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承业的心里原本只有水浒传里的英雄才是最值得钦佩的真豪杰,他只恨自己晚生了几百年,没有了跟英雄好汉一起行侠仗义的机会,可是自从认识了曹淳,他才知道在当今世上,也有真豪杰,真英雄的。
曹淳聪明、见识广、悲天悯人,自有一股英雄侠义情怀,原本他不知道每隔几天总会消失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曹淳在做什么,可是自从有一次他出于好奇跟着曹淳,走到一个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去过的穷街陋巷,在一个破旧的土地庙里,看见曹淳跟几个含泪哭诉的百姓说话,替他们写状纸,所收的礼物只是几个鸡蛋之后,吴承业感动了。
在那一天,曹淳回布政使衙门的路上,吴承业拦住了他,向他深深的一鞠躬。
“吴贤弟你这是在干什么?”
“曹大侠。”
“我只是替人写状纸,称不上什么大侠,这些百姓不懂律法,不识字,被恶人所骗,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替他们把冤情写清楚,能否申冤还要看他们自己。”
“可是除了你之外,整个大齐朝也没有人替他们出头。”吴承业说道,他是官家子弟,自然知道写状纸并不只是写状纸而已,好的状纸能让无理的官司变成有理,坏的状纸能让本来能打赢的官司变得打不赢。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包揽词讼的人会一个比一个富有贪婪,也是为什么读书人深恨讼师,不愿与他们为伍的原因。
更不用说帮穷人出头,难免会得罪人,有富人甚至有官员,曹淳敢这么做,实在是勇气可嘉。
“还得请吴贤弟替曹某保密才是。”曹淳说道,他知道吴宪这人虽然是清官,但也是个八面玲珑滑不溜手,最不喜欢为了无谓的小事得罪同僚的人,在吴宪眼里,如果要灭政敌,就要一棍子打死,像是写状纸诉状这种零敲碎打除了得罪人之外毫无用处的小事,他是不会做的,他做了必有目的。
他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教儿子们的,如果曹淳遇上的是吴承祖或者吴承宗,这两个人想到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曹淳住在自己家,那些他得罪了的官员士绅,知道了写诉状的人是曹淳,必然以为背后有吴宪指使,他们会想办法阻止曹淳,至少不会让曹淳影响到吴家,可是他遇上的是吴承业。
曹淳自从自己的父亲得罪了权贵有冤无处申,以堂堂左御史的身份气病而死时,他就知道权贵们必然要有所畏惧,有所收敛,当今圣上虽圣明,但有的时候却仁慈太过,对于权贵过于手软,为了顾及所谓的亲情跟世交,不惜牺牲普通朝臣,朝堂上如此,地方上也是如此,所以当他机缘巧合帮过一个普通的农民讨回公道之后,他就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写诉状之路。
吴承业跟他并肩回了家,一边请曹淳喝花雕酒一边听曹淳讲他经历过的那些事。
“可叹我为出身所累,不能像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这荣华富贵实在是最拘束人的枷锁!”吴承业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锦衣华服,叹道。
“荣华富贵未见得不是好事,吴贤弟有如此出身,他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也许会另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也说不定。”曹淳说道,如果不是幼年经历坎坷,尝尽世间冷暖,他也不会走今天的路,吴承业虽然比他小不了几岁,在他眼里却还是个孩子,一个生长在蜜糖罐里,向往着外面风雨的温室花朵,可是吴承业背后的势力,他的家族为他铺定的青云之路,却是曹淳再也触及不到的。
