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他……死了?
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骗人的,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死掉?
夏天呆滞地跪在地上,被扎穿的小腿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角度,显然已经骨折了,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特别是被刀划破的地方, 渗出的血把外衣都浸湿了。可她全然忘记了一切,身边那些惊慌失措跑来跑去的人忽然之间变得很遥远, 说话大叫的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东西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有人在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有人在试图将她抱起来,夏天没有一点反应,她觉得整个人一下子都像被切断了某种神秘的开关, 瘫软掉了。
“不可能, 我不相信,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直到看见曹丕软绵绵一动不动的身体被几个士兵移动的时候, 夏天才恍然大悟一般忽然惊醒, 连滚带爬地到了他身边,死死抓住他一只垂下的手,那种冰冷的感觉让她从心底深处传来了一阵绝望的战栗。
“快去叫大夫来啊,他流血了,会死的。”
她只会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 像那种拒绝承认现实的任性小孩,无助地看着周围那些面带悲戚的人们。她没想哭,她就觉得焦急, 那么多血,除了徒劳地用手去接住还在滴滴答答流淌的污红液体之外,夏天想不到还能做点什么。
一只手安慰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夏天茫然地抬头,看见曹操苍白的脸,他的视线同样飘忽不定,虽然站得依然笔直,可是肩膀却有了无力下跨的趋势。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夏天摇了摇头。
“丫头,别看了,再不止血,你可就得跟着他一块儿去了。”
夏侯渊弯下腰,似乎想把夏天抱起来,可是夏天忽然就暴怒了,她手足并用地抓住曹丕的衣领死命摇晃,发狂一样的大叫:“喂,起来,你起来啊!你怎么会死掉?你死了的话我怎么办?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才忍耐到今天!啊啊啊啊!你给我起来啊!”
脑子里有什么地方奇怪的坏掉了,一半是因为彻底的绝望,再也没有可能回家,一般却是因为某种夏天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的东西。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把那把小刀拔掉的话,他是不是就会活过来。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刀柄用力一拉,顿时被喷溅而出的血溅了一脸。那种剧烈的腥气让她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快制住她,别让她再乱动了!”
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无数人七手八脚地按住她的手脚,夏天徒劳地挣扎着,沾满血液的刀“咣”地一下掉在地上。她满怀期待地盯着曹丕看了好久,满以为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站起来。
但她却只是看见出现在他脸上那股灰败的死亡之色,还有开始发乌的嘴唇。夏天忽然想到自己的手上还有脸上全是他的血,干呕了几声,最后意识就跟被人掐断一样直截了当的变成了全黑。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衣服,身上被擦得干干净净,带着一股草药的味道睡在床上,身边是卞夫人和曹植,一副她已经彻底没救的悲哀表情。见她醒了,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夏天试图想说话,可是喉咙又干又沙,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是曹植端来温水卞夫人扶起她,喂了几口。
“倩儿,可别吓唬娘,子桓他已经……你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是逼着娘跟你们一块儿去吗。”
卞夫人擦了擦眼睛,眼圈发红,显然是大哭了不止一场,曹植的眼睛都哭肿了。夏天从胸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闭上眼缓了一缓,还是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
“三哥他……真的死了吗?”
