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太太刚站起身看了眼又转头对朱氏一笑,外面已经十分热闹了。新娘子长的还算标致,一张瓜子脸,两道柳叶眉,樱桃小嘴抹的血红,只是现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四太太的鼻子,让她少了些秀气,多了点戾气。
四太太岂是那么好惹的,把今日好不容易上身的大红大袖衫的袖子挽了两挽,双手叉腰跳着脚道:“你嫁进我家,连你身子多是我家的,别说我拿你一点嫁妆银子,就是等没饭吃时,把你卖了,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这话让先还在说新娘子过于泼辣的人都皱眉,已有人开口劝了:“四嫂,今日是好日子,况且这压箱底的银子,总还是媳妇收着的多,等真到了要用时候,你再去和媳妇说,哪家媳妇也不会不给的。”四太太是个视银子如命,为银子可以什么都不顾的人,怎肯让银子在媳妇手里,不在自己手头?
回身呸了说话的五太太一口吐沫:“呸,我要管教媳妇,管你什么事?”五太太本是好心,听了这话,被噎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新媳妇见四太太这样,知道她是个辣的,不给她个下马威,谁知道以后怎么作践自己?再则自己的丈夫方才在新房也看的清楚明白,呆呆愣愣,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为自己做主。
她是嫁过一次被休的人,在家时候,娘已经教过许多怎么拿捏公婆丈夫的法子,此时不使出来,还待何时?脸色一变,方才的恶形恶状已经收了起来,几滴泪就滴落下来:“这位婶婶,方才不过是我一时气糊涂,还当是下人传错话了,可怜我孤身一人嫁到这里,娘心疼我,给了我压箱银子,也怕的是一时有不到处,这才腆着脸来问婆婆,谁知婆婆确有此意,一时气糊涂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说着脸上的悲戚之色更重,用袖子遮住脸,哭的更难过了。她若还似方才一样是个母老虎状,众人还能帮着四太太再说她几句,谁知转眼之间,她反是这幅样子,让想训她的人也没了训。
新娘子从新房里冲出去时,要经过院子,外面的男客是看到了,还当是新娘子有些不好说的事要去寻婆婆,毕竟这小户人家,家里虽有下人也不够使唤,四太太又是个小气的,只怕对送亲来的人有些怠慢,新娘子是去寻她要茶要果的,还在那里依旧吃喝,过了会儿听到里面桌倾杯斜,还以为是四太太在里面发气,哪晓得是新娘子动怒。
直到里面开始吵嚷,四老爷这才抹抹嘴,又夹了筷炖肘子进嘴,这才拍拍肚皮去瞧究竟发生什么事,进去一瞧,见新媳妇站在那里哭,自己婆娘双手叉腰气愤不已,桌子已经倒了一张。四老爷还当是自己老婆要给新媳妇下马威,掀翻的桌子,哪晓得内里的情形,今日初做公公,也要给媳妇一分薄面,哎呀叫了一声,就说起四太太来:“太太,今日是喜日子,况且媳妇又是初来,就算有气,你也不要发在她身上,这满堂的客人还在呢。”
四太太本是只母虎,这十多年来四老爷对自己所为又不敢说个不字,听见自己老公帮媳妇说话,两道眉竖的比原来还要高一些,扬手要打四老爷。想着这事总是这个媳妇做的,顺手就揪过哭的无防备的新媳妇的头发,满头的首饰都掉了下来,那掌啪一下落在新人脸上:“我家今日是办喜事,不是办丧事,你号什么丧?”
