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重而压抑, 屋里虽放了冰桶, 一阵阵的闷热还是往身上袭来。夏衫虽然不厚,那汗已经把夏衫打湿好几回。没有人敢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都低头跪在那里。男的以侯爷为首, 女的最前面跪的是楚夫人,已经在屋里屏声静气等待了近半个时辰。
床上月太君的眼虽然紧紧闭着, 胸口微微的起伏提醒人们她还要最后一口气在撑。不知道她是在等谁,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话?婉潞跪在秦氏旁边, 悄悄抬头望了眼床的方向, 依然毫无动静。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不等丫鬟通报出声,一个身影就扑到月太君床前:“娘, 女儿来了。”听到赵致柔的声音, 月太君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女儿,伸出一只手, 赵致柔急忙把手伸出来握住, 月太君却没有去握女儿的手,而是指向楚夫人旁边的四太太,短促而又清晰地说:“滚。”
这一声是自从月太君病了之后,发出最清晰的声音,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四太太, 四太太一张脸涨的通红。床前接气,是孝子媳妇的事,被当众逐出, 这背后的意味?四太太紧紧咬住下唇,倔强地看着月太君:“婆婆,这命媳妇不从。”
月太君的眼闭上后又重新睁开,她昏聩了数个月的眼里,此时满是愤怒,又是一个滚字,虽然没有第一个清晰有力,但人人还是听的清楚。四太太顿时红了眼眶,就要哭出声,四老爷拉一拉她的衣角:“娘的命,你就先出去吧。”
后面的话有人在心里接上,如果不出去,月太君只怕就提着一口气不死,全家人难道就要这样一直跪着?四太太站起身,委屈地往外面走去。
众人心里松了口气,赵致柔也已经跪下,用手托着月太君的头:“娘,您生了女儿,就让女儿送您一程。”说着赵致柔的辛酸从心里漫出来,眼泪已经落下,月太君的眼却张的比刚才还要大一些,喘气虽然急促,还是提着一口气不死。
赵致柔虽然伤心没有失去分寸,小声问道:“娘,您要见爹。”月太君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妻子临终,丈夫来送一程也是常事,但侯爷怕老侯爷伤心太过,所以没让人去请老侯爷,现在既然是母亲的话,急忙吩咐下去。
冰桶里的冰又融化了一些,大半块冰在水里浮沉,老侯爷走了进来,这次还算他晓得轻重,那四个美婢并没跟来。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月太君睁开双眼,看着老妻蓬乱的白发,现在又只剩下一口气。快六十年的夫妻,她虽然做了些错事,但也是为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
现在临终又让自己到床前来,老侯爷决定原谅妻子,毕竟日后进宗祠和自己一起享供奉的是她。老侯爷走到床前,微微弯下腰:“夫人,你安心地去吧。”
月太君看着丈夫,那眼里错综复杂,什么都有,最后化为一片茫然,她伸手示意侯爷再跪前点,侯爷膝行一步。月太君缓缓吐出几个字:“生既离心,死不同穴。”
这话让老侯爷如同受到雷击,他皱眉看着老妻:“你疯了吗?”月太君说完这话,唇边的笑容如释重负,老侯爷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了。赵致柔也大惊,虽然知道母亲的病有一半是父亲气出来的,没想到竟然给出这样遗命。
赵致柔手里托着的月太君的头已经渐渐变的沉重,月太君的眼闭上,最后说了一句话,依旧是死不同穴。声音消散时候双手再抓不住东西,就此逝去。
老侯爷还在震怒之中,听到侯爷发出的哭声,愤怒地道:“哭什么哭,你们……”猛然意识到月太君已经去世,那话只说了半截就停在那里,侯爷带着泪起身扶起老侯爷:“父亲,母亲已经去世,还请父亲忍住哀伤,那话是母亲临终乱命,儿子不敢听从的。”
说着侯爷还不忘对屋子里跪着的弟兄子侄们道:“古人常言要从治命休从乱命,老太君病了这许多日子,临终的话都不是心中所想,你们听到没有。”屋里依旧沉寂,只有去而复返的四太太接了句:“知道了,大伯。”
老侯爷十分满意自己儿子的安排,滴了两滴泪水就往外走去,楚夫人起身走到赵致柔身边:“大姑太太,我让婆子们进来给婆婆擦洗。”赵致柔木然放开,抬起泪眼看向快走出门的老侯爷,猛地冲到他身后:“父亲,您真的哀伤吗?”
