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八月份的北京闷热潮湿, 中午下了一场阵雨，窗外的树叶被洗刷的嫩绿苍翠, 可还没等温度降下来，刺眼的太阳又从云层后面钻出来, 把刚刚怜悯般落下的雨点无情地收了回去。地面上，蒸腾出的热气覆在了每个人的肌肤表层，汗毛孔都像是被堵住了一般，粘腻的难受。
……“这是罗切特今年的比赛成绩，200米仰泳，1分45秒44，丁丽辉, 你的最好成绩是1分46秒89, 不过一秒时间，这并不是不可超越，赛前调整好，心理包袱不要太大, 进入决赛……”
游乐把视线从窗户外面收回来, 摸了把后脖子，一手心的汗，会议室前面周明总教练正在进行赛前动员大会，用尽量轻松的语气给队员信心，协助卸掉一些心理包袱，尽可能的在比赛中有个正常的发挥。
游乐不是第一次参加国家队的动员大会，去年“日东赛”前他就参加过这种奇怪的会议, 周导的废话很多，思维也很发散，自己一个人能说一个多小时，然后断断续续的点了所有人的名。游乐记得那时候周明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不用紧张，熟悉下气氛，对你没要求，当然，如果可以进个决赛当然最好了。”
这一转眼，自己正儿八经的就坐在这儿了。而且还是高个儿里再挑高个儿，十人里面挑一个的淘汰率。
“泛太平洋游泳世锦赛”四年一届，是仅次于奥运会和世锦赛的大赛，运动圈里的人确实都很认可它，以能参加为荣。可惜只是圈内人，圈外的人就不是了，很多老百姓甚至听都没有听过这个比赛，一旦它没有影响力，或者影响力不够，赞助商就不愿意花钱。
国家游泳队的赞助商不少，美的、益高、colorado time system、特步等等，或大或小的企业为运动员的生活和训练提供物资保证，可他们也需要广告效益的回馈，所以这排名第三的“泛太赛”在赞助商的眼皮子里就太浅了，没有投资的必要。
一个运动员出国垮大洋比赛，最低标准每个人都是三~四万，体育局和泳协拨的那些款哪儿够啊？所以没有把握的一般不让去。
当然，非得去也不是不行，自己出钱吧。
所以这次去美国，女队也就六个人，男队也就四个人，这十个人里面还有四个算是半自费的。
罗鸣严格来说算是半自费，赞助商只拿一半，但是游明杰帮他去泳协和总局申请资金援助，一来罗鸣最近成绩是真不错，二来游明杰有后门，倒是真帮罗鸣解决了问题。
这前前后后好几件事了，罗鸣看游明杰眼神变了，连带对游乐也歉疚了起来，想着之前自己那小肚鸡肠的心思，好在游乐出事的时候他还陪着一起挺过，否则游导帮他的这些忙，任何一个他都受之有愧。
就在这时，周明恰好喊道：“游乐。”
“诶。”游乐急忙抬头看去。
“100米自的第三名怎么样？尝试一下？”
游乐眨巴着眼：“这是我的比赛任务？”
“对。”周明点头，“有压力？”
游乐急忙摇头，笑了：“没，我努力，保三争二。”
周明叱喝：“谦虚点！”
游乐挠了挠脑袋，独自乐呵了起来。
说完，周明又看向坐在另外一边的刘浪，说道：“刘浪，今年有游乐，咱们在自由泳这块上算是双保险了，你成绩绝对还能提，所以你给我想法儿拿个奖牌回来，别吊儿郎当的了，给游乐做个榜样。”就算刘浪上次的比赛被游乐给超了，可他的平均成绩在那儿，作为队里的种子选手，这次的比赛肯定还是得算他一份。而且说句特现实的话，特步那家赞助商就认刘浪了，既然有钱赞助，他们这些教练有什么好吝啬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掏钱。
“嗯。”刘浪点头，又看了眼游乐，哪怕是为了别让这臭小子那么简单的超过自己，他也得拼上一把啊。国内第一的排名哪儿那么好拿？
顿了两秒，刘浪又加了一句：“我尽力，不，努力。”
周明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就大概掌握了所有队员的心理状况，一抬手，就宣布会议结束，都散了吧。等队员离开，周明接过游明杰递过来的烟，慢慢地抽，若有所思。
“周总？”游明杰挑眉，“不走？”
“你看出什么没？”周明吐出一口烟，突然这么问道，虽然用的是“你”，可他问的却不止一个人，视线扫过了四名手下教练的脸，语气中隐隐有些愁绪。
“看出来了。”
“都有些消极。”
“还是老样子。”
“对，尤其是男队那几个。”
周明点头赞同：“是啊，刘浪他们几个老的参加了太多比赛了，奥运会都参加过，对‘泛太赛’的兴奋度都太低了，我估摸着，今年成绩一般般。”
“刘浪？”游明杰回忆了一下，“感觉还行啊。你听他最后说那话没？他说他会努力，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过啊！那小子应该是有些觉悟了。”
“小师弟都骑到脑袋上了，能没点觉悟吗？”周明挑眉开笑，“老刘，你们家刘浪昨天跟你说什么了？和大伙儿说说。”
“他问我自己是不是到该退的年龄了？然后又说不想退，可你家游乐却来势汹汹的，他很挣扎，问我有什么办法提高成绩不？”长得歪瓜裂枣，个儿头也不算顶高，但是眼神却特有神特狠的刘光强刘导笑道。他是刘浪的教练，带了有八年了，刘浪14岁进国家队就是他在带，在刘浪心里很有威信，也很值得信赖，所以有些什么困惑的事儿都会找到刘导聊聊，这算是队员和教练间值得称赞的一种相互信赖的榜样。
“看看。”周明夹着烟的手指头开始抖，烟灰瑟瑟落了一桌子，他却高兴笑道，“压力来了，压力来了吧？这动力也就来了！咱们队啊，确实该多加些新血了。”
游明杰咬着烟笑，眉眼弯弯，薄薄的上嘴唇撅着，很有点儿骄傲得瑟。
“倒是想呢，好苗子哪儿有那么多？”另外一名教练抱怨了一句。
“好苗子不少，可是一点惰性都没有，能一直吃苦的真少。”另外一名教练也跟着抱怨。
周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不爱练的人教成爱练的人，这是你们的工作，自己想法儿啊。”说完，周明顿了一下，看向游明杰，“小游，你们队是真有几个自觉的，分享下经验？”周明指的罗鸣，是袁铮，还有现在的游乐。
