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凤目给人的感觉从来只有冷淡凉薄, 其他情绪流露甚少。岑羽一到此世, 第一次见识到的就是讥讽、怀疑、愠怒。
可能第一印象太深刻, 先入为主, 后来傅舜华可能也曾流露过别样的情绪。但不懂为什么, 那种负面情绪, 岑羽记得最深刻。
心底深处, 隐隐还有些怕。可能也不是怕,或许是愤怒,还夹杂着某种鲜为人知的不甘。愤怒、不甘, 不甘、愤怒。
我不想看,凭什么让我看?关我什么事?
岑羽也会不耐烦,只是尽力冷静,以维持客观判断。
而此刻, 那一双长眸凤目中又是什么?意料中的愤怒,还有……
笃定。
自相矛盾,复杂难言。
腹部忽地一动, 岑羽低头。这一动,比以前都要鲜明,岑羽下意识抬手安抚地摸了摸。
这肚子三月多,快要四月。岑羽自己已经没法当做视而不见,他身上瘦, 衣服宽大,站着不显,旁人没仔细观察也难以注意到。
但此时,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岑羽那只手上,手底浑圆有物。
柳轻明一诧。
江寒雪看一眼,抿了抿唇,侧过头去。
傅舜玉原本在思虑什么,这会儿见到岑羽的肚子,又不禁一愣。他转头看傅舜华,却见他三哥步子一迈,走到岑羽身边。
阴影自上方压下,岑羽只觉眼前一暗,睫毛轻颤,手上多了抹热度。
傅舜华倾身站在他面前,额上的美人尖几乎碰到岑羽。岑羽不自觉靠后,想要把手抽回来,可傅舜华却实实把他压着。
“这是我孩儿。”傅舜华在如此近的距离盯着他,“别忘了,也是你的。”
骨肉相连,血脉相通。
虎毒不食子,舐犊还情深。
你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
岑羽手心被压得出汗,侧脸也冷不防滑下两颗汗珠。
岑羽忍着热意与压迫,心中难堪,“我知道。”
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把这小东西放在肚子里。如果他真的够狠,摔、磕、碰,有千百种方法可以不要。
但岑羽……办不到。
这身体的原主人告诉岑羽,他办不到。
傅舜华见岑羽脸上汗水接二连三往下滑,逼人的长眸恢复冷静,手上力道跟着一松。
岑羽顺势把手拿开。
傅舜华起身,忽然伸手往岑羽的侧脸上抹去。侧脸的汗水被拭去,同时岑羽偏过头。
“时温。”
时温闻声从怔愣中回过神,拿了帕子递给岑羽,岑羽接过来擦了擦脸。
岑羽这段时间怕热,时温身上常备干净的帕子,以备使用。
岑羽躲过傅舜华的视线,不再看他。
柳轻明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讶异来形容了,该说是……震惊,还有点……有趣?
不错,有趣。
但他先是商人,再是游戏人间的旁观者。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识相一点到此为止。多的招致祸患。
柳轻明起身,向岑羽告辞。
岑羽抬头,只见这个一醉三年的掌柜朝他拱手施礼,“岑公子,今日竞价是小的输了。”
岑羽诧异,他公布结果了吗?
柳轻明说,“轻明所出银两如岑公子所料,至多保岑公子五年。”他看一眼傅舜华,“凌王殿下能保岑公子一世,这个轻明比不了。”
柳轻明说着,又朝傅舜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凌王殿下告辞。”再朝傅舜玉的方向,“衡王殿下告辞。”最后是江寒雪,“告辞。”
柳轻明见风使舵,来去自如。林师傅紧随其后,好好的生意黄了,免不了摇头叹气。
客厅里剩下的都是事中人,岑羽沉默不语。江寒雪看了看他,一时心疼,转而对傅舜华,态度又冷然,“凌王爷,您既承诺买造酒法,那这造酒法就是您的了,还望您不要失信。”
傅舜华的目光依然黏在岑羽身上,没收回来,只答,“本王知道。”
“既如此。”江寒雪让人拿了纸笔过来,“生意之事,白纸黑字,以为证。”
傅舜华总算望过去。
江寒雪一抖纸,“请。”
傅舜玉两眼在傅舜华和江寒雪之间瞅了瞅,这一幕生生给他瞅出了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如今敢这么对他三哥的,也就剩岑家人了。江寒雪也是从岑家出来的。
傅舜玉奇怪,这岑家人,到底施了什么法?以前是江寒雪,现在……还有他三哥。
“一万两银票?”傅舜华的声音传来。
“不然王爷以为这造酒法有多容易?”江寒雪冷笑,“想买就买?”
傅舜华没理会江寒雪话里的讽意,回头看岑羽。
岑羽此时在喝水,蓦然感觉有道目光望过来,岑羽抬眸望去,正见傅舜华。
傅舜华回头应答,“一万便一万。”
要是拿走了钱,人跑了怎么办?不怎么办,天涯海角,总能找到。总不能没钱花吧?
没钱花的岑羽鼻子痒痒。
收下字据和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这笔买卖算是成了。相应的,岑羽把自己早已备好的蒸馏酒流程图和蒸馏锅构造图一并交出去。
“王爷收好。”
傅舜华点头,“嗯。”
既然拿人钱财,就得□□。岑羽公事公办,“如果酒师看不懂图纸,可以来找我。”
看不懂?区区图纸,有什么看不懂?
