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诀正一手按眉端坐在御座上, 脸带隐怒。
继而, 也不知何故,御书房内传来一阵奏折被扫落在地的沉响。
丁顺低着头候在御座一旁,眼角的余光了, 江诀的下颚紧紧抿着,握着朱笔的手捏得死紧, 丁顺只偷瞥了一眼,便立马低头不敢再看, 甚至连大气亦不敢出。
江诀沉默着思量片刻, 稳了稳心绪,沉声问道:“殷尘来了吗?”
“回陛下,殷先生已经在外殿等候多时。”
“宣他进来。”
“奴才遵命!”
丁顺颠着小步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 不久便领了个人进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殷尘。
殷尘进来的时候, 步伐虽然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有条不紊, 脸上亦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手上的折扇却阖着,往日的悠闲神色早已不再。
江诀朝闲杂人等摆了摆手,众人便一并退了出去。
殷尘未开口,竟然朝江诀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江诀被他这一举动闹得一愣,挑眉淡淡问道:“先生可是在怪朕?”
这么一问,语气似有不善。
殷尘见当今天子如此能度人心思, 也不拐弯抹角,半低着头,一脸正然地说道:“殷某当初答应助陛下一臂之力,只因殷某以为,陛下乃盛世明君,然而如今陛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是仁君之典范,恕在下无法苟同。”
殷尘此人果然是不要命得可以,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大言不惭地犯上谏言。
不知他是真不想活了,还是笃定了江诀不会动他。
江诀抿着嘴,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躬身而立之人。
一时间,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君臣二人之间,隐隐是对峙之势。
江诀沉默片刻,继而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一脸正然地说道:“先生的意思,朕都明白。只不过有一点,恐怕先生有所不知。”
“陛下此话是何意思?”
“今日之势,先生只看得见其一,却看不到其二。”
殷尘脸上一愣,暗忖江诀既然会有如此一说,看来这其中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
事实上,收到纪坤被斩的消息时,他确实有些疑惑——如此草率行事,并不像江诀一贯的作风。
“纪坤被斩,表面看来,似乎是朕斩了辰尚一条臂膀。事实上,如今受困于人的,却恰恰是朕。”
最后这五个字,被他念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殷尘脸带愕然地抬头望过去,见对方眉眼间隐隐都是恼恨,眼中亦是幽光一片,不免心头一跳。
能让江诀如此动怒,可见情况确实不太乐观。
“何以辰尚会有胆量,敢如此明目张胆行事?先生可有想过,这其中原因之所在?”
“对于这一点,在下亦想了很久。此人既然敢有所行动,可见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只不过他的兵马究竟藏于何处,殷某一时间还没有头绪。”
江诀点了点头,说道:“朕已派人查探过,辰尚在京师并没有私自屯兵。但正是这一结果,才令朕越发担忧。”
“若然他并无私自屯兵,那又拿什么一较高下?陛下的大军遍布京师各地,先不论那十五万先锋军,单是皇城之内便有十万禁卫军严密把守,如此一来,他还能——”
说道此处,殷尘霍得望向江诀,脸上有了然也有惊诧。
江诀冷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禁卫军之中,有一部分人马已为他收买,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朕入瓮了。”
“照陛下的意思,莫非此人是想让您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来造反?”
江诀冷哼一声,点了点头,殷尘沉默片刻,问道:“对留之战迫在眉睫,此时朝中若是大动,后果会是如何,陛下可有想过?况且辰公一反,辰裴手握大军守在临关,必将对平留军不利!”
说到此处,殷尘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不知在禁卫军中,究竟有多少辰公的人马?”
江诀比了个数字,殷尘一脸不解地望过去,问道:“如此一来,即便他要动手,也没有完全把握,除非——”
殷尘说了一半,江诀已经心领神会地朝他望了过来,对方眉眼间的神色,再次肯定了殷尘的猜测。
江诀了然地点了点头,沉默好久,幽幽开口说道:“朕等的便是他!他若不来,朕也得想法子让他回来!”
此话一说,殷尘心头一跳,一脸怔然地望向江诀:“陛下可是想——”
“辰尚既然要赌一把大的,朕便奉陪到底!”
“一旦辰裴带大军杀回来,临关必定势弱,而临关若失守,后果将不堪设想。”
“先生之虑亦是朕所担心的,是以朕正考虑着,该从十五军先锋军中,抽调多少人马过去。”
“如此一来,岂不正中了辰尚之下怀?”
