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晚风拂过山巅, 深蓝的天空中群星闪烁。
寂静的思过崖边, 偶尔响起隐隐约约的虫鸣声。
忽得,天边划过两道莹白的光, 眨眼间便有一男一女先后御剑停在半空, 两人在见到大树下一团蜷缩着的黑影时,纷纷从飞剑上落了下来。
身影高瘦的青年首先来到树底下, 蹲下去将歪倒的黑影扶起,同时手中结印放了个小法术, 四周便亮了起来。
而晚一步的女人却在见到黑影的脸时便轻呼一声, 疾步扑了过去,将人抢到怀里, 焦急地连声唤着:“云糕!云糕!快醒醒!”
“鸿雁, 你且别急。”青年抬起头,正是神意门门主沈思远,他当机立断取出一只药瓶,捏开女仙怀中少年之口, 将灵药灌了进去, 又取出一只形状不规则的卦盘,口中默念三遍口诀。
片刻后, 卦盘缓缓浮起, 泛出幽幽的蓝光, 围着少年转了两圈半, 精准地停了下来, 回到青年手中。
沈思远握着卦盘察看了半晌,方道:“只剩下一重神魂,焚香谷那孩子走了。云糕没事。”
“这就好。”鸿雁仙子松了口气,眼中隐有泪光闪烁,却仍笑道:“我们把云糕送到思过崖的阁楼吧。”
“不带回凌雪峰?”沈思远诧异道。
“不了。”鸿雁仙子轻轻叹息一声,“云糕心魔已生,我便是带他回去,也无济于事。云糕本就身负振兴妖族重任,森湖替他躲过劫难,让焦焦一人承担,本就违逆因果。如今木已成舟,除了教他一心向善,我也没有别的主意了。”
“也好。”沈思远伸手将少年扶了起来,祭出一辆精美异常的飞行马车,将少年抱了进去,又转身出来,道:“你便乘此坐骑带他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鸿雁轻轻颔首,上了马车,却又旋身看向地面上站着的青年,问:“沈门主打算如何做?”
“还能如何?”沈思远抬手指了指南面,“天衍剑宗葬剑谷,正是那孩子最好的去处。他既然曾经作为天衍剑宗弟子,葬在此处也不为过,总不能回去让焚忧那老妖婆替他超度吧?”
“此言甚是。那么我先走一步。”鸿雁转过头,拭去眼角泪痕,驾车离去。
不曾想,女仙甫一离去,树后便显出了一道苍老的身影。
沈思远回头一看,奇道:“宗主既然早就来了,为何不出来?”
鸿御老祖却不搭话,反摸着胡子问道:“沈门主适才同云糕接触,可有窥探到天机?老道养的食梦兽近日越发躁动不安,通古镜亦在每日亥时便自动自发显出……昔日隐神谷全貌,这并非吉兆啊。”
“风雨欲来,本门主又能如何?”沈思远抬手置于唇边吹了声口哨,天边便骤然飞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雄鹰,他跳上鷹背后又望着同样祭出葫芦状坐骑的鸿御老祖,面色不改道:“若我占卜未曾出错,此次异动应当来自妖族内部。”
“此话怎讲?”鸿御老祖面色凝重。
沈思远抬手将本就笼罩于两人之间的结界再一次加固,懒洋洋道:“神图子灵智渐全,觉醒的天赋也随之愈发强悍,妖族已不再如同过去那般希望渺茫,这莫焦焦整日里张口闭口不离谷主二字,他们自然等不及要做出回应。”
“这……”鸿御闻言大惊,面色变幻不定,一时间喉间艰涩,几不能言,他沉默了半晌,方稍稍冷静下来,追问道:“沈门主所言,若我未曾听错,并非指原本滞留于大陆正面的妖族?”
“正是。此事同样出乎我预料。”沈思远苦笑了一声,“这隐神谷谷主可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没想到他陨落如此之久竟还有后招,那老头真是一言难尽,得亏不是神图子之敌。”
“可此前崇容师叔曾猜测他们已回归大陆反面,如何还有可能出现在大陆正面?”鸿御老祖百思不得其解。
“妖族秘法诡谲,这个不好说。”沈思远并不愿多提。
鸿御老祖也知窥探天机对于眼前的青年而言是多么可怖的诅咒,不忍继续加重青年的病情,便不再言语。
一柱香后,两人一道来到了天衍剑宗南面的葬剑谷。
鸿御老祖加快速度领着沈思远到了谷中东边一块花田处,又在花田正中央下了飞剑,道:“鸿冥为顾朝云立的衣冠冢。”
沈思远跳下地,看着前方被繁花围绕的衣冠冢,道:“有心了。”
鸿御老祖亦看着墓碑,问道:“顾朝云今日应当是去见焦焦了吧?可有留下遗言?”
