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羽怔怔地看着那道象牙色的身影,此情此景忽然与脑子里尚存的两小儿画面重叠在一起,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下奇异,也不管有没有给人识破的风险,开口问,“你到底是……何人?”
只见前面那人回过头来,疾言厉色早已不见,修眉朗目竟是隐带凄凉,“你爹是我老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同读书识字,有如……至亲。”
“幼贤,我是阿雪啊。”
阿雪?岑羽有些意外,他的妹妹,也叫阿雪。
马夫驱车,铜铃轻响。
岑羽从一辆宝马华车换到另一辆小了许多的马车上,车内装饰素朴,车座也将将只能坐着人,不能躺下休憩。可刚才听这人对那些兵士所言,可以推知那个什么“光禄大夫”官阶必定非同寻常,否则也不敢与当朝王爷的部曲起冲突,隐隐还有些分庭抗礼之势。
再看此人仪表,哪怕方才言辞色厉,也少不了浑身天然的书生卷气。为官,也定然是个文官,没准,还是个体恤百姓的清官。
岑羽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下有数,否则也不会跟着这人上了他的马车。
思路一缕,岑羽沉默着,而江寒雪一路就只是看着岑羽,两相静默。
半晌却是江寒雪先开了口,“你瘦了。”
岑羽抬眸。
江寒雪顿了顿,“很多。”
岑羽微怔,又是沉默。
没多久只听他开口问了一个当下最在意的问题,“江……阿雪要带我去哪里?”
“不会再放你回去吃苦受累”这句话,哪怕岑羽身体里头已经换了一个人,但这种话,恐怕也只有真正亲近之人才会说得出来。岑羽虽不是那个岑羽,但他心里懂得感激。
叫他江公子,生分且疏远,恐怕该伤人了吧?
江寒雪一听,果然两眼微微一亮,一扫落寞神情,脸上竟添了两分颜色。
“去我府上。”似是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问岑羽的意见,“可好?”他将岑羽直接拉到马车上,却是问都没问过岑羽。
岑羽却是低了头,思索半晌,复又抬头,“你说你是我……爹……我爹的学生,那为何你不带我去见我爹?”
岑羽面上疑惑不解,这也是他穿越至今未曾弄明白的问题之一——除了王府,他就没个自己的家?也没有亲人会来看他?
按理说,怀……岑羽在心内轻叹口气,怀孕在古代也算个大事……吧?或许……
什么娘家婆家,七大姑八大姨,他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一度怀疑这身体的主人,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所以沦落到疯癫至死的下场?
这些疑问,岑羽却只是放在心中隐而不宣,那是因为他觉得没个可靠的人能给他答案。王府上的人……大都对他讳莫如深。
他不是瞎子,什么看不懂呢?
只见他这个问题出口,江寒雪才亮起来的脸色倏地一顿,朗目掠过一丝晦暗,不过转瞬即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平静道,“幼贤你忘了,老师与师母一道去了岭南。”
江寒雪眼中情绪不过一闪而逝,岑羽神经再灵敏,那也是捕捉不及。只是听到这个……
岭南?
饶是岑羽上辈子学的是理,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古时的岭南乃南蛮之地,民智未开,风俗多剽悍。南方又多瘴气、蛇虫鼠蚁,到那儿去大多情非得已,且历史上有所记载的多为为官之人。要么被流放,要么遭贬谪,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傅舜华从未提及,如今这个捡到的青梅竹马也只是点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都看他摔坏了脑子,所以秘而不宣?
端看江寒雪的态度,岑羽大抵猜得出来这其中恐怕又另有一番隐情。
但他能如何?他今日跟江寒雪提及这原身的家人也并非为寻依托,只是……只是假若这身体的主人还能有个亲近之人,他也……
心下微叹口气,总归是个归处。但如今这归处,似乎也没了。
江寒雪见岑羽眼睫微阖,似在思索,不知怎么的,他仿佛不愿岑羽在此事上思虑过多,开口截断岑羽的思绪,“你同我一道回府……不行么?”
岑羽略一恍神,看着对坐那双诚挚的眼睛,又微微一愣。他来到此地,还未曾被哪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怎么说?真诚且含着点儿难言的……乞求?这乞求里又有两三分的落寞,不甚明显,可岑羽偏偏就是看出来了。
他在王府上,何曾见过有人拿这样的态度待他?毫无掩饰的友好与真诚,在这一世,这一天,却是在这个相见不过一时三刻的人身上见到。
岑羽有些恍惚。
恍惚过后又慢慢摇了摇头,他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要离开那儿的。”
江寒雪微微一顿,他看着岑羽的眼神有些讶然,然而那讶然当中又明明有两三分与此相悖的果然如此!
他远远见到岑羽的身影时就认出来了,他看到了岑羽打发身边随从而去,看到岑羽只身一人,看到岑羽要出竹林,看到岑羽出不了竹林时脸上的失望,失望却并非就此罢休的执着。
所以他第一时间上去帮了岑羽。
那个眼神,那种神情,不知为何,他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鲜衣少年。明明场景差之何远,但他忽然觉得那个传言中失了忆的王妃,才是最原来的那个……岑幼贤。
“我……阿雪,我想离开王府。”只见岑羽抬起头,说了一句话,“我想要生存立世,我想要活下来。”他问,“你能否帮我一把?”
这一问,竟是震得江寒雪回不过神来。
岑羽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寒雪,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不论成与不成,哪怕只是个刚相认不久的发小,自己甚至对对方没有任何记忆。但凭借这短暂的相处与观察,岑羽也愿意赌一把。他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想凭借一己之力逃离王府,岑羽心知肚明——难如升天。
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帮,就皆大欢喜,不帮,不过一个拒绝,也毫无损失。而且他觉得这人……
“好!”
哪知道江寒雪反应过来,激动地一拍大腿道,“帮!我怎么不帮?!”只见他看着岑羽,俊雅的面色竟激动到微微泛红,“就怕你不让我帮!”
岑羽怔怔地看着这位一见就让他心生亲切的光禄大夫,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弯,真诚开口道,“多谢。”
却不知岑羽在马车上跟才相认不久的幼年好友密谋逃跑计划,那厢傅舜华接到了手下的报信,手中酒杯停在唇边。
那兵士压低声音俯身在傅舜华耳边道,“属下未敢阻拦……王妃也并未拒绝,小的们不敢轻举妄动。”
傅舜华听了禀报,脸上神情不动。
那兵士察颜观色心下略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没拦住王妃,惹得王爷不高兴。
哪知道傅舜华却什么反应也无,只是将杯子放下,说了一句,“本王知道。”又无甚所谓地道,“下去。”
那兵士微微一愣,不过却很快反应过来,听命施礼,“得令。”麻溜撤。
一旁的谢宁音将一块鲜嫩的鳜鱼仔细挑了刺,递到傅舜华跟前,“王爷。”
傅舜华应了声,将鳜鱼给接过来。
阳春三月,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瓷小碗里,鲜美的鱼肉旁还躺着朵粉桃,更衬清新别致,该让人食指大动。
可傅舜华却是望着那一朵多情桃花,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