“然而,朕若不出此下策,一旦辰裴倒戈相向,北烨岂不是不保?”
话到这里,江诀停顿片刻,望向殷尘,幽幽说道:“如今看来,谁为鱼肉,谁为刀俎,都是未知之数。朕亦非嗜杀之人,先生可明白?”
殷尘一脸正容地点了点头,他从来都崇尚仁德治国。事到如今,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根本容不得任何心软退让。
江诀见对方已经将他的解释听进去了,从御座上起身走过去,伸手将殷尘扶起来,淡笑着说道:“先生今日既然肯来见朕,便是给朕解释的机会,看来朕果然是找对人了。”
“是在下考虑不周,真是惭愧之极!陛下有容人之量,亦是在下等为人臣的福分!”
殷尘再次朝江诀躬身行了一礼,继而直起身子,说道:“照如今的形势看来,陛下不得不早做准备,以防有变。”
“留国大军已集结赶往临关,西平却无任何动静,着实让朕忧心。”
殷尘点了点头,“陛下有否想过,为何留国只往临关增兵,却未曾增派一兵一卒前往其通向西平的关口盘龙踞?”
江诀脑中精光一闪,一脸惊诧地望向殷尘,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殷尘点了点头,指着盘龙踞的手移至临关处,一脸肃容地说道:“既然西平至今都无任何动静,而留国又将所有的兵力都屯在了临关,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西留二国已结成城下之盟。”
江诀冷声一笑,说道:“莫非只有朕的北烨对他留国有心,尹谦会白白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这一点,在下亦想不明白。或许有一个人,可以替陛下解惑?”
江诀经殷尘一提点,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说柳雯?”
“正是!”
殷尘赞同地点了点头,想了片刻,问道:“只不过,此次抽调援军一事非同小可,陛下欲派何人带兵赶赴前线?”
殷尘想了片刻,终究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
江诀朝他望过来,挑眉问道:“以先生之意,何人堪当重任?”
殷尘哗地一把将折扇打开,幽幽开口说道:“以在下拙见,此人非殿下莫属。”
江诀仿佛早料到对方会有如此一说,不点头也不摇头,问道:“为何?”
殷尘稍一正容,开口说道:“殿下若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势必得有军功在身,此次对留一战,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此为一;陛下既然已将帅印交予殿下,于殿下而言,从今往后,浴血沙场便在所难免,而此次对留一战,敌军并非十一国中骁勇善战之国,不妨将其作为殿下积累沙场经验的好时机,此为二;这最后一点,亦是最重要的,殿下若能在此战中收服这十五万先锋军,那么他日即便有何变数,有十五万兵马在手,亦可有所保障,待他朝太子殿下继任大统,此十五万大军,必然能成为其嫡系之一。”
殷尘这么一说,其实说得句句在理,但江诀并没有点头。
如今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但李然毕竟才刚接任先锋军统帅一职不久,眼下贸贸然派他奔赴前线,江诀私心里当然是不放心的。
万一对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在京师可谓鞭长莫及,是以到时候再后悔,恐怕亦晚矣。
殷尘自然明白江诀的这份心思,便岔开了话题。
他二人将其余的事宜商量完毕,殷尘便起身告退了。
谁也未曾料到,这位曾经落魄之极的男子,有朝一日竟能权倾朝野,并辅佐两代帝王,可谓北烨统一十一国的最大功臣!
眼下,此人在经历了长久的迷茫后,终于下定决心,坚定地踏上了追随这位千古一帝逐鹿天下的征途。
而此时此刻,距离北烨统一十一国,还为时尚早。
[北烨城郊先锋营]
在林瓒的引领下,李然一行人来到了骠骑营的训练场。
骠骑营之于三军,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一方面,他们负责刺探敌情,另一方面,一旦上了战场,他们亦要一马当先地冲在前方杀敌。
而骠骑营的强弱,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战马的优劣。
当然,将士们骑射之术之优劣,亦非常关键。
李然见这些个骠骑营的精英干将们,正一个个以百步穿杨之势在校场上操练着,笑着说道:“林瓒,你的手下这么厉害,哪里还需要我指点?”
“统帅谬赞!虽说他们如今都能百发百中,但一旦上了战马,却必定无如此高的命中率。”
这么说着,林瓒便朝身旁的两员小将使了个眼色,继而就见二人朝下面高喊一声,接着校场中的几百名将士便齐齐上了马,随着一阵箭矢破风之声响起,李然往靶上看过去,果然跟林瓒说得没差。
之前这几百名将士还能环环正中红心,上了马之后却显然差得远了,能正中靶心的几率已经降到了一半左右。
当然,这还只是在毫无争斗的情况之下。
要知道,战场之上,本就一片混乱,但凡有一丝干扰,都会大大影响命中率。
这么看来,林瓒的这个所谓指点,果然是让人为难啊?