游明杰想了想，顿住，又想了想，茫然，最后想了想，懊恼，蹙眉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教案您也看见了，没什么特别特殊的，应该说是孩子们性格都比较好，都是肯吃苦，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那类人。”
“平时说话没暗示？”周明不信。
游明杰思考着说：“……可能有吧，也不是故意的，但是毕竟希望他们出人头地，所以说话的时候肯定要往那边引。”
“哦……游乐这半年的进步太快了，罗鸣也一点点追了上来，还不说国外练着的那个袁铮，三个呢，你忙的过来不？”
游明杰眉毛一立：“怎么？要撬墙角？别想！我忙的过来。”
周明一看心思被戳破，也就不再绕着这个话题了，游乐和袁铮那两个宝贝疙瘩谁不眼红啊？就算他都不能免俗！当然，他也知道，人肯定是要不过来了，但是挤兑几句充分表现一下自己的羡慕嫉妒恨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越争越显得珍贵嘛。
几名教练又说了一会就散了，周明把游明杰单独叫到办公室，说些私下里的话。
周明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思考再三问道：“还记得袁铮为什么走吗？”
“嗯。”游明杰点头。
“唉！现在资讯太发达，孩子们也没早两年那么单纯了。”周明抱怨着给自己点了支烟，慢悠悠地抽，“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有些个东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可偏偏人言可畏啊。”
游明杰赞同道：“确实，对于一个人，尤其是运动员，大环境的压迫和他人的看法都太重要了。”
周明深深看着他，道：“那件事我是不得不处理，毕竟现在是他们出成绩的时候，很关键，不能分心，而且那些谣言对其余的队员也不好，舌头长了，手脚就短了，那样下去不行。”
“是。”游明杰微垂下的眼帘挡住了眼底的神情，心下已经了然，周明这是在敲打自己呢，无论那俩小子的事儿是真还是假，重点是不能让它影响了泳队的大环境！
这么想着，游明杰的思绪就蔓延开来了。
其实吧，就算周明不说，他心里也不舒坦，游乐马上就要去美国了，美国那边还有个袁铮，只要一想着那俩小子会见面，他就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去，憋闷的想抽人。
之前队里闹的那些个流言蜚语他其实不想信，哪怕从他的角度看疑点多多，他依旧不愿意信，可这段日子他有时候想起这事就想起了一段很模糊的话……
今年过年，先是袁铮过来了，然后是文浩，那天他坐在客厅里和二哥聊天，文浩在游乐的屋里，门关着，可突然就爆出了游乐的大吼声，“……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现在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好！”
当时，他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现在突然就明白了。
有时候吧，他就在想，这俩小子要不就这么分开吧，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各自发展的也挺好的不是？
游乐开完会直接回了公寓，他们是第二天下午的飞机，训练倒是停了，可游乐在屋里没待到一会就坐不住了，想着马上就要见到人，心里是迫不及待，屁股下面像是有钉子扎一样的难受，琢磨着马上就要走了，要不要给袁铮带点什么东西过去？
上网查了一下，中国结、瓷器、香烟、茶叶，都挺有中国特色，可是对中国过去的人有什么用？
他想了想，算了下自己手上的钱，赶了半个小时的路去买了两盒六瓶精装的六必居酱菜，又买了四袋价位中等的茶叶，然后兴高采烈的回去装箱子。
他掏出自己的大行李箱，把东西细致地摆进去，看着这些玩意儿，他就勾起了嘴角。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花钱给人带东西，那酱菜是个小铮哥下饭吃的，茶叶是给琼斯教练的见面礼物，光是想着到时候小铮哥的表情，游乐心里的满足感就涌出来了。
晚上，游乐坐在窗户边上网，外面繁星密布，晚风习习，他又继续在网上搜礼品，把那些有意思又不贵的东西都记在了纸上，第二天一早揣着纸条又出去了，这一次再回来又是一大兜，中国结，礼品筷子，果脯，小麻花，不贵的小东西塞了一大箱子，结果自己要用的衣服就只能装在旅行包里了。
文浩在旁边帮忙，笑话了一句：“乐乐，你这是要干吗呢？至于吗？贤妻啊？”
游乐白了他一眼，他就算愿意当下面那一个，他也不是小铮哥的老婆，他是他男朋友！
八月三号的下午三点，一辆大巴车停在了楼下，游乐左手拎着他的旅行包，右手提着大箱子，一歪一歪地下了楼。
游明杰轻装简出，就背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和给琼斯教练的礼物，一看游乐拎这么多东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唬着脸上去接过了皮箱，身子一下就偏了，他控制好平衡又颠了颠重量，瞪眼：“干吗啊？带那么多东西，搬家呢？”
游乐笑开牙，脸庞亮堂地答道：“都是给小铮哥带的。”
游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