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日常雷打不动, 周而复始地进行着。习惯的巨轮轰隆隆地滚动,轧过一切争执, 像一辆无情的水泥车,泥也罢, 土也罢,石头也罢,多么不合谐的东西全都能搅进去,打成浆子,最后变成无比坚硬的混凝土。
成长的过程不也是浇筑的过程吗?
在这要紧关头,家长的意志退却了,仿佛来了个战略上的大转移。无论是明珠还是大路都表现出懊悔的姿态。次日清晨, 彩虹起床, 发现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和自己最喜欢的生煎小包。全家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互道早安。收音机里播放着交通新闻,何大路说天气转冷,叮嘱彩虹多穿衣服。明珠照例递给彩虹一个饭盒,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父母的脸上都有一种受到伤害却强颜欢笑的表情。
“我走啦。”彩虹将饭盒塞进书包, 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出去锻炼, 顺便送送你。”夫妇俩竟双双将她送到楼下,又一直送到车站,目送她上了公共汽车。
彩虹逃亡般地去了学校。
离第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彩虹发现关烨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门缝里刮来一股空堂风。彩虹好奇地探了探头,发现关烨坐在藤椅上, 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拿着笔,正在改卷子。桌上除了她常用的电脑,还有一杯茶。
任何时候撞见关烨,她都是这副极度优雅、极度闲适的样子。认识的人当中彩虹还从没有见过有谁活得像关烨那样孤芳自赏若无旁人的。刚进校的彩虹曾像师兄们一样热衷于探讨导师的私生活,观察她的卧室、研究和她交往的同事、甚至从她早年发表的散文中寻找这位教授的情感生活。可惜不露珠丝马迹。关于关烨,除了优雅和闲适以及她写的书教的课发表的论文,就没有更多令好事者玩味的内容了。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彩虹连忙打招呼:“早,关老师!”
“早。”关烨指着自己的茶说,“人家送我一大包立顿红茶,要不要尝一下?”
“有牛奶吗?”
“有炼乳,在冰箱里。”
彩虹拿着自己的茶杯去热水室装了半杯开水,回到关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杯,品上一口,十分香甜。
“关老师,我有个问题要问您。”
“我马上有课,给你三分钟。”
“我认识两个男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一个谈得来,可惜没有钱;一个不怎么谈得来,但非常有钱。”彩虹说,“我应当选择谁?”
关烨吸了一口烟,向窗外吐了一个烟圈,回头看她,淡笑:“他们的身材怎么样?”
“您指哪一部分?”
“吸引你的那部分。”
“没钱的那个更吸引我。”
“不就是差钱吗?”关烨点了点烟头,“你何不自己多挣点钱,然后愉快地享受那个吸引你的男人呢?”
彩虹苦笑:“可是……我父母那边死活不同意啊。”
“你知道,在印度,人们是这么训练大象的。”关烨一面收拾卷子一面说,“他们把刚出生的小象用一条琏子拴在一棵小树上。过几个月,小象长大了一点,他们就把它拴到大一点的树上。再长大一点,再换一棵更粗的树……”
彩虹呆呆地看着她。
“以大象数以吨计的体重,其实没有哪棵树能够真地拴住他。”关烨说,“可是,那条琏子已在他的脑中,而树的粗细已无关紧要。因此成年后的大象随便哪棵树都可以绑住它——因为它已习惯被限制。”
彩虹的脑中霎时间闪过一道金光。其实道理她都懂,只是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她不怕那条琏子,却怕琏子那端的一只手。
捧着奶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彩虹发现季篁不知何时也已经到了。奇怪,今天他没有课,其实是不用来的。
“早。”她说。
“早。”季篁走过来,凝视着她,问道,“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
“……过敏。”她轻轻地走上前,“帮我看看眼皮红了没?怕是风疹吧?”
“不是。”他摸摸她的脸,在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别担心,我会很努力的。”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明白人装不了糊涂。每个人的出生都不可选择,而季篁却为此饱受冷眼和磨难,爱他的人不应当增加这份沉重。
她咧嘴给了他一个开心的笑:“怎么来这么早,今天有会吗?”
“没有。过来改学生的论文。”
为了实现诺言,季篁已经帮她改了两批古代文学课的试卷,好让彩虹腾出时间准备即将来临的博士考试。彩虹很不好意思地将桌上的一大叠论文抱在怀里:“不不,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还是我来吧,我改得快。评语还不伤学生自尊心。”
她眼一瞪,道:“嗳!你啥意思啊,难道我的评语伤人家自尊了?”
“来来来,我念几句你听听,”季篁随手抽出一份,念道,“此文结构尚可,但开篇不够有力。例子过多而无论述,论点与论据的衔接不够明确。”
又抽了一份,念:“‘——这篇小说我读过,这个故事我知道,xx同学,还需要你在论文里从头到尾地再讲一次吗?’”
