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回到大帐内, 手上拿着换洗的衣服, 见江诀正坐在外间,双眼却盯着屏风。
这小子多有眼力劲,立马放轻了脚步, 准备溜进去。
江诀在眼角的余光里瞥到他,抬手示意他停下, 眼神则盯着他手中的衣服。
小六子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将衣服恭恭敬敬地递给对方。
江诀接过来, 朝着屏风后面走去。
江诀进来的时候, 李然正闭眼靠在木桶边。
有那么一瞬间,江诀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小六?”
江诀走过去,氤氲水汽里, 美到极致的容颜就在眼前, 想要碰触,却有些莫名的心慌。
“江诀?你怎么进来了?”
江诀走过去, 将手中的长衫递给他, 一脸的无辜。
“他说要去照看逸儿,这是换洗的衣物。”
李然点了点头,在水里泡了一会,都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江诀走过去,将衣服搭在屏风上, 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头痛吗?”
李然按了按眉眼, 说了声没事,倒没注意江诀正一步步朝他逼近。
接着,一双手停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捏,舒服之极。
江诀的手法出奇的好,这么一顿按捏下来,伺候得李然简直是通体舒畅。
他睁开眼,昏黄的视线里,不期然对上对方的双眸,彼此都是一愣,气氛好不尴尬。
江诀底下头去,慢慢地一点点凑过去,在碰到对方薄唇前一刻,李然脸一撇,江诀动作一顿,扑了个空。
“洗好了就出来吧,此地不比宫中,小心染上风寒。”
江诀干咳一生,打破那阵尴尬,稳了稳心绪,手一伸,从屏风上将里衣抽了下来,递到李然面前。
对方呼吸的热气就在耳边,李然的脸莫名一红,他点了点头,没敢碰触江诀的视线,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示意对方出去。
江诀慢慢地从他脸侧退开,临走之时,似乎听到他的一声沉笑。
不消一会,李然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帐中本就空间狭小,江诀往那一坐,不知怎的就觉得营帐越发显得小了。
江诀听见他的脚步声,侧脸望过去,一脸的深情款款。
他朝对方招了招手,说了句“过来”。
李然走过去,挑了张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
江诀笑着深深望他一眼,继而就见他长身一立,一步步走了过来,停在李然跟前,先是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片刻,继而蹲下身去,握住他的双脚,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说道:“穿成这样就出来,不怕冻着吗?”
李然想要将双脚抽出来,奈何对方握得极紧,他挣了挣,依旧未能挣脱。
“喂……”
他从前在这个人面前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甚至一贯跋扈得可以。
但不知何故,今晚只要对上这个人的视线,就会莫名变得慌张,近乎尴尬。
江诀以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脚心,抬头望着他,视线灼热。
“以后再不可独自行事了,你不知道朕有多担心。”
李然脸上一红又一愣,瞥了他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说了声“快放开”,却格外的底气不足。
江诀闷声一笑,黑曜石般的眸中隐隐都是笑意。
继而就见他拍了拍手,丁顺躬身走了进来。
这厮比泥鳅还滑,不该他看的一概不看,只低头看着地面,连余光都不扫。
“拿个暖炉进来。”
江诀在对方坚决的挣扎里已经放开了手,站起身来,将李然挡在身后,朝丁顺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丁顺连连点头称是,不久便抱了个暖炉进来,继而又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
如此尴尬的场面,竟然被别人给撞见了。
李然自然是恼怒的,但对方已然练得铜臂铁骨,脸皮比临关的城墙还厚。
如此一来,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躲进了内室,以求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未曾想他刚进去不久,江诀就跟着走了进去。
李然坐在床沿,瞥他一眼,恻隐隐问道:“你还不回自己的营帐?”
