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雪峰顶, 落梅听雪阁。
身着白衣身形窈窕的女仙凭栏而立, 遥望远处层层翻涌的云海, 眸光清浅,隐隐有愁绪闪过。
阁楼之外此刻细雪纷纷,寒冷非常,与燃着暖炉的室内形成鲜明对照, 静默而立的女仙却始终定定看着苍茫灰白的天空,对屋中暖意没有丝毫留恋。
连云山进门时,正好撞见了女仙未掩去的愁容,面上微笑不禁淡了淡, 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将沉思的鸿雁仙子唤醒, 女仙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青年, 往阁楼中行去,坐到桌案边,奇道:“师侄今日怎的没去考查流光的功课?这时候离放课可还早着。”
连云山向女仙作了一揖, 笑着在桌案对面落座, 道:“师尊提前检查了流光的功课,自然用不着我。晚间神意门门主欲同师尊把酒言欢,特来请鸿雁师叔一道前去, 算算日子, 神意门来使在天衍剑宗借住的时日也不多了。”
“沈思远一日不饮酒便生不如死, 我可不同酒鬼一道。”鸿雁仙子淡笑一声,垂眸饮茶,忽而蹙眉问道:“焦焦之事, 神意门可知晓?”
“不知。”连云山否定道:“神意门虽与天衍剑宗同根而生,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保留,但师尊以为,焦焦一事牵扯到隐神谷,天衍剑宗既然决意护他,日后势必要做出牺牲,神意门本就窥探天机命途艰难,沈门主更是因此疾病缠身,不可再加重他们的负担。”
“话虽如此,”鸿雁仙子摇了摇头,嘲讽道:“沈思远神机妙算,难道还能瞒得过他?若两宗因此生了误会,得不偿失。”
“应当不会。”连云山思索片刻,道:“沈思远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没有绝对的证据,他不会轻易下结论,师叔担忧之事,今日回去我便告知师尊,当是来得及的。”
“这样……”鸿雁仙子搁下茶盏,抬眸直直地看向对面的青年,果不其然再一次在青年脸上瞥见了熟悉的红晕,她摇了摇头,垂下眼,道:
“沈思远成日里疯疯癫癫,又是个病秧子,这几日跟我讨了一瓶拟妖丹,可别真把身子搞垮了。你知他拿拟妖丹去做了什么不?”
“他真跟师叔讨了?”连云山闻言面上红晕霎时褪去,微笑亦隐没无踪,他脸色难看,冷哼道:“真真冥顽不灵,说了多少次不要服用拟妖丹,偏是不听。下次他若再来讨,师叔便不要给他了,把人轰出去得了。”
鸿雁仙子观青年反应如此激烈,倒是放心地莞尔一笑,她笑容清丽,上挑的眼角弯起时更是楚楚动人,与平日里淡然的模样大相径庭,然而连云山面色难看,显然全未注意到,鸿雁仙子不由愈发满意,揶揄道:“师侄与沈思远果真是挚友。”
连云山一听登时反应过来,面色一瞬间涨红,又很快被他运气压下,青年迅速恢复了温柔的淡笑,明显转移话题道:“今日云山来此,也是为了跟师叔传达一下师尊的话。”
“哦?”鸿雁仙子收起笑容,施施然地端起茶盏,道:“不用说我也知是何事。你且告知宗主放心,焦焦之事,我本也没抱多大的期望。”
“师叔……”连云山心有不忍,面上却无法表露,唯恐惹恼了女仙,只好道:“师尊是想告诉师叔,崇容师叔祖此次决定将焦焦送走,另有缘由,皆是无奈之举,所以……”
“不妨事。”鸿雁仙子打断了青年的话,面上并无丝毫不悦的神色,道:“归雁与他爹,已成往事,我还不至于堪不破,焦焦纵然不与我同住,我待他亦不会改变,崇容师叔早有苦衷,并不比我容易多少,这我同样明了。师侄无需担忧我会为此介怀。”
“可是……”
连云山还待解释,面前的女仙却站了起来,莞尔道:“你只需告诉我,焦焦回去后,如何了?”
