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 悠悠日光被层层树叶遮挡在外,诡异的寂静如流水般缓缓蔓延,连惯有的鸟鸣声与树叶沙沙声皆消散无踪。
当梦境之外,独孤九与沈思远竭力于森海秘境中寻找莫焦焦身影之时, 昏迷不醒的小孩已再次入梦,回到了他刚刚满三岁的时候。
此刻,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下, 身着厚实红色小袍子的胖团子莫焦焦正傻乎乎地坐在一片宽大的绿叶上,手里捏着一支红通通的拨浪鼓。
他先是懵懂地眨巴了一下圆润黑亮的眸子,慢吞吞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低下头, 撸起袖子, 露出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和手背上的肉窝窝,又踢了踢小小的脚丫,有些茫然地歪着头, 张开嘴巴“啊”了一声。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孩有些害怕地瞪圆了眼睛, 抬手摸了摸喉咙,再次张开嘴巴,无声无息地唤了一声:“九九。”
发现自己确实无法说话并且身体变小了之后, 小孩沮丧地扁了扁嘴巴,大眼睛很快就红了。
然而他也没有哭, 只是委屈巴巴地将自己袍子上的小红帽子拉了起来, 戴到头上, 又握着拨浪鼓摇了摇, 抿着嘴巴,笨拙地从树叶上爬了起来。
触目望去皆是幽冷的墨绿,莫焦焦捏着拨浪鼓安静地靠着树干站着,低头摸向自己脖颈,没找到鸿冥老祖赠予他的佛珠,亦没有独孤九给他的哨子和听风贝,只剩下自己常年戴着的长命锁。
他抚了抚精致微凉的长命锁,又摸向手腕,没找到熟悉的储物镯子,接着摸向腰间,没找到装大黄和匕.首的储物囊,好在朝天椒玉佩还在。
小孩握着玉佩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看着熟悉至极的森林,口中无声地嘟囔道:“焦焦为什么又来介里了?九九也不见了……”
莫焦焦犹豫地捏着拨浪鼓,有些胆怯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很快退了回来,圆眼睛紧紧盯着附近的树木。
片刻后,树林依旧寂静无声,他才深吸了口气,稚气地拍了拍小胸脯,仿佛安慰自己般无声道:“焦焦不要怕。树都没有动,和梦不一样,不会有树妖来打我的。”
将两句话重复了几次,莫焦焦方才镇定下来。
他低头想了想便摊开左手手心,阖上眼,缓缓运起体内为数不多的妖力,融合了天火,慢慢于掌心中凝结了三只绿色的小樱桃椒来,接着睁开眼,把樱桃椒塞到袍子上的口袋里,拍了拍道:
“有辣椒就不会被抓走了,焦焦一定能打得过他们。然后……然后要找九九,治好喉咙,对。”
说着,小孩终于探头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任何异动后,就一边手里捏着一只绿辣椒,一边手里攥着拨浪鼓,弯曲的手指贴在肚子上,歪歪扭扭地迈开步子,缓缓往与树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并不容易,磕磕绊绊的,时不时还踢到浮在地面上的树根,一路上就被绊倒了两次,膝盖磕得生疼,却也没有哭鼻子,只是自己乖乖爬了起来,拍掉黏在身上的落叶,继续坚定地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莫焦焦双腿都酸软得要抬不起来了,他才终于安然无恙地到达树林的边缘。
这儿同郁郁葱葱的密林深处截然不同,遍地是盛开着各式各样花朵的植株,有些色泽艳丽的花朵上甚至有蝴蝶在轻轻飞舞。
莫焦焦双眸亮了起来,站在一边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毫不犹豫地穿过密集的花丛,走到左前方一株开着粉色花朵的灵草边上。
他先是将手里的樱桃椒放到兜里,接着无声地将眼前其中一朵粉色的花摘了下来,凑到嘴边,囫囵地咬了几口花瓣,将那朵花吃了下去,最后朝着那灵草鞠了一躬,退后一步,无声道:“对不起,焦焦不是故意要吃你的花,可是我怕被抓住,吃这个可以让我变厉害一点点。”
说完,小孩便转身穿过花丛,往树林外面走去。
如同记忆中梦里那般,密林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莫焦焦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空中簌簌而落的飞雪,忽得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将本就泛红的眼眶揉得通红一片,随后放下手,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
***
而另一边,洞悉了秘境时间流逝规律的独孤九倏而停下前行的脚步,停在树林边缘,于寂静中缓缓阖眼,侧耳聆听了一会儿。
半晌,男人睁开双眸,眸色淡漠地扫视了一圈地上遍布的灵草丛,沉声道:“椒椒在呼唤本座。”
“当真?”沈思远闻言忙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能确定声音传来的方位吗?论理,秘境和梦境之间是有缝隙的,那么焦焦的心声传来之处,应该就是梦境的入口。”
“就在密林深处。”独孤九拧眉思索了片刻,足下一点往先前所在的位置飞去。
沈思远紧随其后,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那个深坑边上。
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原本泥坑中断裂的树根此时竟已悉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墨绿色的纤瘦身影。
那身影乍看之下与人类少年一般无二,然而走近了细看却发现,少年的下半.身并非双腿,而是虬结蜿蜒的树根。
独孤九漠然地瞥了一眼满头银丝的少年,手掌一翻,手中剑意勃发的别鹤剑随意脱手而出。
眨眼间,刺目剑光穿透四周凝结的妖力结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了少年一缕白发,正正悬于白皙的脖颈边。
那少年似乎对身侧铮铮而鸣的灵剑极为诧异,扭头看了一眼威胁着自己的别鹤剑,又抬头看向面容肃穆的黑衣剑仙,忽得“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
他挪动树根在深坑里走了几步,仰头望着居高临下的男人,又看向男人身侧面带惊喜的青年,笑道:“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们。好久不见,崇容,沈思远。”
“你……”沈思远垂着的手先是颤抖了一下,又紧紧攥了起来,他盯着少年,怔怔道:“槐树妖?”