老侯爷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女儿,话里带了怒意:“你休听你娘胡说,我和她结发夫妻,成亲到现在已快六十年了,年轻时候她虽然出于嫉妒做过一些错事,使我父子至今不得相认,但细想也算的贤妻,我怎能不哀伤?”
赵致柔满脸都是泪,看向老侯爷的眼里带了鄙视,被女儿这样鄙视地看,老侯爷自然不高兴,他眉头紧紧皱起:“柔儿,为父晓得你刚丧了母亲,心里难免哀痛,有些胡言乱语是难免的,你别再说了。”
赵致柔冷笑:“父亲,三哥的事,真是母亲自作主张,不是出于你授意吗?我那时虽小,也已有了十四,你们以为能瞒的住我吗?父亲,你此时一句话把过错全推到母亲身上,你对她,可有半点夫妻之情?”老侯爷一张脸通红起来,用手指着赵致柔:“你疯了是不是?说这种话,若不是她教子不严,让你三哥做出那种事,你黄姨娘又护着亲生儿子,事情也闹不到这种地步。”
楚夫人忙上前扶住赵致柔:“大姑太太,那些事已是旧事,现在也已尘埃落定,还是别说了。”赵致柔的声音依旧冰冷:“不说?不说就让全天下都在唾骂三哥不孝,都在厌弃母亲不慈,而他呢?明明所有的事都出于他的授意,偏偏可以博得人的同情,同情他父子相离,同情他家有恶妻?难道这是我做女儿的孝道吗?”
老侯爷剧烈地咳嗽起来,侯爷上前抱住他,对自己妹妹怒视道:“大妹妹你别说了,三弟现在也不认我们,你来帮他讨什么公道?”赵致柔笑的古怪:“大哥,难道是我在帮三哥讨公道?我明明是在帮娘诉冤屈,父亲要逐出三哥,她就要做恶人让人把三哥逐出赵家,父亲要认回三哥,她不肯笑语欢颜跟着认回,父亲就骂她嫉妒,说她不慈。大哥,你我也是娘的孩子,难道忍心让她背着骂名下葬?”
侯爷闭上眼睛,当年的事自己也有责任,如果自己能在爹面前说几句好话,最后也不是这样情形。况且,当年老三不过才十五岁,正是对男女之事懵懂好奇的年纪,而邱氏,记得比老三还要小了那么几个月。没有出手,当时的心情已经记不清了,但回想起来,的确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老侯爷被自己女儿问的十分狼狈,推开儿子怒道:“好,你要为你娘讨公道,那就拿把刀来把我给杀了。”赵致柔唇边的冷笑没有褪去:“父亲,女儿不求别的,只求父亲能在娘床头说一声错了就好。”让老侯爷认错,简直就是难如登天,他在外有多么圆滑,在家里就有多么倔强。
楚夫人心惊不已,不敢出去外面叫丫鬟婆子进来擦洗身子换上寿衣。传来喀喇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宁静,是冰在冰桶里掉了下来。
侯爷的眼从妹妹脸上转到老侯爷脸上,心里着急的不得了,终于小声恳求老侯爷:“父亲,您就答应妹妹吧。”老侯爷被儿子这话气得又是暴跳如雷,伸手就甩了他个耳光:“你也跟着她疯了吗?”