江诀笑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凑过去低声说道:“帝后二人分帐而眠,此话若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李然俊眉一拧,一脸的不敢苟同:“什么体统不体统?这里就一张床,要床还是体统,你自己选一个吧。”
此话一说,立马惹得江诀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朕也只是比你早一刻赶到,今晚只能凑合着过了。你若真是嫌恶,朕也只好睡地上了。”
他这话说得好不可怜,李然却知道这厮向来狡猾,所以也没有心软。
如此,江诀居然真守起了规矩,在地上打了个地铺,便径自睡了。
丁顺方才进来给他打地铺的时候,手脚颤得几乎都有些抖了。
江诀却只是朝他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么睡到半夜,帐外寒风阵阵,帐内虽说有暖炉,但依旧是寒气逼人。
李然一直没能睡着,平时他可是沾床就睡的,今晚竟然出奇得难以入眠。
江诀当然也没有睡着,地上寒冷异常,冻得他阵阵发抖,刚要睡着就被冻醒了,所以他只能翻来覆去地在地上不停翻身。
“上来吧。”
李然背对着,往里挪了挪,淡淡开了口。
江诀脸上一喜,立马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了对方被窝里。
他一贴上去,李然就被冻得一悚,低声喝道:“你居然不穿衣服就睡,想死吗?”
江诀笑着贴近他,低声说道:“你若再晚说一会,朕就真的要冻僵了。小然,你身上真暖和。”
李然忍着要踢他下床的冲动,闭眼忍受着对方身上的寒意。
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想干脆把这个人踢出帐去。
江诀望着他的后背,脸上是一派满足欣喜的神态。
对方肯让他近身,也不枉他这一番苦肉计了。
他将头埋进李然的发间,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道:“真香,若是夜夜都如此,该有多好……”
这么一说,依旧没有换来对方的只字片语。
江诀叹了口气,继而便搂着对方睡了。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李然的脸早已红透。
他二人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翌日早上起床后,江诀倒是一脸的神清气爽,李然却一脸的颓然。
厉子辛一早便被宣来商量今后几日的作战安排,见到他二人的神色,脸色一僵。
李然被他看得一阵尴尬,只得讪讪一笑,说道:“早啊,子辛。”
“属下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厉子辛一反常态地恭恭敬敬地朝他二人行了一礼,李然一脸不受用地摆了摆手,说道:“怎么又这么见外了?”
言下之意就是,江诀不在那几日,他俩私底下已经处得极为随意了。
江诀双眸一眯,脸上还是一派温雅的笑,抬手示意他坐下,沉默片刻,淡淡开口说道:“朕今日收到前方线报,西留四十万大军已经退至卞凉,敌军摆出一副死守之势,留国内乱也在愈演愈烈,看来……”
江诀还未说完,厉子辛就朝他点了点头,脸上是一片了然之色。
“如此看来,此时并非强攻的好时机。既然留国内乱正起,那纵使苏沫想压,也未必压得下去了。”
江诀听他这么一说,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正是。
继而就见他二人笑着深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惺惺相惜之意。
李然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忖他二人从前定然有过什么,否则也不会这么默契。
他这么一想,脸上就露出了一片深思之色。
厉子辛一看,以为他在为此事苦恼,温柔一笑,解释道:“殿下无须忧心,如今虽说被苏沫占了先机,但究竟鹿死谁手,也还是未知之数。”
江诀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补了一句:“况且你昨晚露了那一手,北烨士气大振,西留军却早已军心大动。”
江诀笑着望了李然片刻,继而转向厉子辛,说道:“看他如今的气势,倒有你当年的风范。”
这话一说,看来他二人还不是一点半点的交情了。
李然兀自想了片刻,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赶去卞凉?”
江诀沉默着叩着修长的手指想了片刻,说道:“再等三日,三日后便有人与我们同行。”
李然脸上一愣,一个念头霍得冒了上来。
江诀瞧他神色间已然猜到几分,笑着望过来,说道:“猜到是谁了?”
李然点了点头,看了眼一脸疑惑的厉子辛,指了指江诀,说道:“他等的是留国的三公主柳雯,也就是……”
也就是他名义上的亲妹妹,不过这话还未说出口,江诀警告的眼神便递了过来。
厉子辛只顾着看李然,倒没有注意到江诀眉宇间的神色。
李然讪讪一笑,见厉子辛正一脸信任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江诀适时开口说道:“也是朕的昭仪。”
这话一说,厉子辛脸上一窒,望着李然的眼中有心疼也有同情,只是当着江诀的面,也不敢过分明目张胆,那眼神只在他眼中晃了一瞬,便被压了下去。
李然被他那样一看,真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继而,三人又讨论了三日后出征的事宜,厉子辛便告退了。
帐中只剩下他二人,丁顺适时地端着早膳走了进来,将东西放下又退了出去。
江诀见帐中再无他人,亲自给对方盛了碗粥,说道:“先喝些热的东西暖暖身子。”
李然从他手里将粥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道:“你怎么说服柳雯的?”