“‘……请勿玩弄术语,引用时请先定义。’”
“……‘虽然你写得很长,可我实在找不到要点,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讲什么。’”
好吧好吧,彩虹心想,我承认有些卷子就是越改越恼火。再好的耐心也被不着边际的论文给磨完了。彩虹叹了一口气:“改卷子是体力活,改着改着火就冒出来了。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很客气了。”说罢指了指外面的雨,“这种天气我就不能改卷,得等太阳出来,否则很影响心情。”
季篁失笑:“原来你工作还看天气啊。”
“可不是!”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鄙视那些只能在晴天而不能在雨天工作的人。”他说,“工作就是工作,要拿出职业的态度对待它。”
又被批评了。得,这叫男朋友吗?简直给自己找了一个导师好不啦。彩虹不以为然地翻了一个白眼,却被季篁不依不饶地拉到桌旁坐下来,拿出一份试卷,耐心地说:“现在的学生自尊心强,写评语的时候先找优点,再差的论文也能找出几条可以夸奖的地方。比如头开得不错;比如例子很贴切;比如这段分析到位。记住一点:总是夸三条批两条。夸的地方要比批的地方多,这样学生对自己才有信心,才愿易接受后面的批评。”
彩虹苦着脸说:“在这些孩子们的卷里找优点——季老师,您太为难我啦。偶尔有几篇惊艳的,我一读就知道不是学生写的,是抄的。这些孩子们也真是的,难道这世上只有她们会google吗?”
“不要这样说,一般来说,每个班上总有几个好学生的。现在的学生都是独生子批评要以建设性为主。”
彩虹抽出一张卷子:“那好,这份是我改过的评语:‘此文结构松散,论述累赘缺少例据,术语过多而不求甚解,结论新奇却无太强说服力。’你说说看,怎么个建设性法?”
“我觉得,每一个评语都是一封信,所以最好要有称呼,不要把自己摆在权威的位置上说话。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唐顺生。”
“你可以这么说:唐顺生同学,论文论述详细,说明你在思考上下了功夫。而对术语的运用表明你具有一定的理论知识。如能进一步加强文章结构,补充更加有力的论据,你的结论会很新颖,对读者亦会很有启发。”
彩虹眨眨眼:“这不跟我说的是一回事吗?”
“口气不同啊,我是积极的,鼓励的,你是消极地,打击的。那个唐顺生肯定更喜欢我写的评语。当然,我不会写得这么简单抽象让人摸不着头脑,会比较具体:比如结构松散,我会告诉他哪个部分松散;比如论据不足,我也会指出是哪个论点的论据不足。这样对学生的下次写作才有更明确的指导意义,对吧?”
彩虹将怀里的一大叠考卷往他身上一放,嬉皮笑脸地说:“要写这么多这么具体啊,季老师,那多累啊,还是你来改吧。”
说罢就向门外走。
“等等,你去哪儿?”季篁问。
“我得去看看崔老师。”彩虹说。
“楼上的那位?”
“对,崔东璧。 听说今年考博的理论课是他出题,我去摸摸底。老头也是搞解构主义的,还搞点拉康,整日里神经兮兮。”说罢觉得有影射季篁之嫌,又干干地笑了一声。
这个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授并不少,个个强悍,互不买账。季篁点点头表示认识,不禁皱起了眉:“不会吧,你也怕专业课?”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何况我有考试恐惧症,经常发挥失灵的。”
季篁无奈地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崔东璧的办公室在五楼。此公年轻时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曾是学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爱子十七岁时死于车祸,听说事发现场惨不忍睹,崔东璧大受刺激、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妻子也跟他离婚了。他从此成了系里唯一的“坐班教授”,无论有课没课,每天必来办公室。上课只念自己的教案,不和任何学生说话,学生问问题也从不回答,总是五个字:“自己看书去。”考试出题巨难巨偏,及格率特低。学生意见挺大,系里却不敢得罪他。他著述颇多,各项基金都指望他撑台面,谁也不敢说什么。
总之,一位神人。
彩虹上本科的时候没有选过崔东璧的课,研究生时更是避开了,这次听说他出题立即慌了神。像这样的专家,想考倒一个学生很容易,崔东璧如此古怪,真的不及格也没有情面可讲。彩虹觉得一定要探口风,就算套不出范围也得混个脸熟,希望他手下留情。
不知为什么五楼的走廊特别长,光线特别暗,崔东璧的办公室在楼的尽头。偏偏头顶的灯坏了,彩虹越走越黑,只觉阴森森地不见五指。
摸到门,礼貌地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问:“找谁?”
彩虹大声说:“请问是崔老师吗?”