侯爷不敢伸手去摸脸,垂手在那里,见到女儿眼里一直没有褪去的倔强,老侯爷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月太君床头,对着身子被放平的她小声说了句:“夫人,过往的事我也有许多错,你安心上路吧。”说着还作了个揖。
楚夫人揉了揉眼,方才老侯爷说话的时候,月太君似乎笑了笑,但楚夫人把手放下时候,月太君的脸依旧没有变化。
老侯爷说完就往外走去,还瞪了女儿一眼,赵致柔也不在乎,重新跪到床边。楚夫人捏着的那把汗终于可以放下,放声大哭起来,丫鬟婆子们听到屋里传出来的哭声,也纷纷跪下跟着哭出声。
事情都是原来就安排好的,男人们和小辈媳妇退出去,剩下楚夫人和四太太带着丫鬟婆子在那里给月太君擦洗换衣。
屋外虽然依旧闷热,但比起屋里那压抑的气氛就好了许多。潘氏秦氏在吩咐管家娘子们拿白布出来到处张挂,对联门神都被摘下,几乎是转眼之间,所有的匾额都挂上了白布。
婉潞的腿早已跪麻,但比起腿上的麻木,更让她心惊的是方才屋里发生的那幕,走在婉潞身边的苏静初叹了口气。婉潞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这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听到件古老往事,但对苏静初来说,冲击要大许多,往事里面死去的两个人,一个是她丈夫的生母,另一个是她丈夫父亲的生母。虽然名分上有欠缺,却是实实在在的骨血至亲。
赵二爷走了过来,对这位二伯婉潞接触的不多,他一直都温文尔雅的脸上此时只有茫然之色,见婉潞对自己行礼,他只点了个头就对苏静初道:“娘子,这里我们也帮不上忙,回去吧。”
他话里含有无尽的落寞,苏静初嗯了一声就跟着丈夫走了,直到他们夫妻背影消失,婉潞才反应过来,这样忙碌的时候,怎么会帮不上忙呢?怕的,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侯府这些人吧?
秦氏的声音响起:“六婶婶你怎么跑这凉快来了,快些来帮忙吧。”婉潞没有转身,秦氏已经来到她身边:“哎,二嫂呢?她怎么也不见?”婉潞这才叹气:“三嫂,二嫂走了。”
走了,秦氏的眉挑起,接着就道:“是二伯的主意吧,当年的事,他心里也不好受。”婉潞轻声叹气:“是啊,我初嫁进来的时候这里是多么热闹,现在就这样冷清。”秦氏唇边浮起冷笑:“这个烂摊子,谁爱接接吧,横竖我现在不想了。”
现在的侯府,表面荣光虽在,私下却已是千疮百孔,秦氏是聪明人,当然不会接了。婉潞笑容里带了点嘲讽:“三嫂果然是聪明人。”秦氏的眉挑起,接着就对婉潞道:“彼此,彼此。”
月太君的身后事极尽哀荣,身为定安侯太夫人,武威将军太夫人。她的讣音一传进宫里,皇帝就下诏赐三千祭银,祭礼一台,由安郡王代祭。罗太后虽没亲至灵前拈香,也派侯总管来代她拈香。请了一百八十名僧众,建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看起来热闹非凡,婉潞却独独记得诏书之中还有一条,武威将军循夺情之例,不必奔驰来京,只在边关服丧就可。夺情,这真是给三老爷和侯府都有面子的说法。
出丧当日,自皇太后以下都有路祭,祭棚搭的一座比一座大,送葬的人行不得几步就要停下来受祭。婉潞怀里抱着几个孩子,路边看热闹的人可算是人山人海,啧啧称羡之声不时也能传入耳里。听到他们说月太君真是生前荣耀,死后哀荣,婉潞唇边不由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果然世人都只看表面荣光的。
虽然有临终说的话,侯爷也不敢照命行事,月太君的坟墓依旧葬在赵家祖坟老侯爷的生基旁边。墓碑之上,依旧是赵门月氏,从来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