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
岑羽的嘴虽然被捂着, 但傅舜华为了让他透气, 到底没捂严实, 岑羽一声“松开”用的气音, 也足够让傅舜华明了。
一张床本就不见空间有多宽敞, 现在躺了两个大男人, 免不得挤挤挨挨。刚才傅舜华把岑羽扑到床上那一下又是出其不意, 这会儿两个人几乎是抱在一处。事实上,傅舜华的姿势就是相当于抱着岑羽,他垫下, 岑羽在上。
黑暗中,岑羽伸长了耳朵,仔细一听之下,真的听到自己房间的外面不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他微微偏头注视门的方向, 一时竟然忘了自己和傅舜华暧昧的姿势。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门口徘徊片刻,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像人起夜走了又回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客栈很常见, 毕竟客栈不是为一个人开的,人来人往难免有点动静。就在岑羽认为这不过是无中生有时,门却磕地一声从外头打开,岑羽微微一诧:真有人进了他的门?他门都从里面关了,怎么进的?
既然门从里面关了, 人又是从外边进来的,怎么想都不正常了。
岑羽觉得奇怪:进他房间做什么?
岑羽眉此时头微微皱起,收回视线, 却见彼时自己身下的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两双眼睛撞个正着,岑羽略微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和傅舜华的姿势有多暧昧。
岑羽的眉头皱得更深,忍着没吭声,手却动了动,打算从傅舜华身上爬开。但一张床不大,爬到这里有手,爬到那里又有脚……但总归是比现在的处境要好。
身上的人有想动的意图,身下的怎么也有点感觉,更何况傅舜华的眼睛简直是黏在岑羽身上。只见岑羽往外一挪,傅舜华也跟着动。
“别动。”
傅舜华一顿,岑羽态度冷淡地用气音道,“我叫你别动。”
两人挨在一处,岑羽开口一句,热气不由喷到傅舜华脸上。由于距离太近,彼此无意中呼吸相闻,一不小心触到这热乎乎的、带着彼此气息的空气,岑羽略微一顿,紧接着默不作声地偏过头。他偏头的幅度很小,像是没注意。
岑羽没再看傅舜华,他只是一心从这人身上爬开,要在黑暗中摸索又尽量不出动静,速度只会慢不会快,却不知岑羽一秒都不想多待。
这个过程,傅舜华听话地没有再动,只是一双在黑夜中仍黑亮的眼睛始终没从岑羽脸上挪开分毫。
孰知这过程对岑羽来说却度秒如年,但总算从傅舜华身上爬开。这时傅舜华在里面,他爬到外边,两个人呈肩并肩挨在一起。
一移回枕头上,岑羽当即侧过身子紧盯床帘外,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外头。
是什么人?又想做什么?岑羽觉得如今自己也算两袖清风,无权无势,实在想不明白还有什么人要进他的房间,想暗算他?理由?仇怨?又不太可能。他自问这几年活得像个老好人。
而岑羽当然也没注意到,高他半个脑袋的傅舜华则望着他那颗思考的后脑勺,侧过来的身子像把岑羽护在怀里。
床上几番变化,在床下却也只是短短半盏茶的功夫。
房中有声音,非常细微,像老鼠夜里出来活动,这边窸窸那边窣窣。“老鼠”摸索着前行,从门口到桌边,从桌边到太师椅,又从太师椅摸到屏风前。在摸到屏风时,岑羽感受到“老鼠”明显停了一下,岑羽忽然想到自己的衣服还挂在屏风上。
衣服?拿衣服做什么?
……钱袋!
原来是只想偷银子的小毛贼?但问题是,他看起来很有钱吗?
岑羽这才想到自己白天才干出一桩一掷千金的壮举——就是为了个小哑巴。当了两三年的资本家,岑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壮举”何等愚蠢,所谓财不外露,他那露得着实有些太明显。
但岑羽的钱袋可不放在衣服上,放在哪?出门在外,银钱自然要随身。
毛贼大概在岑羽的衣服上摸了半晌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而在贵重物品的放置上,无论哪朝哪代哪国人民观点几乎都很一致。果然,岑羽在床上只听那道轻微的脚步声在缓缓靠近,正在岑羽的床边停了下来。
岑羽紧紧盯住床外,适应了暗夜的环境,他甚至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靠近。外面的人缓缓把手伸了过来,挑开床帘,那只手伸进来后竟然一顿也不顿,熟练地伸到岑羽的床头。彼时岑羽能感受到那只几乎贴面的手微微的热度。
那只手在岑羽的枕头底下摸索片刻,似乎没能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只手不够,总算伸出另外一只手。当这两只手都伸进床帘的时候,那人也等同于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岑羽也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说时迟那时快,岑羽刚要抓住那人的两只手好把他给制住。孰知他的手才刚伸出去,还未能碰到那毛贼一分,耳后就先传来一阵疾风!
岑羽甚至来不及看清,就觉身后一阵凉风嗖嗖,眼前的床帐忽地飘起,似有一道人影从他身后窜出床帐,还没等岑羽看清就先听到有人咕咚一声坠地,接着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叫!不多时,房中亮起,黑暗中突然多了一道光明。岑羽下意识眯起眼,再睁开时就见飘起的床帘外站着个玄衣墨发的男子,只见他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持着柄未出鞘的弯刀,直指地上的人。
岑羽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人身上停了几秒,接着移开,落到地上,只是这一看更让他诧异不已——
“是你?”