“曹兄你放心,我吴承业不能帮到你什么,把嘴巴闭紧这一条我还是做得到的。”
让吴承业没有想到的是,吴宪最先发现了曹淳的作为,但是吴宪并不愿意打击或者是得罪了曹淳,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曹淳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吴宪在官场修练了这些年,自有看人的本事,可是为了不让曹淳的作为连累到吴家,吴宪想到的计策是以让两个男孩清静读书为由,将曹淳移居到普渡寺,他日若有旁人查问,他自然可以以普渡寺离吴家太远,他对曹淳的行为一无所知来推脱。
吴家除了吴承业、吴宪之外,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是吴柔,吴柔信佛,不管原本的目的如何,她现在觉得除了菩萨没有人能安慰她焦燥痛苦的内心,在得到刘氏的同意第二次去普渡寺的时候,吴柔就发现了曹淳的作为,可是吴柔选择了沉默,那个将墨迹刚刚阴干的状纸送给衣衫褴褛的农民,并且小声叮嘱他在官府大堂上应该怎么说的小小少年,深深震撼了吴柔冷漠的心灵。
两辈子,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心动,不是为了某个人背后的势力,也不是为了富贵逼人前程远大,就只是为了青衣布衫的普通人——
吴柔托着腮望着窗外被秋风吹落的树叶,嘴角却带着一丝甜笑,她知道曹淳拒绝吴雅的事情,可是那是因为他不认识吴雅,如果他认识了她——
“姑娘——”她的大丫环贝叶欲言又止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吴柔,自从她做了吴柔身边的大丫环,吴柔一直是少言寡语温温柔柔的样子,可是吴柔身上的某种东西,莫名其妙地让贝叶有些害怕。
“什么?”吴柔皱起眉头,烦燥地看着打扰了她“梦境”的贝叶。
“府里人都在说,四姑娘被许给了一个草莽将军。”
“哦。”吴柔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冷笑,吴雅一直讨好刘氏一系,得到的结果也无非如此,“我怎么听着草莽将军这四个字这么耳熟。”
“就是之前林姑娘、耿四姑娘要嫁的那个将军。”
“原来是没人要的。”吴柔嘴角向上勾的更厉害了,“想必是为了刘家、耿家甚至还有雷家的面子,这才让吴雅嫁过去的吧,这样也好,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四品参将夫人。”就算是有吴家、雷家做后盾,一个不识字的草莽之人,能爬多高?更不用说在爬高的过程中的高死亡率了,吴雅这些年真的是枉废心机。
“四姐跟五姐那么好,五姐就没有什么话说吗?”
“听说——”贝叶的眼睛转了转,看见寿嬷嬷手里拿着佛珠一副入定的样子,也就说了,“听说姨娘去四姑娘那里闹了,是五姑娘跟二奶奶把姨娘送走的,姨娘都被气晕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啊。”
“姑娘,抄经的时辰到了。”寿嬷嬷闭着眼睛说道。
吴柔跪到了佛前,开始抄经。
抄经能让吴柔心情平静,想到之前没有想周全的事,吴柔首先想到了自己,孙姨娘一系,在吴柔眼里是倍受打击的,王姨娘跟孙姨娘年龄相若,孙姨娘属于清秀派,王姨娘是妩媚派,人到中年以后两个人的姿色虽差了一些,可是自有一股成熟的魅力,但孙姨娘却是彻底失宠,王姨娘还是有些宠爱的,这其中不能不说有刘氏的原因。
更不用说二姑娘嫁入了豪门,吴承安小小年纪就有名师指点了,可是相比之下孙姨娘一系——兄长吴承平被打击的只能远避他乡,吴雅原本是有大出息的样子,结果现在被嫁给了草莽将军,自己呢——除了扮居士,怕是再难有自保之道了。
吴柔咬了咬嘴唇,戴着指套的长指甲深深的扎进肉里,她不服!她对笑里藏刀的刘氏不服!她对假扮痴呆实则奸诈的吴怡不服!她对自己的命运不服!