“……崇容师叔祖亲自照拂,自然不会出错。”连云山如实相告,“何况,适才流光与沈门主……似乎也过去了。”
“沈思远?你确定没看错?”鸿雁仙子微微惊讶了一瞬,目光变幻不定,她思虑片刻,从随身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幅画像,递给青年,道:
“将此物交给你师叔祖,便说……此物乃当年隐神谷谷主交与我,言明他日若神意门门主进了天涯海阁,焦焦亦在其中,便将此画送过去。虽不知缘由,但想必是极为重要之事,他嘱咐了我不可亲自前往……师侄便代劳吧。”
连云山忙接过画像,放入储物袋,道:“师叔放心,云山这便送过去。”
待连云山离去,鸿雁仙子又立于窗边沉思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取出纸鹤,却是向沈思远传信道:
“你托我试探云山师侄,我可是做了,记得将拟妖丹的详细功效告知于我。依师侄今日的情态,可以确定,云山对我,当是血气方刚迷了心思,你大可放心。不过,他对你拒绝之意也明显得很,沈思远,你日日偷食药草,若不是存心惹师侄不快,还是适可而止。”
***
鸿雁仙子的传信纸鹤很快便到了沈思远手中。他正跟着流光在落雪亭中品茶,鸿善老祖兴冲冲地去给两人做点心了。
接到纸鹤之时,流光正好跑出去追出来闲逛的别鹤剑与吞楚剑,因而未曾听到纸鹤中的内容。
沈思远听完,挑了挑眉,将纸鹤收进储物戒,又取出一只新的,传信道:
“我倒是从未想过惹恼云山,不过羊吃草,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为了体验拟妖丹的真正功效,本门主这几日当羊羔可是委屈得很……不过,念在我很久没如此尽情地吃草了,还是要多谢嫂子帮忙打掩护……”
正说着,远处的流光拽着别鹤剑朝沈思远叫道:“沈师兄快来帮忙!这别鹤不对劲!”
男人忙手指轻弹将纸鹤送走,起身朝少女的方向走去,道:“小流光,别整日欺负崇容的灵剑,它要真动怒,你这手可不保。”
流光闻言一愣,手上不由松了力道。
别鹤剑趁机逃脱,飞到半空俯视着两人,却并未计较流光的无礼,只对一身蓝裳的男人没好气道:“沈思远,你还敢来天涯海阁?”
“哦?”沈思远指了指自己,似笑非笑道:“三千年未见,别鹤别来无恙。”
“哼!”别鹤剑愤愤道:“我巴不得不见你,乌鸦嘴。”
“别鹤,你怎么还这么叫我?”沈思远无辜地摊了摊手,道:“本门主窥探天机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如何就能怪我了?”
“那你知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别鹤剑讥讽道:“当年若非你将杀戮剑道违逆天道之事告知崇容剑尊,他哪会婉拒同门相助独身奋战多年?”
“哦……”沈思远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他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诚恳道:“我不过是提醒崇容一句,他迟早会知晓,早晚的区别而已。别鹤,你都让天涯海阁的剑阵堵了我三千年了,气也该消啦。”
别鹤剑冷哼一声,不再重提旧事,反而警惕道:“你这次又来做什么?我可警告你,那小娃娃的命途,你最好是不要多说一句,否则……”
“放心。”沈思远摆了摆手,脚下一跃竟跳上半空,凑到别鹤剑身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
“神图子之命途关乎妖族存亡,生死未定,我可无法下结论。此番前来见崇容,还是想从小娃娃这边下手,这神图子年幼不知事,崇容又瞒着他,也不知何时才可助崇容脱离险境,不若先教导一番。”
沈思远说完,还特意朝别鹤剑眨了眨眼,直把别鹤吓得剑身直抖,一退十尺远。
两人两剑灵又在落雪亭赏了一个时辰雪,独孤九方传信与沈思远,决定于落日阁见面。
***
落日阁中。
莫焦焦睡醒后便安静地窝在被窝里坐着,不肯出去。
小孩只睁着一只乌黑潋滟的眸子,另一只还闭着,呆呆地抱着他柔软的小被子,用下巴缓缓磨蹭滑溜溜的锦被。
那条被子本就由极为罕见的天蕊冰丝织就,轻薄而柔软,摸上去如流水般顺滑,却又时时刻刻保持着暖融融的触感。
