上了。
“妈您太过分了!”彩虹怒吼。
“谁过分了?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被窝里哭!她欺负你一次是你没经验。想再欺负你一次?在我李明珠的眼皮底下?门都没有!”
“那您让我好好地跟她讲啊!您这么做多粗暴、让人多尴尬、多难为情啊!”
李明珠白眼一翻,喉咙轻蔑地咕噜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款款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哦,粗暴?彩虹,尴尬和难为情也是要学习的。不懂事的人多尴尬几次就懂事了。我这叫帮助她成长你知道吗?等她大了成熟了,没准还要提礼物来感谢我早早教了她这一课呢!”
多年以后彩虹和莉莉还是朋友。只是那份信任永远消失了。她们有时候也约着一起逛商店、看电影。聚会的时候也很亲热、互相开玩笑,但彼此都知道,旧日时光已一去不复返。
是的,妈妈的话总是对的。
交了批改的作业,彩虹回到系里,在走廊的一角遇到了系主任庞天顺。
老头儿心情很好,老远地就跟彩虹打招呼,很慈祥地问她:“怎么样?小何?工作还顺心吧?环境还适应吧?有什么困难吗?”
彩虹心里想,既然您问了我就说呗:“主任,我现在工作比较满,天天跑学校,中午实在困,又没个休息的地方,可不可以分给我一间办公室?哪怕是很小的一间或者和人公用也好!”
“哦……这个……”主任低头看了看她,彩虹双手捧心,做花仙子状。
主任一笑,不为所动:“小何啊,你知道这里的地价吗?”
“地价?”
“这一带的地价是每平方米三万。地比金子还贵啊。我知道你是指系里以前的那个辅导员休息室,现在改成健身房了。这也是大家的要求嘛。中午没事,老师们一起打个桌球、锻炼身体、活跃气氛、促进友爱嘛。最近这段时间实在是腾不出空房子。招你进来的一大原因——当然你学业非常优秀——有本市户口是你的一大优势。系里现在辅导员不少,不能开这个口子。我们只能勉强给每位讲师提供一间办公室。小何啊,你努努力,争取早点评上讲师吧。”
彩虹现在还不是博士,离讲师遥遥无期:“啊……主任,您真忍心让我每天坐在图书馆里打呼噜啊?”
“嗳,你克服一下嘛,尽量克服一下。”
彩虹垂头丧气地走了,去食堂吃了午饭,正要找地方打盹,竟然收到了主任大人的电招:“小何啊。”
“主任?”
“我刚才和书记商量了一下。年轻教师的困难我们还得重视。这样吧,你暂时和季老师共一间办公室。季老师一周只有两次课,其它时间都在家里,他的办公室总是空的,你可以中午去打个盹。备课用的书和学生作业也可以放在那儿。”
“季老师?”完了,怎么又是他啊?彩虹一下子五雷轰顶,“哪个季老师?”
“季篁老师。他也是新来的。”
“不不不不”彩虹一连说了十几个不,心里一迭声儿地叫苦:季老师啊,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真不知道人家会这样安排。我和那个罗小雄真不是一个德性啊。
“主任,我坚决不同意占用季老师的办公室。我只是试探性地问一下系里有没有空余的房间,如果没有我完全可以克服。大不了中午回趟家,睡个午觉再来嘛。没问题的!您千万千万别和季老师提这个事儿!”
好不容易安排了,她还不领情,庞天顺的口气也有点冷:“怕什么?这事儿我们不问过季老师能来通知你吗?刚才我和季老师说了,他都答应了。你现在就到我这里来取钥匙吧。”
挂了电话彩虹才想明白,这事儿坏就坏在上次听了关烨的建议向主任告了方志群一状。主任于是认为彩虹这个人不好惹,她要什么不如早点给,不然会闹个没完。
钥匙不敢不拿,多不识抬举啊。彩虹七磨八蹭地到主任办公室拿了钥匙,随后下楼去了季篁的办公室。她想将钥匙偷偷塞进门缝然后迅速溜掉,不料办公室的门大开,在走廊就和季篁碰了个正着。
彩虹只得咧开嘴笑:“季老师,吃午饭呢?”