门猛地开了,涌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彩虹吓了一跳,因为里面也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依稀辨得出是点了几柱香。
崔东璧双眸深陷、眼窝发暗地站在门边,如同一道阴魂。
“我,我是何彩虹,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彩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关烨的学生?”
“对的。”
大神居然认识她,居然理睬她,彩虹不由得一阵高兴。
“有事吗?”他问。
“我……我报了今年的博士考试,关于理论课……有些问题想请教……”
“咣!”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门突然关了。幸好彩虹退得快,不然脑门一定会被门板砸到。
她在心底嚎叫:崔老师,您不可以这样冷酷无情呀!!!
一脸青一脸白地逃回来,季篁正在改卷子。
“怎么样?探听到什么虚实没有?”他问。
彩虹心有余悸:“唉,人人都说崔东璧神经,我偏不信,偏要去碰壁,真是傻瓜!”
季篁笑了笑,没说话。
彩虹越想越气:“你说,他不会就此记住了我?我不求知道考试范围了,只求他不要凭印象给我个不及格就好。”说罢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踱来踱去。
“别想那么多,崔老师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从他的学问上看得出。如果你的答卷优秀,他绝不会给你不及格。——这是教师最起码的道德。崔老的脾气可能有点怪,但绝不会任性,学校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胡来。”
“这是你说的哟,”彩虹瞪了瞪眼,“万一他发神经判我不及格我可跟他拼了。要知道坏人饭碗如杀人父母……”
“紧张点也好,认真复习总不是坏事。 你的强项是文本分析,弱项是理论思辨。老崔很可能会出纯理论的题目。”
彩虹一听就急了:“完了完了,就怕这个!你现在才说,离考试都不到半个月了。”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书架上抽出本德里达的《文字学》猛翻了起来。
季篁一把夺过去:“这个时候才开始看,有点来不及吧?”
“季老师,要不……您辅导辅导我?”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季篁拿起听筒应了几声,放下电话对彩虹说:“书记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
回来时脸色凝重,将门轻轻一掩,低声说:“彩虹,恐怕咱们不能分享这间办公室了。”
彩虹讶道:“出什么事了?”
“没大事,系里最近……可能要进两个新人吧,因此不方便共用办公室,说是不能开这个口子。书记说,新来的助教统一不分配办公室,中午实在需要休息可以去活动室。”
他的话显得很斟酌,显然书记还说了别的,他不方便说出来。
“共享办公室就是书记批的,名正言顺。什么进新人啊?”彩虹扭头要去理论,“不行,我得去问个清楚。”
季篁一把拉住她:“别去。”
“我刚来才不到半年,我得罪谁了?”彩虹一屁股坐下来,坐了一秒钟,又忍不住冲出去,真奔书记陈锐锋的办公室。
似乎料到她会来,门是开的。陈锐锋指着面前的沙发说:“是小何啊,请坐。”
“陈书记,季篁说我不可以分享他的办公室。关于这件事我要申明一下,我从未自作主张,这是系里的决定,钥匙是赵铁诚老师让我拿的。”
默然片刻,陈锐锋说:“小何,你和小季都是新来的教师。男女有别,共享一间办公室会传出闲话,这对你和小季的声誉都不好。”
“谁?谁说什么闲话了?”
“有人反映季老师利用指导教师的职权,逼迫你和他建立同事以外的关系。”
“谁反映的?”彩虹愤怒了,“季老师从没逼我干过任何事,谁在造谣?是谁?”
陈锐锋看着她,觉得很有趣,过了半天才说:“这么说,你和小季……确有同事以外的关系?”
“有,”彩虹坦白交待,“季篁是我的男朋友。”
陈锐锋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小何,你是本系优秀毕业生,季老师是我去北京花了好大力气抢来的人才,我对你们都抱着很高的期望。年轻人怎么相处我不管,只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不要闹出花边新闻,更不要捅出什么漏子。不然的话,就算系里想保你们也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彩虹的脊背硬了硬,说:“我明白。”
“你还是不要和小季共一间办公室了,避嫌吧。再说你们已经是同事了,差不多天天见面,谈恋爱还非要共一间办公室吗”
“我……”彩虹张了张嘴,觉得辩解无力,只好说,“那好吧。”
站起来,正要离开,陈锐锋终于补充了一句:“小何,你和小季的事……要和你母亲好好勾通。”
明白了。
从小学开始李明珠就好给彩虹的老师打电话,问动向、问成绩、反映情况,她坚定地认为要管好孩子一定要团结好管孩子的老师。大学四年明珠跟彩虹的辅导员混得厮熟,研究生期间逢年过节都要给关烨送点心和礼物。母亲对自己如此了如指掌,彩虹无处可逃,只好做个好学生。
硕士毕业总算工作了,彩虹心想,这下明珠可找不到管她的老师了吧?得,人家不找老师了,找上书记了。
无奈啊无奈!彩虹深吸一口气,脚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