江诀夹了筷熏肉放进他碗里,淡淡说道:“朕得了消息,柳云龙恐怕时日不多了。她知道事态紧急,所以才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当然也有私心在内。”
李然放下手中的汤勺,一脸不敢置信地问道:“时日不多?什么意思?”
江诀低声一叹,说道:“他已中毒多年,如今应该没有多久可活了。”
他一说完,便对上了对方一脸探究的眼神,只听他淡淡问道:“那毒是你找人下的吗?”
他这么一问,江诀脸上几乎一震,继而就见他丢下手中的碗筷,一脸受伤地喝道:“如此卑鄙行事,朕根本不屑,纵使胜了又如何?你实在是太小看朕了!”
这样负气的江诀,李然倒是初次见到,他正想道歉,对方一气之下就起身进了内室。
李然心中愧疚顿生,对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进去。
进了内室,见江诀正躺在床榻上,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然走过去,坐在床沿,想了片刻,说道:“对不起,错怪你了。”
他如此低声下气地道歉,孰料竟未能换来对方的只字片语,只见江诀朝里翻了个身,一副不愿理会的样子。
李然无奈地揉了揉眉眼,越发放低了姿态,说道:“起来吧,不然粥要凉了。”
“朕不吃,没心情!”
江诀冷哼一声,李然望着他这种近乎幼稚的举动,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今年多大了?”
江诀被他问得明显一愣,他似乎并没料到对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他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所以只侧了侧身,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李然几乎有些失笑于他这样的举动,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不用问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比我小。”
江诀从床上一个挺身坐起来,脸上是一片懊恼之色。
“这便是你跟朕道歉的态度?何以你总是这般轻视朕,莫非朕在你心目中,便是如此卑鄙无耻之徒?”
对方一副恨不得跟他干架的阵势,李然却只能无语地揉揉眉眼,说道:“刚才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还有呢?”
“还有?”
“朕在你心中,究竟如何?”
“不如何。”
“什么叫不如何?”
“就是不怎么样。”
“朕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不堪?”
“你认为呢?
“你……”
“怎么?想打架吗?”
“你真是……”
对方一脸受挫地望着他,李然撇了撇嘴,不再理会对方,作势就要出去。
未曾想江诀一把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语带凄然地说道:“小然,如若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朕也跟你道歉。那事确实是朕错了,今后再不会如此,也请你多信任朕一些,可好?”
“朕知道,此事再难弥补,但如今朕一举一动都在尽量挽回,你难道还感觉不到?”
“这二十六年来,朕从未想过要真正得到一个人的心,却惟独你,让朕欲罢不能。小然,朕的心亦是血肉做的,亦会受伤。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通,实在太伤朕的心了。纵使朕今日果真如此做了,那也必定有这么做的道理。纵使所有人都指责朕,你也应该站在朕身边。他朝一日,朕的脚下纵使富有天下,但朕的身边,却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嫌弃我……”
江诀说到后来,再说不下去,似乎并不愿意太过显露自己的脆弱。
李然一脸怔然地望着前方,江诀的话在他脑中回响,一字一句如同敲击在心头上一般。
对方语气中满满都是脆弱和无助,到后来甚至连朕都不用了。
面对这样的他,李然终于再难做到无动于衷。
这一次,他选择转过身去,轻轻搂上对方的背。
江诀在那个一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只见他一把将对方紧紧搂进怀里,久久没有松手。
的确,除了这个天下,他还有什么呢?
多年以后,每当江诀经过临关,总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莫名幸福感和惆怅感。
临关在他一生中有着如何特殊的意义,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正是在此地,他爱的那个人,生平第一次真心地对他敞开了怀抱,这是何等的幸事?
尽管长路漫漫,那一刻,他终究还是进到李然心里去了。
说是机缘也好,说是金城所致金石为开也罢,他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亦是最为艰难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