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
狱中, 那些人冷着脸一遍遍问他, 问得岑羽两耳麻木, 他回, “不是我。”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回答, 是个人也会腻。像这样的拷问, 本该严刑拷打,至少这些人都绝非善类。可难得,他们却没动岑羽。
岑羽说, “你与其在这里问我也得不出个结果,倒不如让我见见王爷,亲自与他说。”
“哼。”拷问的人冷笑一声,道, “你以为王爷是你想见就能见?更何况王爷中毒,至今未醒。”
岑羽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
那人冷笑, “装什么傻充什么愣?有人亲眼见你去了厨房,开了锅下了药,后来厨房走水,还有人因此而死,你又想在这装什么好人?”
岑羽沉默半晌, 道,“我要见王爷。”
那人开口,却被岑羽截断, “我说我要见王爷。”那人不由一怔,狱中阴暗,岑羽那双眼睛却极有压迫力,“我堂堂凌王妃,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
那拷问人被岑羽问得心中一颤,气势弱了半分,“你……”
岑羽冷笑一声,道,“你不也是无凭无据,空有所谓的‘人证’,又哪里来的‘物证’?就算有,那也可以造假,你不正是知道这个。”岑羽一顿,一针见血道,“所以不敢碰我?”
那拷问人被岑羽驳地哑口无言,甩袖而去。之后三天,岑羽这间牢房竟然无人问津。
三天后,岑羽也从一开始的冷静到后来的倦怠不已。这好比一场拉锯战,纵使没有人对他做什么,但普通人在这个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方,尚且一刻也待不下去,更何况他原来的生活还算清贵。
这时,牢房外传来一阵动静。
“哎,听说了吗?三月前轰动一时的丞相贪污案……”
岑羽蓦地一醒。
“你说什么?”
岑羽血脉跳动,心跳加速,凝神细听。
“那位前丞相呐,就这么死了。”
天外突然轰地一声,天光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天地陷入一片无尽的深渊。
外头说话的人也给这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吓了一跳,傻眼了半晌,颤巍巍道,“哦哟,当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作孽太多,天理难容。”另外一人道,“你给我说说,怎么死的?”
“岭南多雨多水,听说是在船上时风雨交加,落水淹死的。”
“哎,天理难容、天理难容。”那两人踏着步子远去。
“站住。”却在这时,听得牢房里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
那两人步子一顿,似没料到牢房里还有人偷听,还叫他们“站住”。可笑,在这里的可都是囚徒。
这两人循着声音找去,没成想却看见了一身完好无损的岑羽。
“哟。”其中有个人认出他来,“这不是咱们的丞相、哦不,前丞相的公子么?”那两人私下相对一笑,“有事?”
岑羽的脸隐在阴暗中,叫人看不清表情,“什么人派你们来的?”
说话的人怔了怔,不由笑了,“小的们来巡视此地,自然是牢房大人派我们来的。”
岑羽抬起头,此时外头天光一闪,一道白光透过牢房高处的小窗打到他脸上,惨白不已,阴气森森。
他咧嘴一笑,道,“岑丞相会水。”
他一身泅水的本事还是岑临渊亲自教导出来的,以备不时之需。既然会水,岑临渊也不是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怕在船上遇到点风雨,怎么可能躲不过去?要遇到能夺人命的风浪,那种天气,岑临渊更不可能上船。因此不管怎么想,这两个人的话都处处是破绽,且处处有猫腻。
为什么偏偏要拿到牢房说这个事?真叫人怀疑是不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哪知岑羽不疾不徐,外头的人却比他更从容,“岑公子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但您以为……”那人微微一顿,脸上露出煞人的笑意,“光会水就足够了吗?倘若不会武艺,又岂能护得住自己?”
岑羽眼瞳一缩,袖子里的手隐隐颤抖,“你、你说什么?”
“小的胡乱揣测,瞎说八道而已。”那人轻嘲一声,道,“告退。”
“喂,别走!”岑羽忽地从地上起身,脚链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哐哐啷啷的声响,“你是什么人?你给我站住!是什么人派你来的?!”
岑羽死命抓着牢房的栏杆,前额抵在栏杆上,一阵透骨冷意,他浑身发麻颤抖,眼眶发红,咬着牙死死盯住人影消失的方向。
第四天,有人来看岑羽。
不是别人,正是中毒醒来的傅舜华。傅舜华面色几多苍白,看样子确实因中毒而伤了身。
岑羽一晚彻夜未眠,此时看到傅舜华形容憔悴,不由张了张口,“我……”
“是不是你?”
岑羽怔了怔。
“是不是你”这句话这三天来,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是他吗?不是他吗?
岑羽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走了,他不由笑了。他望着对面半点反应也无的人,忽然间觉得自己这最后一点坚持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你下的药?”