“还没吃,正做清洁。”
“哦,好勤快哟。”
“你能不能让我先打扫一下,再搬你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个脸盆,里面放着一块抹布。
其实季篁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常,彩虹偏偏就听出了讥讽的味道:“嗳,季老师,我来正想和你说这个事。你可别误会,我不是觊觎你的办公室,钥匙还给你。以后等系里有了空房再说。”
季篁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说:“这学期我有两个课题,所以一周只有两次课。没课的那天我不来,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你帮我改了那么多的试卷,我还没认真谢你呢,我真的不介意。”
他的样子很诚恳,彩虹心动了。
她舔舔嘴唇,还没发话,季篁又指着对面墙上的两个大书架说道:“书架一个归我,一个归你,我一般也没什么书,书都在家里。办公桌只有一个,抽屉有四个,两个归你,两个归我。”
他竟然把最上面的两个抽屉分给了她。彩虹感动了。
“我从不睡午觉。如果你想休息,请随意,这里有个三人沙发足够你躺下了。我吃完饭通常会去图书馆。”
啊,真了得,这季篁客气起来也能吓死人,特别是那双冷漠的眼睛忽然间寒光四射地瞪着她,彩虹不敢相信从里面竟能伸出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的样子。
她赶紧摇头:“不不不,那怎么行?这……这毕竟是你的办公室。”
“照顾妇女,匹夫有责。”
“我不会很打扰的。那就……嗯……多谢了。”彩虹掏出手机,“对了,你的电话是多少?万一有事我好与你联系。”
“我没有手机。”
“那……家里的座机?”
“没座机。我不怎么用电话。”
“好吧,电邮呢?”
“我不用电邮。”
她的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季老师,你不会连计算机也没有吧?”
“我有个计算机,很老式的,不过我没网线,所以很少查邮件。”
彩虹差点以为这个人是宗教系的。转念一想,也对啊。人家才来这里一个月嘛,路都没认清,没有手机、网线不很正常么?可她转而又去纠结一个形容词:“很老式”。计算机这种东西,只有老式和新款之分,新款半年就变老式了。老式之上还有一个“很”字,那岂不是淘汰产品?
于是她连忙强调:“网线一定要装哦,我知道有一家很便宜,明天给你联系电话。现在大学里的所有重要通知都是通过网络发布的,成教学院今年还成立了一个网络教研室呢。以后学生的考试和分数全都会在网上进行了。这是时代的趋势,季老师。”
季篁皱起了眉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等会有课,我去吃饭了。”
他去了隔壁的茶水室,不多久,端了一个饭盒过来。
彩虹正将书包里的一些卷子移到书架上。又讨好地帮他擦了桌子、拖了地,他坐下来,打开饭盒,拿着一个不锈钢勺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彩虹忍不住瞄了一眼饭盒里的菜,白饭加一只鸡腿。鸡腿好像也是白水煮的,没有一点颜色。
她在心里忍不住叹气。
这个菜肯定没什么滋味,因为房间里没有任何香味,饭盒里面白茫茫的,好像装的不是饭,而是一堆拧碎了的泡沫板。
而他竟是细嚼慢咽的仿佛状元郎在享用着琼林宴。他吃饭的样子也很奇怪,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好像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祭拜某个神灵。末了他啃起了鸡腿,把鸡腿啃得很干净,剩下一条白光光的骨头,可以立即挂起作标本。饭盒也是干净的,粒米不剩。他擦擦嘴,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根黄瓜,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
她注意到饭盒的盖子上用马克笔写了个“4”字,今天正好星期四。
她好奇地问道:“季老师你自己做午饭啊?”
他点点头。
“一周做几次?”
“一次。”他说,“一次做五份,放进五个饭盒。一天拿一个。怎么样?是不是特有效率?”他显然很为这个得意,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那你做的饭重样吗?”
“差不多,隔天会有变化。”
不敢多问,她笑了:“季老师,其实你挺平易近人的。”
下午的例会季篁有课没参加。彩虹挤到关烨身边悄悄说话。
“关老师,季篁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不留校啊?”
关烨说:“他本来联系了留学。加州大学的全奖。出国前母亲突然病重,只得取消了计划。本来是要留校的,他选了这里,一样咱们大学也不差,二来这里离他的家乡近点。有什么事好照应。”
“哦,这样啊。他的家乡在哪里?”
“在中碧。”
“中碧煤矿?”
“大概是吧。”
“那他……”彩虹犹豫了一下,问,“是不是家庭很困难?”
“嗯。他父亲死于煤矿事故。母亲身体很差,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听他导师说的。彩虹,你跟他是同事关系,这些家庭的事儿千万别问。”
彩虹诧异:“为什么?”
“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