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咬了唇, 把头埋在榻上的一条薄锦被里,嘟嘟囔囔道, “哼,陈老头也忒坏, 好生生的伤凝脂玉膏不给你,却把这让人疼的药送你,明摆着欺负咱们人生地不熟,是个轻客商人!”
要是陈季延听见她这话,定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不识好歹的小子,这可是千金从后梁商人手里买过来上等的膏药!
所幸听见她说这话的只有木雪,看她不识好歹的还在背地里评头论足, 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默默替她擦好药后,又掏出随身带着的针线包,取出一根小拇指长短的针,在油灯底下淬了淬。
钱玉耷拉着脑袋懒懒地趴在榻上装死, 耳边听见脚步声, 知道她是起了身又回转回来,不由奇怪把头从榻里探出来,“你做什么?”
“替你缝伤口。”木雪面无表情地说着,亮了亮手中捏着的一根针。
油灯里的灯芯嘣出几滴火花,不知是否看错,总觉得晕黄油灯光亮下,眼前的女人神情莫名的有些可怖。
望着那长而尖锐的针, 钱玉抖了一下身子,瑟缩地下意识要往榻上逃,“你……你轻点……本少爷虽说不是怕疼怕苦之人,可若是身上留疤……呜呜……”
没等她说完,木雪便按住了她的小腿,丢给她一个小白瓶,“怕疼就先喝这个。”
“这是什么?”
“酒。”
“说了不是本少爷怕疼了。”钱玉嘟囔一句,还是垂头丧气地接过酒瓶,仰起头咕嘟咕嘟灌完了后,意犹未尽地呷呷嘴,“这酒味儿不错,不酸微甜,就是时候不久,不够醇——哎,我怎么不记得咱们院里有这样的酒了,你从哪儿弄来的?”
木雪不回她,只定定看她片刻,方才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问她,“你知道这是几么?”
“二,你当我是孩子啊!”钱玉不满地把眼前的手推开,歪着头觞眼看她,“不过你怎么总是在我面前晃悠啊?”
看来这是醉了。
木雪这才放下心,一边摁住她,一边按照陈季延对自己说得缝伤口的法子小心给她剔了些腐肉,再慢慢地拿起绣花针替她把那长到骇人的伤缝起来。
房里安静得很。以至于木雪秉气凝神,手下小心翼翼地穿行时,能清楚听见针穿过钱玉皮肉时“刺”的声响。
那酒也是陈季延给她的烈酒,据说是用齐国边关的曼陀罗花做成,有迷醉人的功效,托了它的福,钱玉如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一团水一样瘫软在榻上。
许是疼得厉害了,在每一次走针时,她会下意识颤颤身子,小腿痉挛一下,嘴里微微呻/吟一声,“疼……”
“疼你还逞强,不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么。”念叨她几句,木雪心软成一团,还是禁不住手下放轻了些。
“谁说女子就不能领兵了!”还歪倒的人听见这话,却不愿意了,忽然直起身子,转过脸,面色通红地指尤她,“我今日自认不输男子,那些男子还落于我后,你又这样说我!”
说完,她眼眶通红,看看就要哭出来似的,吓得木雪忙了结最后一针,把锦被拉上来,替她盖上,柔声哄她,“好好好,你最厉害,别动弹,挣坏了伤口就不好了。”
“不是我最厉害,是我们!”谁知,没等到她预料中的平静,钱玉反而愈发有些癫狂地直直攀上她肩头,眼神真挚地望着她,“……我……我们还有四月多便要分离,你有未想过那时如何…如今战乱频发…如若……如若你…所以…所以你要…”
话没说完,她又醉又疼,惺忪哼哼着又躺回了榻上,“就使你以后离了我…我也不能让你…让你…”
嘀嘀咕咕地,她睡着了,美貌的容颜上攀起两抹酡红,让她显得娇艳非常。
钱玉也是个女子,是个貌美的女子呢。
木雪举起的手顿在那儿,好半晌,方才坐下来,望着床上的人出神。
钱玉的意思,她也明白,无非是在她能庇护她的时候,多让人教她一些东西,好让她往后能自保。
可就使她学富五车,女红卓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有何用?
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寻夫家的。就使她被自己的亲爹送到千里外作妾,偷跑无望时又被他抓住,毁了声誉。她吞了满腔的苦水只一心供养着她娘,不欲再适。她娘却始终想要她找个好人家,瞒着她偷偷寻媒婆,不然,她也不会和钱玉纠缠在一处了。
“睡着了,可算有些女子的娇美样儿了。”戳了戳她绵软的脸,木雪苦笑着站起来,“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可这世道人心,又哪里是你想的那般顺遂简单?”