要说箭术,李然根本是一窍不通。
奥运会上,看各国选手比赛是一码事,真要真刀实枪地干,他可就没辙了。
要说比射击,他还在行一些。
李然沉思片刻,见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就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骠骑营的这个问题,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吧?既然这样,王将军有提到过什么改进的办法吗?”
“上将军只让我等勤加练习箭术,但纵然如此,依旧没有多少成效,更不用提上阵杀敌了。”
“即便平时箭术再高,一旦上了马,准确性也会大打折扣,这很正常。”
“折扣?”
“就是降低的意思。”
“诚如统帅所言,确实如此!纵使属下等已经为此事费劲心思,但却一直苦无良策,且收效颇微。”
李然一手摩挲着下巴,脑中将此事颠来倒去地想了个来回。
骑在马上射箭,由于受马匹颠簸的缘故,出手的那一刻,只要有一毫米的偏移,一旦到了靶上,就是几环的差距。
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不过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骑射的弊端之一,就算他想破了脑袋,估计也想不出什么良策。
李然在一旁深思着,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众人见他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良策,都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林瓒此举到底是有些为难李然了。
他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里懂带兵打仗这些东西。
“骑射之时,需拉弓搭箭,是以两手缺一不可。如此一来,再无第三只手可腾出来拴住马缰。一旦稍有颠簸,便会失了准头。但马上作战,颠簸本就在所难免,更何况战场之上,混战一片,纵然弓箭手前一刻还在搭弓,后一刻也有可能会被敌人砍下马来。如此一来,每逢作战,清点死伤人数时,骠骑营向来是最多的。”
沈泽在一旁低声感叹,李然却在考虑他刚才提到的那个三只手的问题。
人当然没有第三只手,但是如果可以省下一只手来,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这么想着,李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在这个年代,当然还没有□□这种武器,但是如果利用枪的原理,制造出一种只要扣动扳机就能发射弓箭的武器,不就可以省下一只手了?
其实他想的这个东西,正是秦国统一六国时用到的先进武器之一——□□!
当然,李然是不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枪的原理运用到弓箭上来。
“林将军,你这个问题,我一时半刻也不能打保票一定能解决。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有点眉目了,希望你给我几天时间,等想好之后,我再跟你讨论,你看怎么样?”
“一切听凭统帅吩咐!”
林瓒见对方说得一脸成竹在胸,一时倒有些惊讶。
其实就骠骑营之弱势,他并没有多期望对方能提出如何高明的计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此人,看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绣花枕头。
如今看来,这位新任统帅的能耐,似乎已经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但瞧他方才的应对之态,别的不用多说,至少可以看出,此人纵使面对困难,亦能保持最起码的冷静和沉着。
而这一点,对一位统帅来说,是尤为重要的。
骠骑营一行后,众人便各就各位地散开了,李然则带着廖卫和沈泽回到了主营帐。
沈泽见李然脸上一副心思深重的样子,开口宽慰道:“统帅不必操心,骠骑营的这一弱势由来已久,并非一朝半日便能解决。”
“确实如此,此事连上将军都苦无对策,统帅便不必费神了。”
李然被廖卫这么一激,顿时就来了斗志,笑得一脸别有深意地望过去,说道:“那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能搞定这件事,干脆你叫我一声大哥得了!”
廖卫被他这么一说,老脸一红,气呼呼地说道:“统帅如此说,莫非是想激属下就范不成?”
“嘿嘿,那你答不答应?”
“赌便赌!我廖卫天不怕地不怕!”
李然拍了拍桌子,指了指沈泽,说道:“沈泽,你作证,记得到时候提醒廖卫,让他别输了赖账!”
沈泽一听,脸上一喜,笑着望过去,暗忖莫非这位殿下已经想到应对之策了。
李然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这事我得先保密,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完,对那二人摆了摆,让他们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只留他一人在大帐内,写写画画地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不过这个名堂面世后,到底还是让众将士们大吃一惊了。
与此同时,李然在先锋营中待得越久,越发喜欢军中无拘无束的氛围。
直至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才在江云的频频暗示之下,不情不愿地骑马回宫去了。
临行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廖卫,别忘了他们那个赌约,气红了对方一张大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