嫁曹淳——某方面来讲就是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吴柔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有了裂缝,这个裂缝在流血。
吴雅的婚事虽然已经初步定了下来,但还是要走程序,一套程序走下来怎么样也得大半年的工夫,可是吴宪却有了另一桩喜事,雷三爷雷世昌将军做媒,将他手下一个战死了的校尉刚刚十九岁的遗孀介绍给了吴宪,吴宪回家跟刘氏商量了一下,送了纳妾的礼到那个校尉家,将这个遗孀纳进了门。
从此以后,吴家有了一个曲姨娘——
吴怡听说这事差点没被嘴里的点心给噎死,刘氏亲自喂了她几口茶这才缓过气来,坐在她旁边的吴玫小小年纪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对于大惊小怪的姐姐表示鄙视。
理论上来说吴家整府的黄花大闺女都是任吴宪挑选的,更不用说身处他的位置自有将调教好的美貌女子送上了,身为妹夫的雷世昌却弄了个寡妇进吴家,简直是——吴怡半天没捣过气来,就在她觉得她对古人有所了解时,古人总给她惊喜或者说是惊吓。
“有校尉是家里的第三子,刚刚成婚不过半年就早早的去了,虽然官府有怃恤,可是能到无子的寡妇手里多少?你姑夫体恤下属,常送米粮照应,可瓜田李下说得上话的地方也少,那寡妇的婆家前些日子找上你姑夫,原来那寡妇的娘家收了人家的聘金,要把她嫁给山里的猎户,婆家却硬是要她把嫁妆留下,说起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虽然是那婆家无理,可是终究是那校尉的爹娘兄弟,你姑姑说让你姑夫索性把那寡妇收了做妾,可是你姑夫觉得若是如此,对两人的名声都有碍,就想到了你父亲。”刘氏细细的给吴怡说这件事,“你父亲见过那寡妇,说是长得不错,却也不是妖妖娆娆的样子,回来问我,我就应了。”
“哦。”吴怡有些脸红的塞了块点心压惊,其实寡妇再嫁为人妻妾的事就算是在风气保守的明清两代也不少见,她刚才确实有点大惊小怪了,两个年轻的姨娘一个真有孕一个假有孕,吴宪最近也确实“寂寞”些,有新人进门是早晚的事,新人这么惊悚却有点超出吴怡的预料。
几天后的黄道吉日,府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又空出了一个院子,按照姨娘的规格铺排了一番,刘氏又穿上了自己大红的礼袍,吴宪只是穿了一件新做的衣裳以示隆重,一顶青色的小轿把曲姨娘抬进了门。
曲姨娘很瘦,放在现代绝对的“零号”美女,在古代也是弱柳扶风级别的美人儿,脸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因为年少守寡又嫁人为妾,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虽然是十九岁,却有别于同龄女子的青涩,自有一股风流的味道,这样的女人那怕再怎么端庄守礼都不适合呆在公公正值壮年,大伯小叔都还年轻的家庭里守寡,也难怪在收到了吴家丰厚的纳妾礼之后,婆家痛快的连人带嫁妆全都送了出来,娘家也对于吴宪这个“姑爷”非常满意的样子。
不同于韩姨娘的大鸣大放,曲姨娘虽然受宠,但在这府里却像是一滴水滴一样,存在感极弱,不争不抢少言少语,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唯一显眼的大约就是她一手极好的针线活了,进府不过两个月,有头有脸的主子们,都收到了她亲手做的小件物品若干。
“真的是有劳曲姨娘了。”吴怡前几日刚刚夸曲姨娘绣了宝相花的帕子精致,没想到今日就收到了更精致的新绣的宝相花图样的帕子,她不怎么敢跟曲姨娘太大声说话,总觉得声音大了会吹灭了这盏美人灯。
“没什么有劳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过去都做惯了的。”曲姨娘淡淡的笑了,在吴府这些日子她稍微多了些肉,却也只是稍多了一点罢了,对于她来讲,吴府是她能像是人一样活下去的地方,仅此而已。
“你还是不要太劳累了。”刘氏笑道,“怡丫头的针线太过马虎,找了几个人教她都教不好,我看你们倒投缘,有空的时候你教一教她就好,总不能到了婆家还是竖针不动横草不拿的,惹人笑话。”
曲姨娘打量了一下吴怡,因为是在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吴怡只穿了一件浅玫红的袄子,戴了枝珠钗,虽然未施脂粉,可是肤色白里透红,一双杏眼明媚可人,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珠,虽然还略带稚气,未来的姿色却非常可期,更不用说她周身的大家气派了,刘氏看向吴怡的眼神也与看旁人不同,满满的都是疼爱。
“五姑娘是个有福的,针线之事稍懂既可,五姑娘的荷包可是自己绣的?”曲姨娘指着吴怡的荷包说道。
“正是她绣的,怡丫头,把你的荷包解下来给曲姨娘看看。”刘氏说道,吴玫笑嘻嘻地靠在刘氏身上,看着有些尴尬的姐姐,刘氏揽过了吴玫,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不用笑,你还不如你姐姐呢。”吴玫不意为意地吐了吐舌头。
侍书把吴怡腰上的荷包拿了下来,用手捧了交给曲姨娘的贴身丫环,丫环再恭恭敬敬地把荷包递给曲姨娘。
曲姨娘接过荷包一看,“敢问五姑娘这荷包绣了多久?”
“半旬有余。”
“五姑娘的绣活一看就是经过明师指点过的,手艺其实是不错的,只是绣得久了,就会缭草一些,扔到一边,再捡起来又会精细起来,绣烦了再扔,我说的可对?”