卞夫人还好,曹植一直强压着,听她这么一问,顿时大哭起来,拉着夏天的衣襟抽抽噎噎。夏天觉得两个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痛,还是努力坐起身下了床。卞夫人不敢阻拦她,生怕她又失心疯,慌忙叫人来扶着她免得摔倒,痛心疾首地说:”我的儿,好好养伤不行吗。你三哥已经去了,哪怕活活哭死也活不过来啊。”
夏天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哭,我就去看看,我看看。”
她面色苍白,脸上被划开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一说话又崩开,渗出些蛛丝一样的鲜红。众人皆知之前她已经疯了一场,谁也不敢拦着她,只能战战兢兢地扶着她一步三摇的出了门。还是小喜跟随她最久,揣摩到了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可是要去看看三公子吗。”
“唔,你们扶我过去。”
夏天冒着冷汗,气喘吁吁地回答。
说来也可笑,她早已经清醒,也基本接受了曹丕已经死掉的事实。可心中总还存着那么一丝幻想,想着他素来诡计多端,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怎会如此轻易的死在一名小小刺客之手?她甚至还认真思考过也许这就是曹丕的苦肉计,他知道自己不肯就范又一向心软,干脆玩了这么一手企图让她乖乖投怀送抱。也许就在她痛哭流涕地发誓说只要他活过来什么都答应的时候,他就会哈哈一笑翻身而起,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得意的看着她。
然而一切在她看到那具躺在棺材里僵硬冰冷的尸体后,全部化成了泡影。
那些总喜欢说死去的人像在沉睡的人一定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尸体,曹丕看上去就是死了,生命之火彻底熄灭让他猛一看像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夏天第一时间只觉得那个穿着华丽尸衣面色蜡黄的东西不是她认识的曹丕。放置尸体的地方不知道烧着什么东西,香得刺鼻。一边穿着丧服的任小姐目光呆滞像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模样。好多好多夏天认识的人都站在那里,警惕地盯着她,像是生怕她又忽然发疯了。站得最近的却是同样一身丧服的曹操,他背着手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死去的儿子,脸上毫无表情。
“……也罢,见见子桓最后一面也好,不枉你们兄妹一场。”
见到夏天走近,他没有抬头,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了这么一句。周围的人纷纷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无非就是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去节哀顺变,兄长不在了更不能让父母伤心痛哭否则就是不孝,保重身体日后为兄长报仇。夏天的胸膛剧烈起伏,她想狂叫,想要不顾一切地哭喊,想尽情抒发出内心的绝望。
曹丕死了。
她没有办法回家了。
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又陌生又熟悉,夏天恍恍惚惚的想着似乎就在不久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除了躺在棺材里的人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也许那些痛哭哀叹的人此刻确实有几分真心,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掉这一切,该干嘛干嘛。即使是曹操和卞夫人,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悲痛。他们还有其他的儿子,也许未来会生下更多。乱世之中死几个儿子算什么,做大事的人岂能为区区儿女私情束手束脚?
管他再如何英雄气概能征善战,纵然有千般才华万般计谋,一旦死了,就是一堆腐烂坏去的肉,最后的结局只有被埋葬在地下,直到被彻底遗忘。
夏天一头栽倒在了棺材前面,嗓子发苦,无法抑制地喷出了一口血。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没法回家的绝望多一点,还是因为眼前的死亡更多一点。她畏惧过,害怕过,茫然无措过,也曾经默默的喜欢又拼命扼杀过,然而无数种可能中,她从没想过曹丕死掉的结局。
她在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理由都是因为他,不管喜欢还是厌恶,她都得为了那个最后的目的好好活着。如今他不在了,再也回不了家了,她还有什么意义?
夏天想哭,可是全身都憋得发抖,最后发出的也只是犹如野兽一般的嚎叫声,眼泪流不出来,全部憋死在了嘴里和心里。她从没有这么绝望过,什么都没有了,回家的希望彻底断绝,她只能一辈子滞留在这个看似华美优雅骨子里却满是野蛮和杀戮的世界。绝望的对着一群无法交流的人们。
无人可爱,无人可恨。
夏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连拉带扯的送回房间里,迷迷糊糊中被灌下了一大碗苦得让人呕吐的药水。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卞夫人在焦急地对曹操抱怨,说这样一来自己又要有不好的传闻。曹操沉默半响回答说会尽快把她嫁到江东,谅那边也不敢抱怨什么。还有曹彰,嘟嘟囔囔地缠着曹操没完没了,要接收曹丕原来麾下的人马粮草。
夏天多么的想要冷笑,怪不得郭嘉会说自己不像曹家人,她果然也不是曹家人。冒牌货无论如何都学不来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算计跟冷漠。他们并非不难过,也并非不伤感,只是比起伤感,实际上的利益得失似乎更为重要。这一点曹丕自己也是一样,如果今天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人,他一样也会这么装作哀伤心里却在忙着算计不休吧。
然而他却死了,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死的。
夏天想说服他是为了曹操,可是很显然,他是为了救自己。
她从来都不肯相信曹丕,任他软硬兼施,好坏说尽,坚定不移地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曹家人不会做那种没有好处利益的事情,他肯定是为了图谋什么才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可是他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胸口如有千斤万斤重物在压,难以呼吸。夏天只能想到这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这不是因为无法回家而感到绝望,一想到从此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曹丕,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有人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夏天瞪着眼睛看着一个人飘然出现在床前却没有惊讶,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了。
来人白须飘飘,大袖飞舞,头戴高冠,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概。
那竟然是早就被夏天遗忘掉的左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