地上的人受了突袭和惊吓只敢抱住自己的头部,也不敢以面目示人,但这一头刺头短发,一身旧衣服,岑羽却眼熟得很。
“你来我房间做什么?”不过一面之交,能有什么情分?但岑羽自问自己好人做了好事,不求你感恩戴德,但也不要恩将仇报吧?再好的人也只会心凉。
来他房间能做什么?除了偷除了抢还能做什么?岑羽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
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被岑羽帮了一把的刺头哑巴!只见那哑巴听到岑羽的声音后,蜷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颤,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岑羽皱眉,跳下床,边走边道,“怎么不吭声了?”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该不会哑巴这个……也是骗我的?”
地上的人听到这个立马把蒙住头脸的手拿下来,朝着岑羽的方向死命摇头。哑巴见岑羽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白天岑羽对他很友善,现在却神情冷淡,简直判若两人,联想原因,一时间只觉得无地自容。
房中静谧,岑羽一瞬不瞬地看着地上人,地上人畏畏缩缩,根本不敢正视岑羽,只是一味的躲躲闪闪。
良久,岑羽开口,“你想要钱吗?”
“钱”、“银子”,这样的字眼对少部分的人没有诱惑力,但对大部分的人都极具诱惑性,哑巴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果然,岑羽此言一出,那哑巴当即抬起头来望住岑羽。
岑羽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脸上也顺其自然地露出了点笑容,说话却并不客气,“你就是为了钱所以接近我?”
岑羽等了很久,哑巴没有摇头,岑羽了然,“一开始被打也是为了等我送上门?”
哑巴神情胆怯,又开始摇头。一旁的傅舜华手上弯刀不动,眼睛却跟着转到了岑羽身上。
“难道不是吗?”岑羽淡淡道,“一开始不就是冲着银子来的吗?”
岑羽神情忽冷忽热,看起来喜怒无常,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那哑巴见状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浑身带刺不再温润的年轻男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像个犯了错事的孩子。
在这两方对峙之机,空气异常安静。哑巴还是哑巴,一言不发,依然怯怯地望着岑羽。岑羽看着他,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这哑巴看样子是当定了。
“你知不知道你半夜闯到我的房间偷盗,我是可以把你送交官府的?”
哑巴一听,神情有些愣。
岑羽道:“你不怕吗?关押问罪、挨板子,你不怕吗?”
一听到要挨打,哑巴脸上当即变色,整张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开始害怕得摇起了头。
岑羽威吓完,又问:“不想挨打,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要偷我的钱?”
仅仅是因为贪财还是因为贫困所致?岑羽没有意识到当他自己这么问的时候实际上是给了哑巴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潜意识里其实觉得这个人不会太坏,哪怕他嘴上咄咄逼人。
岂知哑巴听到岑羽这一问却静了下来,既不慌张也不再胆怯,只是低着头,像对岑羽的话闻而未闻。
哑巴的反应出人意料,但这种反应要不就是真相披露要不就是谎言被戳穿,找不到借口于是破罐子破摔……此情此景,哑巴的行为举止实在让人解读不出别的意思。还能是什么?偷窃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贪财。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偷不都是因为贪财?
空气一时又恢复沉静。岑羽有时候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加上古代的现代的都四五十岁的人了,有时候还是天真得可笑。他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好心好意都会得到同等的回报?教训还不够么?
“你走吧。”
岑羽这一声,引得哑巴和傅舜华双双抬目看他,只见说话人神情淡漠,“你踏出这扇门就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要想全身而退就不像今天这么容易。”这个声音平静地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波澜。
哑巴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见岑羽和拿剑指着他的人全无动静,这才犹豫着从地上爬起来。哑巴踉跄着出门,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内,彼时正见房门缓缓从里头关上。
房间里站着个仅有一面之缘就好心帮过他的人,而那人的身边另外一个男人在靠近,男人的手上还拿着从屏风上取下来的衣物。哑巴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手,他的手中正捏着一袋银钱。
哑巴走了,房里就剩岑羽和傅舜华。
岑羽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两只脚也光着,夜里凉风一过,他却不觉半点冰凉,像是看着虚空某个点发呆。就在这时,肩头忽然传来一阵暖意,岑羽蓦地抬头,与披衣人撞了个四目相对。
傅舜华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岑羽,黑亮的眸子如水,叫人有一刻的恍神。
岑羽一顿,踩在地上的光脚忽地往后一撤,像突然被烫了一下的小兽猛地张开身上的尖刺,冷冷道:“如果不想挨打的话就离我远一点。”
傅舜华还维持着伸出手给岑羽披衣的姿势,但岑羽已经退开了一段距离。岑羽一句话过后没再说什么,只是两眼充满戒备地盯住傅舜华。
刚才那个是要偷钱的,这个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在岑羽的逼视中,傅舜华收回了手。只见他一提手上的弯刀,留下一句“万事小心”,就见房里玄色的身影一闪,直接跳窗离开。岑羽房里的窗棂还在微微晃动,外头夜色黢黑,明明这场景从没见过,但岑羽却有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岑羽愣了愣,相识?什么狗屁的相识!偷窥狂吧!岑羽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心头火起,左右瞅了瞅,随手拿了个茶杯往窗子外头扔出去。
窗子外边居然还真就传来一声人被东西砸中发出的闷哼声。岑羽微微一诧,手上还保持着扔杯子的动作。紧接着就听外头有道声音传来,“爷,没事吧?”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又朝另外一个方位道,“时温,快过来,有人暗算咱们爷!”
“我没事。”被砸中的人却道,“走。”然后是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飞之声。
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岑羽站在窗边还有些微愣。山间夜风微凉,卷进窗棂,岑羽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披衣,等他两手摸到外衣又觉不对,手上一顿,低声道了句:“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