叹了一声,她慢慢收拾好东西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吱呀”一声响后,钱玉睁开了眼睛,黝黑明亮的眼里满是沉哀。
欲救人得使人自救,她很聪明,又有许多女子不及的柔婉,她想要她有能力自保,不愿她再似之前那般啷当受人欺压摆布,怎么她不明白她的苦心呢?
难道这世道人心,统统因为女子身分,就有所欠改了么?
***
晨光熹微。
梳洗完,对着妆奁前想了会儿心事,听钱珠过来请她用饭,才带着昨日收下的四个女孩儿去了正堂。
钱玉早已坐在那儿,对着桌上的饭菜发呆,她左手边,淳于敷正笑得明媚,看见她,淡淡点头,站起身,“木姑娘,早啊。”
她今儿穿了一件她昨日拉扯出来,着钱珠送她的月白轻纱掐衫,束住她细若扶柳的腰身,清晨微煦光下,衬得她酥胸高耸,貌如月华。
好真真的个胡塞美人儿。望着她,木雪心下一酸,压下心底一分不适,她也淡淡颌首,轻道,“淳于姑娘早。”
“呵呵。”淳于敷似笑非笑睨她一眼,将视线转到她身后的几个女孩儿身上,略不可察地皱了眉,好半晌,方慢慢笑道,“果真人靠衣装,这几个丫头平常灰头土脸的看不出来,如今拾掇干净了却真真都有几分颜色——”
话未说完,她已然笑开了,转身望向钱玉,挑眉,“有此贤妻,当真是钱公子的好福气。”
知道她是误会自己留下这几个女孩儿是给钱玉充的小妾,木雪也不申辨,只慢慢行至钱玉右手边坐下,想问她腿还疼不疼,有未好些,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她们四个身世可怜,出了府怕就没得活路了,我,我想……”
钱玉被她的话惊得才回过神,闻言,淡道,“留下便是了,反正咱们府里也不缺几个女孩儿吃的饭。”
说完,她起著,替她夹了些小菜,“好生吃饭,今儿早上,我让钱珠在东边厢房给你拾掇了一个房间,往后,你便在那处与淳于姑娘学些字,你要是怕一个人孤寂,钱珠和家里的那些个小丫头都让你带上,陪你学些字,可好?”
你厢房都收拾好了,还用问我什么呢,只是当初明明说好了你教我认字,到头来却还要与我有嫌隙的一个外人来教。
这只算是守诺么?
木雪听闻,唇动了几下,还是押着心里的疙瘩,强颜欢笑,“好。”
钱玉笑了笑,桃花眼弯起来,还要再说什么,院子外头钱多兴高采烈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少爷,少爷,喜事,大喜事!”
这大清早的,有什么喜事,莫不是她爹给她寄的银子到了?
疑惑间,钱多已然一溜烟地小跑进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道,“少爷,那县守被调任了!陈将军派人给少爷送了十个军士,又赏了少爷两千两银子!送银子的人都在外头呢,还有……那……那什么清河王,派了个小童给少爷送了个拜帖!”
昨儿个陈将军才与她说县守会被调任,怎么今儿个就走了,就是那县守当真渎职,往朝廷里头递文书也得十天半月的,这县守怎么还未等到朝廷旨意便走了?
心里头疑虑,钱玉似信非信地望他,“送银子和拜帖的人呢?”
“在外院侯着呢。”钱多笑嘻嘻道,“小的一听他们来意,就赶快来禀报少爷了,只是那清河王派来的小僮,说什么也不肯在府上留下,只留下请帖就执意要走,小的留他不住,只能送他些时鲜瓜果,让他走了。”
说完,他把手上描红的烫金拜帖递给钱玉,“少爷,您瞧瞧,这就是清河王送您的拜帖。”
“嗯……这大清早的,他们也不容易……遣厨娘多做些饭菜,留他们吃了,说我换一身干净衣裳就过去。”接过来他手里的帖子,钱玉淡淡吩咐道。
“哎。”钱多笑着答应去了,钱玉边看着拜帖,边拿瓷勺磨着碗里的粥,看着看着,搁在嘴边却有些咽不下去,发现她的异常,木雪也搁了筷子,“怎么?”
“无事。”实在是有些吃不下,钱玉也就不勉强,放下碗筷,捉弄不定地笑了笑,“这陈将军当真是好人,我因为买城郊的地,赔光了银钱,他便派人送了我两千两银子,我说城郊那些庄稼户太过备懒,他便送我十个兵士作看守,我说那县守与我有隙,处处找我茬子,他便让清河王动用王玺,直接罢了他的职,却说我平乱有功,让我顶上这县守的位子——你说,怎么这天下有这样好的人,却让我撞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