傅舜华顺手把包好的图纸打开,岑羽以为他要验货。岂料傅舜华一见这图纸,竟然愣住。
后头傅舜玉听说三嫂做酒早就蠢蠢欲动,先前接连一些事绊了手脚,这会儿两手空空得闲,凑上来看热闹,只是看到那图纸亦是一怔。
兄弟二人二脸蒙。
蒸馏酒工艺,岑羽采用的是简单的流程图。每一步后头跟着个箭头,标示出下一步,步骤清晰,文字简洁,干净明了到一眼扫去就能让人清楚每一步的做法。
流程图乍一看繁复,可箭头的使用却能省去不少文字。比如循环替换冷却水,标个箭头圈,回环往复。比如可相互转化的步骤,直接标个双向箭头。
岑羽写完这图,也怕人看不懂,还贴心地在右下角做了标注,箭头是什么意思,箭头圈是什么意思,双向箭头又是什么意思……
傅舜华蒙完产生了疑惑,“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岑羽心念一动,“是。”
还有那个蒸馏锅的构造图,岑羽把所有能写的都给写上了。冷凝器、排水流、汇酒槽、甑锅等等及其用途,都极为详尽地标在图纸上。这段时间岑羽勤于练字,写出来的字迹也算端正。
傅舜华看这两张图,看着看着,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岑羽到底……何时学的这些?要说自己看书,什么书?傅舜华没见过。要说找人讨教,别人会做这种酒,又怎么轮得到他?
“你看的什么书?”
不料傅舜华有此一问,岑羽顿了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这书是我以前见的,现在找不着了,王爷可能不知。”
傅舜华看岑羽,岑羽却低着头。但从傅舜华的角度,却发现岑羽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两下。傅舜华收回视线,把图纸收进袖里, “好,我知道。”
傅舜玉看了看傅舜华,转眼又跟岑羽说,“三嫂,小弟今日刚回来,可有什么好物招待?”
岑羽好久没听到这声“三嫂”,之前在后厨没注意,现在注意力集中到这一声三嫂上来,猛地一噎。
叫得甚为亲热。
“衡王爷,下官怎么不知您还会叫‘三嫂’?”江寒雪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过来,“您以前不都连名带姓着叫?”
傅舜玉回头,正见江寒雪一张脸上似笑非笑,颇不友好。傅舜玉却不恼,嘴角一勾,“那我从此以后叫江大人一声寒雪可行?”
“你……”江寒雪气结。
来了个傅舜华,又来了个傅舜玉,江寒雪以一敌二。
岑羽叹口气,真正感觉自己家今非昔比,鸡犬不宁。
傅舜华则在一旁静静看岑羽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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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明回到一醉三年,酒楼伙计上来对他耳语一阵。
柳轻明一怔,道一声,“我知道了。”说罢步子一抬,不敢耽误,径直往三楼一间隐秘的独立雅间走去。
柳轻明到雅间门口,抬手轻轻往门上一扣。
里头的人道一声,“进来。”
“是。”柳轻明领命。
步入雅间,柳轻明始终低着头,直到走至一双玄履前。
“小人叩见尊客。”柳轻明下跪行大礼,道,“不知尊客今日前来,让尊客久候,还请尊客治罪。”
“不怪你,本公子兴之所至,想你一醉三年的好酒了。”那位尊客道,“柳掌柜起吧。”
柳轻明恭恭敬敬,“多谢公子。”
“怎么,难得柳掌柜不在楼里,做什么去了?”那位尊客千金之躯,却自斟自酌倒了杯酒。
柳轻明抬头,这才注意到尊客衣裳松垮,一手支颐,一手酌酒,面色红润,姿态闲散。
“小人去了皇城北郊。”
“北郊?”
柳轻明点头,“偶遇了凌王殿下和衡王殿下。”
那位尊客剑眉一挑。
“小人本要去城郊买下昨日上献给尊客之酒的酒方。”
说到昨日那酒,尊客记忆犹新。今日带人过来,可不就是还想再尝尝那爽辣滋味么?
“那酒不是你做的?”尊客挺奇,这柳轻明可是个酒痴。
柳轻明摇头,“非也。”
“哦?”尊客垂眸,“那是谁?”
“是凌王爷的王妃,岑羽岑公子。”
尊客手中杯子落桌,目光淡淡看过去,“你刚才说何人?”
柳轻明心下一惊,面上勉力镇定,拱手重复,“禀尊客,是岑羽,岑公子。”
雅间一时寂静。
半晌,那位尊客嘴角一弯,颔首道,“好一出狸猫太子,掩人耳目。”他悠悠道,“差点儿连本公子都给骗了。”他顿了顿,说了几个字,“我的好三弟。”
柳轻明心惊,意识到自己触了天家最不可触之地。
却在这时,雅间的里间又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柳轻明侧头看去,只见个修长身影一手撑框立在那边。
衣裳随意披身,遮掩了大致轮廓,下边两腿却是空空,隐隐还有些哆嗦。
这人披头散发,胸膛起伏,脸颊绯红,状似病中。但那一双眼睛却桀骜不驯,咬牙望着此处,恶狠狠道,“狗皇帝,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那姿态神情,恨不能将他口中的“狗皇帝”生吞活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个美人,是皇帝讨的土匪老婆。以后跟岑羽会有联系,所以写了。
小包几:阿爹、阿父,摸、摸摸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