她的手老辣,新娘子的面又嫩,顿时半张脸就肿起来,新娘子本来只有三分伤心,七分取闹的心此时变成了十一分的伤心,十二分的取闹,不把这母老虎的牙拔下来,自己就不姓曾。
那头微微一晃,上面剩下的首饰也掉的差不多了,新媳妇顺势一坐,哭的更加娇滴滴的,那声音可不小:“哎呀婆婆,媳妇有什么,你说就是,这打算是什么?”这声传出去,外面坐席的人听着,觉得不像是小事,都停了筷子看向里面,今日送亲的本是大舅哥,筷子一扔就要往里面走,被一只素手拉住,是在新房等着新媳妇回来的曾大嫂,新媳妇去找婆婆本是她在旁撺掇的。
曾家家事本不算多,不过四五百亩地,一间生意平平的香蜡店罢了。公婆对这个小姑爱如明珠,嫁了又嫁,妆奁被人多陪一副不说,婆婆还把自己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拿给小姑做了压箱钱,这让曾大嫂怎么不气,晓得四太太是爱银子的,早吹了个风在四太太耳里。
晓得那边打起来了,自己丈夫出面不好,这才从新房出来,面上做个劝丈夫的:“你是个男子,这种事我们女人管就好。”心里在那冷笑,闹的更大些,让他们当时就休了,婆婆定不好再让她另嫁,寻个庵堂让她做姑子去,也好出了这口气。
大舅哥听自己娘子这样说,还当她是心疼自己妹妹,点头允了,瞧着她进了堂屋,还做个不放心,凑到堂屋门前去瞧。
朱氏在里面听着好戏,此时除她之外,别人都出去劝说,想不到这新娘子,就是有手段,只几句就把本不利自己的局面扳了回来,四太太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外面还在吵闹,朱氏已不想听了,用手掩住口打个哈欠,这些争吵真是无趣,续宗也该下学了,不晓得今日又学了些什么?
堂屋里此时已经搅成一片,外面坐席的男人晓得里面吵了起来,早停止坐席,凑到堂屋门前看起来,又往里面向各家的婆娘叫喊问事情缘由,此时各人心里都有些怨恨四太太,不由偏向新娘子一些,刺着四太太一点。
四太太平日虽泼辣,那是仗了人人都让她三分,没有一个和她对着干的,今日被众人数落,想要分辨分辨不了,想要再打媳妇两下出气,偏偏这时曾大嫂进了门,扶起新娘子就叫:“哎呀,我们花枝似的姑娘,怎么才送进你家一日就变成这样,也要说个清楚明白。”
新娘子有了撑腰的,自己用手理一理头发,也不哭了,只是拉着嫂子在那里诉说,曾大嫂劝小姑几句,转头就对四太太呸去:“呸,从没见过这样做婆婆的,想银子想疯了吗?”四太太被这么一说,哪受的住,早跳的八丈高,指着曾大嫂就骂:“你家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我管教我家的人,关你什么事?”
曾大嫂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把新娘子往那边一推,袖子挽起:“难道不晓得天上雷公,地上舅公?我家的姑娘嫁了过来,我们娘家是要给她撑腰的,不然难道天下的姑娘嫁出去,都任婆家糟蹋不成?”四太太说不过她,伸手一推就差点推倒,曾大嫂年轻,只晃了一晃就抓住她臂膀:“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四太太哪管这么多,一爪子上去就抓的曾大嫂一张面皮有了爪痕,曾大嫂被抓疼,心里恼怒,抬起一双脚去绊四太太的脚,新人虽在旁边冷眼瞧着,见状偷偷地伸手抱住四太太的腰,嘴里还唤着:“婆婆,你休动气。”
四太太腰被抱住,曾大嫂手握拳头先打几下再说,四太太口里又开始骂,新媳妇嘴里依旧唤道:“各位婶婶,我身小力气薄,抱不住婆婆,还请各位婶婶帮个忙。”方才众人也有些恼四太太什么都不分,倒有些放开手任她被收拾一顿,四老爷想上前帮忙,只是一个是儿媳,另一个是儿媳的娘家大嫂,只在旁边跺着脚道:“你们有好好好说。”
四太太一件新做的大袖衫差不多袖子都被扯下来一半,五太太她们这才像听到新媳妇的话上前帮忙分开。八太太上前拉着四太太道:“四嫂,这是喜日子,你又何必如此,还请先坐下,和侄媳妇说个分明。”方才五太太差不多也是这样说的,被四太太喷了回去,此时四太太气焰已收,不由得被八太太按了坐下,五太太拉住曾大嫂:“先坐下来,各自消消气。”
七太太又把新娘子也扶了坐到四太太对面,新娘子的一头首饰也不晓得掉到了那里,在里面的人四处寻一寻,找到簪子之类,拿过来给她绾着头发,四太太见有人想把首饰揣到怀里,早叫起来:“那是我家的,快些拿过来。”
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人,八太太心里一叹,见新娘子虽低着头,但那眼偶尔还是抬一抬,这不是个善茬,八太太是早知的,两年不见,新娘子的手段又比原先高了,倒可怜了旺宗,八太太思忖完毕,笑着开口:“侄媳妇,我晓得你年轻人性子急,只是要问个究竟也就罢了,怎么能掀了桌子,搅的不安宁呢?”