吴怡这回脸是真的红了,真的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她的毛病被曲姨娘一眼看穿了。
“五姑娘只需磨磨性子即可,我实在是没什么可教给五姑娘的。”曲姨娘说道。
冯姨娘拿着小零食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塞的手停了下来,用帕子掩了嘴,掩饰自己的笑意,这个新来的,倒挺有自知之明的嘛,知道再怎么讨好嫡系也是没用的,她抚摸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心里有一种踏实满足的感觉,对她来讲新来的姨娘实在威胁不大。
刘氏看了她一眼,“香怜,你这肚子也不小了吧,看着倒像是要生了的样子。”
香怜是冯姨娘做丫环时的名字,也只有刘氏会这么叫她,冯姨娘手顿了顿,“大夫说就这一两个月了。”
“要好好保养才是。”刘氏跟秦普家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冯姨娘莫名其妙地觉得遍体生寒。
“老四,你的嫁妆绣的如何了?”刘氏又问在旁边不说话的吴雅。
“正在绣。”吴雅答得相当简捷,她在刘氏面前向来是千言千得不如一默的典范,平时话很少,不到关键的时刻不吱声,每次认真说出来的话,却是连刘氏也重视的。
“嗯,铁将军老家虽在山东,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辽东镇守,那边终究苦寒,你多备些棉衣,我有几件没动的上等大毛料子,回头叫秦普家的开了库房你多挑些,送到京里让他们做。”
“谢太太惦记。”吴雅起身福了一福。
“都是自己家里的人,你虽不是我生的,却最是贴心贴肺,跟亲生的没差什么,何必这样外道。”
“那女儿就生受了。”吴雅听刘氏这么一说,立刻就笑了,“那女儿还想跟母亲求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七舅舅新送来的西洋连发火枪。”
“果然是女生外向,那精贵东西也就是宫里有几把,刚刚送来就被你惦记上了,好,给你就给你。”
“谢母亲了。”
吴柔拿眼睛扫了一下气定神闲毫无一丝委屈之态的吴雅,心想她一个才女要嫁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莽汉,却一副满足的不得了的样子,古人的心思实在难猜,不过——吴柔现在才想起嫁给那个铁参将的好处来,铁参将这样一心求娶贵女,想必是为了将来在朝中有个倚靠,必然会高看吴雅一眼,更不用说嫁过去就当家作主了,吴雅——怕是早对爱情什么的失去向往了吧。
倒有些像是现代那些爱无能的女子,还是吴雅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受过情伤?吴柔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这些女子是几层笼子里的鸟,想有情伤都难,估计是书读多了的结果。
众人又在一起聊了几句,见刘氏有了乏意也就散了,刘氏把吴怡留了下来,吴玫见吴怡不走,她也赖了下来,还硬生生的想要拉八姑娘吴馨,结果让八姐儿挣脱开了。
“雅丫头这两日到底如何?”说实在的,吴雅的婚事刘氏都觉得心虚,可是这是吴宪定下来的,一般吴宪不插手内宅的事,可是吴宪一旦插手了,刘氏多半都是顺着他的,若是吴宪私下里把吴怡乱许了人,刘氏估计会跟吴宪大闹一番,可是这次是吴雅——对刘氏来讲实在不值得一闹,可是这婚事真的是如骨鲠在喉,叫刘氏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四姐说她谢谢老爷替她安排的姻缘,说是姑夫做得媒,耿大人做得证,实在是天大的体面,她没有什么可求的了。”吴怡说道。
“她能这么明白事理就好,你父亲这事办的实在——”
“太太不必如此,四姐心里明白得很,她知道太太的为难。”
“但愿她能因祸得福,铁参将真的是你姑夫说的可依靠的好汉。”
“四姐说如果铁参将是四角俱全的也轮不上她,还说——好日子是过出来的。”
“唉,她能这么想就好了,你呀,若学得你四姐的一半,就是走到哪里我都放心了。”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娘。”
“那你不嫁人了?!”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吴玫,眼睛一瞪说道。
“说得好。”刘氏抚掌而笑,“天下第一大谎话就是闺女说不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上要伺候翁姑,下要管着自己男人的三妻四妾。”吴怡真的对古代婚姻生活不报什么希望。
“女人到了年纪,总要找个好人嫁了的,我啊,不期望你们日后做一品的诰命,只希望你们嫁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