小孩睡着前得到这条被子时,还未曾发觉被子的奇特之处,直至睡醒后,习惯性地拥着锦被滚了一圈,才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了一条神奇的新被子。
独孤九在他醒来后便去了外间,准备给莫焦焦沐浴。小孩便裹着锦被从床头慢吞吞地滚到床尾,又滚回床头,随后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发呆。
独孤九带着纸童进来后,便靠近床榻,准备将莫焦焦抱出来。
哪知莫焦焦执拗地摇了摇头,揽着被子,嘟囔道:“焦焦要再抱一会儿。”
独孤九只当小孩是冷着了,放缓声音道:“里屋暖极,不会冻着你。”
莫焦焦抱着被子不撒手,软软道:“焦焦要带着被子一块洗澡,被子软软的。”
“……”独孤九垂眸瞥了一眼雪白的小被子,回忆了一遍师侄鸿御哄骗稚童的招数,斟酌着道:“被子入水便湿了,若弄湿,椒椒要明日才能见到它。”
“今天晚上要睡觉,不能弄湿。”莫焦焦听懂了,遗憾地抿了抿嘴巴,低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被子,商量道:“焦焦再抱一会儿。”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直起腰走到屋内小孩的衣橱边上,从中取了一只水红色的肚兜出来,放到纸童盛放莫焦焦新衣裳的篮子里,又将鸿雁为小孩裁制的衣裳放进衣柜。
然而不甘寂寞的莫焦焦看着男人的背影,唤道:“九九来一起坐。”
独孤九应了一声,继续手中的动作。
小孩便无比执着地唤道:“九九来。”
男人又沉声答应,无动于衷。
莫焦焦不死心,拍了拍被子,嫩生生地拉长细软的声音叫:“来。”
独孤九拿他无法,收拾好衣物,回到榻边坐下,眉目冷清依旧,神情肃穆地看着心满意足的莫焦焦。他凝视片刻,将小孩垂落的软发拢到掌心里,用手丈量了一下,道:“椒椒之发为何如此之短?”
莫焦焦也跟着扯了一下自己乌黑发卷的软发,不甚满意地开口:“谷主说焦焦的头发弯弯的,风吹了要打结,可是槐树长老说好看,就去给焦焦买发绳,然后谷主就趁槐树长老不在家,把焦焦的头发剪掉了。焦焦的头发短了,要好久才能长出来。”
“上次剪短是何时?”独孤九问。
莫焦焦呆了呆,连忙伸出指头掰着数,却数了好一会儿都没数出个所以然来。
独孤九想起小孩对年龄和时日本就糊涂,便团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数,道:“如此便好。”
莫焦焦眨了眨眼,伸出手握住男人垂落的长发,一直摸到发尾,又揉了揉自己一头卷毛,不太高兴地嘟起嘴巴,道:“焦焦要短头发才可以。以前谷里有大狮子,就是毛毛又卷又长,不好看。”
独孤九抬手将小孩裹着的被子解开,淡淡道:“椒椒的头发要柔软许多,无需担忧。”
莫焦焦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回过神,发现对方的动作,忙手忙脚乱地揪紧被子,嫩声嫩气地嚷嚷道:“焦焦还要坐一会儿。”
独孤九不理会他,搂了小孩便从被子里抱了出来,任由莫焦焦挣扎着扭动,面容冷清,无波无澜。
莫焦焦趴在男人肩膀上,扭着身子往被子的方向努力伸着胳膊,不甘心道:“焦焦要被子。”
独孤九将人抱牢了,绕过屏风进了一旁的隔间,解开小孩身上的小红袍,放进不大的浴盆里。
莫焦焦被放进烫热的水中,白嫩的身子很快便微微泛出了薄红。
他坐在盆子里闷闷地拍了一下水,睁着圆眼睛控诉地看着给他抹香皂滴灵露的人,片刻后又软巴巴地半闭着眼睛,小小声道:“九九不喜欢被子。”
“嗯。”早已不需要入眠的男人确实无法体会小孩对被子的执着。
莫焦焦双手划了划水,又伸出去沾满了香喷喷的灵露,学着独孤九的动作往自己肉乎乎的肚子上认真地抹,边抹边道:“焦焦要学洗澡,等九九老了,焦焦就给你洗。谷主就让焦焦长大给他洗脚。”
正将帕子浸湿的独孤九动作一顿,眸色有些微妙,他抿紧薄唇,继续手中的动作,良久方沉沉道:“本座真身已定型,不会有年迈之日。”
隐神谷一帮妖族恐怕是养孩子养疯了,忘记了他们在变为白发苍苍的老头哄骗莫焦焦之前,也和独孤九一样年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