哪知少年闻言不悦地翻了个白眼,道:“沈思远,我有名字,叫槐默,别天天就槐树妖槐树妖地叫,我好歹也是隐神谷数一数二的大长老了,你这么叫我,跟叫普通的小妖怪有何区别?”
“还真是你。”沈思远哭笑不得地揉了把脸,道:“我们本来还猜测你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森海秘境,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我在此处复生,自然要留在这。”白发少年轻笑一声,正想继续说话,却见悬于颈侧的灵剑倏得飞离身边,同时,一道低沉悠扬的男声紧接着响起,带着沉沉的威压。
“槐树,你可知椒椒在何处?”
槐树妖闻声收起笑意,看向面色冷峻的独孤九,正色道:“焦焦的去处,我是知道的,他此刻就在梦境之中。但是,我也无法入梦找他。崇容,你和沈思远既然出现在此地,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想,谷主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你们同焦焦来到此地,是为了解封森海秘境?”
“可以如此说。”独孤九微微颔首,道:“我等随你的替身进入秘境,一来为了解封秘境,二来,椒椒一直在找你。”
“难怪那一天我会听到族人的呼唤,原来是复生之法真的生效了。”槐树妖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又退后几步,俯身朝两人作了一揖,郑重道:
“我在此先替隐神谷全族,感谢你们倾尽全力帮助妖族完成了计划……能勘破谷主所设下的局,陪伴焦焦来到秘境,真的不容易。”
“说这些做什么,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沈思远摆了摆手,又道:“焦焦如今被困在梦境之中,我们真的没法进去找他吗?此处时间停留在十五年之前,那么焦焦这时候就是三岁,我们担心他会再次遭遇当年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暂时没有办法。”槐树妖面上笑容彻底消散,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显然极为忧虑,正不受控制地将自己垂落的白发紧紧卷在指尖,只闭了闭眼道:
“焦焦做的梦,我已经从替身那里知道了。说实话,那些替身……我们也没想到复生之法会产生这样的恶果,当年谷主只知此法可助我等复生,以便于再次护持焦焦一路平安走下去,哪想到会……
不过,好在这次我及时发现了替身的踪迹,所以焦焦入梦的时候,我在此处下了禁制,将梦境中存活的树妖悉数封印,所以焦焦目前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你是说,你能间接控制梦境中的树妖?”独孤九敏锐地皱起眉,开口所言一针见血。
“正是。因为森海秘境的首领就是我。此处虽然因为替身的存在而被划分为两个空间,即焦焦的梦境与我们所在的现实,但是梦境同样归属于森海秘境,所以自从我醒来之后,两边的掌控权就彻底回到我手中。”
槐树妖说着便缓缓念了句咒语,脚下登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泛着绿色光芒的法阵。
他抬手指着法阵,道:“崇容,此阵你应该认得吧,屠戮之刃,当年还是你教我布的阵。那替身畏惧我的存在,在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便妄图偷袭我取而代之,却险些被我反杀,随后,我因为力量不足陷入沉眠,他就趁乱逃离了秘境。
如今想来,他应该是出去抓焦焦了吧,毕竟只有焦焦来到此处,梦境才会再次出现,他如今龟缩在梦境里苟延残喘,我又控制了那些树妖,想来暂时无法再次加害焦焦了。你们可以先放心。”
沈思远闻言连忙将吞楚剑变化为莫焦焦被带进秘境之事一一道出,又道:“那槐墨躲进了梦境,焦焦也在里面,如果他发现吞楚剑不是真的莫焦焦,那焦焦岂不是有危险?”
“吞楚与别鹤一致,已回到十五年前的模样。”独孤九沉声道:“替身应当已发现吞楚的身份。”
“这就很难确定了。”槐树妖指尖绕着发丝重重扯了一下,抬眼道:“我始终有一事不解。因为,事实上,森海秘境之中的妖族……或者说树妖,早在大陆分裂之时就已经被全数封印在这里,否则,焦焦也没有必要来解封秘境了。
奇怪的是,明明树妖一直是被封印着,但是焦焦的梦境里却也有一堆一模一样的树妖……而且我可以确定,他们并不是替身,当年使用复生之法的树妖,只有我一个。那么,伤害焦焦的树妖,究竟从何而来?崇容,或许只有你知道。”
“嗯。”独孤九低声应了一句,垂眸凝视着法阵,眉眼凝霜般冷清,笃定道:“一切作恶者,皆源于替身的恶意与椒椒的恐惧。”
当入梦者为无辜稚童,毫无自保之力时,无尽的梦魇只会变本加厉,而非心生怜悯。
那么,唯无所畏惧者可破一切幻象。
“本座已通晓入梦之法。待椒椒再次呼唤本座,方是入梦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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