新娘子未曾说话泪就又滴了下来:“这位婶婶,还有各位亲友,我初进来时候,也是好好的问婆婆的,谁知婆婆只做个不理,我一着急,这才掀了桌子,想我娘给我的压箱钱,本是她的一片心,我并不敢轻易动的,谁知婆婆只遣个婆子来,张口就要我的压箱钱由她去收掌,这四里八乡,娶的媳妇也不少了,哪有媳妇进来第一日,就要媳妇的压箱钱去的。”
被她这一提名,有几个人也点头:“侄媳妇说的是,方才初进来时候,侄媳妇确是好声好气地对四嫂说的,四嫂却理都不理,只说婆婆掌了媳妇压箱钱是天经地义,遇到这样事情,别说侄媳妇,就算是我们也会急怒攻心的。”
四太太听她们这么偏向,已经嚷了出来:“哎也,天上还有日头,你们怎么就说瞎话,她什么时候好声好气了?进来别的不问,连声婆婆都不肯叫,就直统统问,是不是我遣婆子去要她的压箱钱,我刚说声是,她就掀了桌子,然后哭闹起来,这样媳妇,谁家敢要?”说着四太太对曾大嫂怒目而视:“还有她家大嫂也帮着打我一顿,这难道不是真的?”
曾大嫂出了心头的一点气,正拉着五太太在那里诉说,听了这话,眼里也掉泪:“婶婶,姑嫂就和姐妹一样,谁家小姑嫁过来刚一日就被婆婆打?我这不也是急了,才上前帮忙劝架。”
四太太听的又要动手,刚站起来就牵动被打的嘴角,五太太不由抿嘴一笑,八太太心里明白,四太太说的才是真的,但此时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减:“四嫂,先不说旁的,这媳妇的压箱钱本就是媳妇掌着的,四嫂这时来讨,不太没体面了些?”四太太手一拍,叫起屈来:“八婶婶,你是得了这小□□的钱还是得了她的好处?我婆婆当家,掌全家的银子,她的压箱钱自然该归了我,就算告到天上也是这个理。”
听到她说的话开始不好,众人的脸色已经变了,四太太门口传来轻轻一声咳嗽,朱氏已走了出来,眼往堂屋里一扫,脸上的笑容不变:“四嫂,席也差不多了,我该家去了。”
四太太见到朱氏出来,似见到救星一般,上前紧紧拉住朱氏的袖子:“六婶婶,你掌那么大个家,知道的道理要多,先说个分明,这婆婆掌媳妇的压箱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这个被银子迷住心肝,分不出轻重的糊涂人,朱氏心里暗骂一句,脸上神色没变:“四嫂,这家里总有个当家的,当家的掌银子是对的。”四太太脸上的得意之色刚露出来,却听朱氏又来一句:“只是这媳妇的嫁妆银子,历来都是各人收掌,没有婆婆收着的理,四嫂,这公私银子可要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