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威远侯、定远侯……, 大雍一半多的世家都在这上面了。婉潞瞧着这些名帖, 眉头皱的很紧,春燕垂手侍立,不时看一看婉潞的神色, 等着婉潞发话。终于婉潞挥手道:“把这些帖子都收起吧。”春燕收着帖子,含笑问道:“姑娘, 这些都是常来往的,为何你今儿想起要瞧瞧?”
婉潞没说话, 罗太后两个月前驾崩, 她是当今的嫡母,先帝嫡妻,死后哀荣当然是别人比不上的。皇帝罢朝二十七日, 帝后亲自守灵, 着了粗麻孝服在灵前哭泣,做足了孝子贤妇的模样。
皇帝又亲自择了孝端庄敬四字为谥号, 停灵四十九日, 道场法事全都做完,起灵送入先帝思陵,和先帝合葬。牌位也供入太庙,享受后辈供奉。
按说事情已经全都完成,谁知此时有人开始议论, 称林太后生冲帝,秦太后生当今,虽是妾妃, 却于社稷有功,当效前朝之例,二人当追尊为皇后而非太后,以表人子之思。
此议一出,朝中大哗,本朝旧例,妾妃生子即位者,皆尊为太后而非皇后,死后上的尊谥也称太后而非皇后,以表因子而贵而非因夫而贵。若林秦二人被尊为皇后,则置皇后们于何地?
反对者们这样说,但支持者也有充分理由,因子而贵被追封为皇后者,前朝各自有例,不过谥号上有些参差罢了,哪会分不清皇后和追封皇后者?况且追封皇后们又不入正殿受祀,而是进奉先殿受祀,这有什么不可以?
皇帝不置可否,只有雪片样的奏折往他案上飞去,反对者称不合理法,支持者称这是人子的孝顺之意,天下哪有只孝顺嫡母不孝顺生母的道理?况且并没越过嫡母的谥号,这有哪点不合理法了?
两派吵的一塌糊涂,冷眼看去,支持者多为新兴力量,反对者大都是世家大族。各有各的理。赵思贤曾讲讲给婉潞听,婉潞听的一身冷汗,这看起来不过是为谥号而争,背后含着的却是世家和新兴力量的争执。
看来皇帝的确是有些耐不住性子,想要收拾朝中世家了。果然没有几天就有人倒了霉,承恩公罗易,罗太后的嫡亲侄子,被以在太后丧期内不哀戚,家里依旧蓄歌姬为由大加呵斥。
虽没有立时夺爵,那呵斥也算是不留情面了。虽说国丧期内贵族家里不得蓄歌姬,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家有歌姬的一般也不遣走,不过就是那三个月里不召她们歌舞罢了,等三个月后还是一切照旧。罗易当然也照了旧规矩没有把歌姬全都遣走,只是不招她们歌舞。
谁知就碰了钉子,被当众呵斥,偏偏这又是自己错了,罗易依旧要叩头谢恩不说,回府就把所有的歌姬舞女全都遣散。罗易是罗太后的亲侄子,从小出入宫禁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受了皇帝表弟的气,就称起病来。
以前称病,宫里都会赐药材,遣太医,甚至太后还会亲自来探望,这次却大不一样,皇帝不过遣了个内侍来问问,药材、太医通通没有。罗易这下气的更厉害,本以为皇帝不过是做个样子,谁知他是来真的,这下是真的病了,上表乞休。
皇帝照例下诏安抚一下,开头还是温言,最后却来一句:表兄为社稷辛苦,既要荣养,朕自不敢劳烦,赏黄金千两,皇庄一座,由表兄归于林下。
诏书之中不仅准了罗易荣养,还没提承恩公爵位归于谁的话。罗易看了这诏书已经是目瞪口呆,偏偏来传诏的宦官还左一个恭喜右一个体面的:“也只有承恩公您府上才有这么大的体面,别府要乞休,哪次不是被陛下呵斥的,哪有承恩公您这里又赏黄金又赏庄子的。那庄子奴婢去瞧过,依山傍水不说,还有两千亩的好地,一年的出产也丰厚,国公爷您可真有福气。”
罗易这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这样轻轻巧巧把自家的爵位夺了,还不能说个不字,还要去上表谢恩,这不就是自找的?