沈思远无声摇了摇头。
“这究竟该如何算起?难道说是堪不破?”鸿御老祖深深叹息,“若他能潜心修炼,日后到达分神期神魂离体,再寻一具身体,也能将就着用下去。未必就不能活下去。”
“非也。”沈思远却否定道:
“顾朝云本就是死后重生,他死时神魂便已经受损,论理非常虚弱,而云糕的身体也与他的神魂不够契合。但紫霄宗在诓骗他时,将焦焦的朝天椒玉佩戴在了云糕身上,那玉佩有镇魂功效,临时与顾朝云认主,保全了他残破的神魂,这才让他得以存活这么几个月。”
“莫不是后来玉佩物归原主,云糕又醒了,顾朝云才支撑不下去?”鸿御老祖目光一闪,恍然大悟。
“不错。失去了玉佩,顾朝云神魂渐弱,对身体的掌控力不够,云糕才得以苏醒。然而云糕醒了又导致那具身体愈发排斥顾朝云。”
沈思远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若顾朝云执意在云糕的身体里待下去,那么他们轮流变换身体的归属,势必会导致云糕的身体崩溃腐坏得更快,到时候两个人都活不了了。他选择放弃,也是保全了云糕的性命。总归是迷途知返,虽然还是迟了一步。”
“世间之事,大多难两全。”鸿御老祖缓缓道出心声,却是不再开口,只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幅画,递给青年。
沈思远诧异地挑了挑眉,接了过去,打开察看。
却只见画中所绘乃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广袤竹林,林中巍然而立的黑衣剑仙身形挺拔如松,单手持剑,眉眼肃穆而深邃,万年不变的沉静面容上看不出一丝喜怒,清冷如孤天高月。
而男人身前不远处,一名面容陌生的少年闭着眼匍匐于雪地之上,额头伏低与冰雪相抵,身后□□的双足伤痕遍布,血迹斑驳。
从少年双足往后的小道上,布满了参差不齐的血色脚印。
画的右下角,并未署名,上书四字:“心愿已了”。
沈思远苍白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抹悲戚之色,又很快掩去,道:“怪不得了。”
他将画卷重新收好,上前几步放到衣冠冢之上,缓声道:“既已放下,便去吧。”
青年的话音刚落,那繁花盛开的衣冠冢之上忽得出现了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细看竟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相貌姣好,身着焚香谷外门弟子服饰,面上笑容灿烂,似是无忧无虑,他无声地弯腰,朝两人作了一揖,随即转身,化为无数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
与此同时,正在落日阁中藏书室中迈着小小的步子走来走去的红袍小孩,忽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一头撞到他身后高大的男人腰间。
男人顿了顿,随手扶着小孩的肩膀将人提稳,又松开手,一手依旧拿着书,一手贴在小孩撞红的额头处,缓缓揉了揉。
然而小孩撞疼了却只是呆愣愣地站着,手里抱着的画本也掉落在地,他茫然地仰头拉住男人的衣摆,软嫩的嗓音里带着满满的疑惑。
“九九,有人死了。”
“嗯?”独孤九微微敛起眉,将书收了起来,弯腰抱起了莫焦焦,在看到小孩怔怔的神色时,缓了冰寒的声线,道:“椒椒如何知道的?”
“焦焦……看到了。”莫焦焦犹豫地说了一句,又闷闷得将脸贴到独孤九的脖颈处,双手抱着对方的脖子,声音细软:“九九,今天顾找羊来看焦焦,他身上……没有味道了,没有活人的味道。”
莫焦焦呢喃着说完,又把脸埋了起来,小声说:“以前谷里有个从外面来的老爷爷,喜欢种菜,种花,他会教谷主和焦焦种花,可是,他不知道我们是妖怪,每天都笑呵呵的。”
“嗯。”独孤九微微垂眸,敛去眸中复杂神色,问:“然后呢?”
“后来,有一天焦焦起床,谷主说老爷爷叫我去。我就去了。老爷爷就说,他一百五十六岁了,因为吃了谷主的丹药,他活了很久,虽然一直生病。他却很开心。”莫焦焦一字一句地说着。
沉默了一会儿,小孩又道:“可是他和顾找羊一样,身上没有活气了。谷主说他该睡了。后来他就没再起来。谷主把他埋在隐神谷的墓园里。”
莫焦焦抱着男人脖颈的手越收越紧,最终软软道:“焦焦知道,他死了。谷主和长老是妖怪,会变成星星,可是找羊和老爷爷不是,他们……死了就没有了。以后投胎,也不记得焦焦了。”
“顾朝云。”独孤九沉吟片刻,道:“他和教椒椒种花的老者一般,死亡并非折磨,而是解脱。”
“焦焦知道。他今天笑了。”莫焦焦蹭了蹭男人的侧脸,又偷偷揪着袖子,把眼角滚落的那滴泪珠,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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