胸口似投进一块浑身带刺的巨石,砸地五脏六腑模糊一片,岑羽脸上持着半分笑意,“王爷以为呢?”
你怎么能这么问我?
“岑羽,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岑羽无所谓道,“王爷说是,便是。”
唯独你,怎么能这么问我?
“岑羽!”
“呵呵。”岑羽笑了笑,“王爷是不是还想问放火的是不是我?杀|人的又是不是我?”
不是。
岑羽愉快地点着头,“如王爷所料,不才正是我。”
不是我。
岑羽悠悠的声音道,“是我啊,全是我。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全是我用这双手做出来的。”
不是我!
岑羽望过去,又道,“王爷,您娶这样一个人进门,真是有辱你们天家的门楣。”
不是的……
他有气无力地垂下头,像个成日游荡街头的痞流之徒,“岑羽给您道歉。”
不是……
傅舜华脸现怒意,岑羽却见在谢宁音及时拉住了他。
“舜华……”
岑羽随眼一瞥,却瞥见谢宁音腰间系着一条宝蓝丝绦。
他曾经救过一个落水的少年,因为这一救,搭进去他整个年少痴狂。因为这一救,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发芽的种子。又或许更早的时候,在那个梨花纷飞的院落,一席白衣背影就让他眼前发亮,落在心间。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他不会诉委屈,不会掉眼泪,也不懂得什么叫屈服。是,他讨人嫌。而傅舜华,也从未信过他。
为什么……
“事到如今,王爷又何须再来恶心我?”
你不信我?
他轻笑一声道,对谢宁音道,“你赢了。”
但岑羽却不曾预料,傅舜华居然会带他回王府,移居南院。
而这期间,岑羽未有半点反应。直到夜深人静,外头监视的人以为他睡下,岑羽换好一身轻衣,悄无声息翻身上屋顶。
数九寒冬,冷风一吹,周身是透骨的寒意。岑羽望了望远处,人家灯火俱已熄灭。天空地阔,他却身处这身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似永远挣脱不出。撑在瓦片上的手紧握成拳,岑羽自言自语道,“爹、阿爹,等我。”
他不信,他爹会死。
但岑羽绝对没有想到,正是他这个举动,改变了他半生。
他以前住在凌王府上,可以说对凌王府是相当熟悉。不论是线路还是其他,岑羽有办法躲过重重守卫。只有一个地方守卫最薄弱,可以想办法从那里逃出去。
那个地方是哪里?岑羽只偶然间在傅舜华从里边出来时,隐约看到那里的房梁挂满白色飘带。傅舜华母妃死,却无陵可葬,岑羽曾猜,那里或许是为了祭奠他母亲所用。
但纵使如此,傅舜华也没带岑羽进去过。如今如何,对岑羽来说也已经不再重要。
连日不曾好好休息也不曾好好进食,岑羽的体力下降许多,他趴在屋顶上前行。瓦上有霜,数九寒冬,四肢僵硬,一个不小心就能从屋顶上掉下去。好在他底子还算可以,最后有惊无险,下了房顶,在走廊中躲躲藏藏,到底还是找到了那处房子。
岑羽隐在黑暗中,仰头打量此处的房屋建造,想着从这里爬上去。再从此处屋顶走,往西边小门近,也更不用担心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毕竟人总习惯平视,而鲜少向上看。
岑羽左看右看一阵,果如他所料,此地并无重兵巡逻,他试探抬手,岂知,身后房屋传来一阵轻微动静。
夜半无人私语时,而这私语,倘若可以,岑羽这辈子不想再听第二回。
“三哥。”
岑羽脚下一顿,只听那个声音轻描淡写地道,“岑临渊已死。”
心脏猛地一个扑通。
“三哥,”少年人的声音传进耳膜,如同勾魂的无常,“岑临渊必死不可。”
岑羽僵在原地,迈开的脚一动也不能动。
“我知道。”
而那人的回答,仅仅只是“我知道”,再无其他。
后来,岑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南院。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拆的一封信,而这封信又是从哪里来的。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岑羽恍恍惚惚读着信,在椅子上落座。
暗中一影就这么孤零零地坐着,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
“他从未信你。”静谧的房里忽然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
一滴水砸到地上,再是第二滴、第三滴。
“爹,这回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脸上的水一滴接一滴地砸到地上,砸地四分五裂,混入尘埃,砸地心中山石土崩瓦解,再也不可能复原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这两天对自己一度失去信心,害怕更文,也害怕留言。你们随意发挥,我决定暂时不看评论。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写作方法与思路,我决定按照我自己的来。谢谢各位的建议,但我暂时不想改变。
不想记起的这部分暂完,下一章进入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