罗府被用这样手段夺了爵,反对林秦二人被追为皇后的人中间也有人开始醒悟过来,尊崇林秦二人的背后,其实是皇帝想借机修理世家们。各世家们在朝中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各家联络起来,占了半个朝堂还多。
夺罗府一家的爵位容易,如果所有世家的爵位全都被夺?那整个朝廷也差不多乱了。世家们既有了这个底气,反对林秦二人被尊为皇后的声浪更大一些,盖过了那些支持林秦二人被尊为皇后的声音。
皇帝没想到夺了罗家的爵不仅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反而更让这些世家们团结在一起,心中也是大怒,原本暧昧不清的态度此时已经转明朗,一定要追尊林秦二人为皇后。
皇帝这态度一摆出来,世家们反对的声浪更大一些,这事到了现在已经不仅是追尊生母的事情,而变成了皇帝要从世家们手里拿到主动权的战争。
风雨飘摇啊,不然这半个来月定安侯府门前也不会这样车水马龙的。春燕的声音又响起:“姑娘,舅奶奶那边遣人来了,说要寻两粒安胎的药丸。”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淑娥有了身孕,这让朱氏笑的合不拢嘴,婉潞也十分高兴,平家总算有后了。起身寻了两粒安胎的药丸来,又让来人进来,细问了淑娥的情形,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婆子,笑着道:“奶奶身子好着呢,姑奶奶别担心。”
追尊一事,续宗既是朝中人,自然也会受到波及,婉潞怕就怕自己弟弟一个读书人脑子热血上头,跑到宫门前跪着称这不合理法。前几日就有二十多个朝臣在宫门前跪着称要死谏,婉潞知道的时候差点吓死,再三再四让人打听里面没有续宗才放心下来。
淑娥既有身孕,倒是个能拴住弟弟的理由。婉潞点头:“我晓得弟妹身子好,只是现在朝中事情多,你回去和弟弟说,叫他要看在妻子儿女的份上。”
婆子答应着去了,婉潞又理一会儿事,不管外面怎么飘摇,这日子也要过下去。查出几笔不对的账目,备了几家送的礼,这侯府的风光还能维持多久呢?
婉潞抱着杯子,手上传来的热气能抵御一些心里的寒冷,这个时候,定安侯府是选择和别的世家结盟,逼皇帝让步好呢还是做别的选择?
世家,世家?婉潞念着这两个字,唇边不由露出讽刺笑容,今上登基已经三十余年,人人都称仁孝,但该不让的时候没有一点退步。不然当年朝臣请立太子早定国本的时候皇帝也不会抗住,生生等到皇后的嫡子生了出来。
现在又过了十多年,情形又不一样,皇帝这次还会让步吗?就算让步,会不会秋后算账?他早不是当初被罗太后和世家们拥立的小儿,已是在帝位上坐了三十多年的成年男子。
年近五旬的他还会接受世家们的这种挑战吗?况且太子已经在渐渐听政,如果皇帝想在太子即位前收拾一下世家,那这就是个好机会。
婉潞手上的茶杯掉地,而现在名声不好,已呈败相的赵家,就是首当其冲的。一阵慌乱涌上婉潞的心头,她急忙站起身,一支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茶杯:“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来人说岳母有些不好你才这样慌乱?要不你回去瞧瞧。”
婉潞抓住丈夫的手臂,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张嘴想要问他,但看一眼屋里的下人们,那嘴又闭上了,看来妻子要和自己讲绝密的话,赵思贤挥手吩咐下人们都退下去。
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人的时候赵思贤才扶她坐下:“你怎么了?”婉潞紧紧扣住丈夫的胳膊,那指甲几乎都要掐进他的肉里,低声把自己方才的猜测说出来。
赵思贤倒吸一口冷气,接着就道:“不会的,真要这样做,朝堂都会空了一半。”丈夫在这里,婉潞似乎多了主心骨,倒了杯茶给自己暖着心口,看着丈夫缓缓地道:“思贤,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赵思贤摸上妻子的脸:“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本以为妻子会感动的赵思贤猛然被婉潞推倒在地,结婚八年来,婉潞从来没有如此,赵思贤不由愣在那里。
婉潞已经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用牙紧紧咬住下唇,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失控地尖叫,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这种不出声的流泪让赵思贤心里更加害怕,他上前抱住妻子:“婉潞,如你所说,你是后宅妇人,这些事我们男子操心就好,你只要照顾好孩子,管好家就可以了。”
婉潞的泪已经打湿了赵思贤的后背,声音也是无比地哽咽:“后宅妇人,思贤,真要到了被夺爵的时候,我们毫无准备,什么都没有就被赶了出来,那时你再告诉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赵思贤扶正妻子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无限诚恳地道:“可是那是朝政,你又有什么法子呢?何苦要告诉你,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婉潞鼻音很重了,她吸一下鼻子,没有法子,怎样才能有法子?
赵思贤安抚好了妻子,拍下她的脸:“你别担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父亲这些日子都在和他们商量呢,我也在外奔走,看陛下会不会收回成命。”此时此刻,只能应好。看着婉潞平静下来,赵思贤拍一拍她的后背:“你先歇着吧,我让她们进来服侍你。”
别走,婉潞拉住丈夫的手,赵思贤握紧妻子的手,不走,不会走。门被重重敲了两下:“六爷六奶奶,你们快往前面瞧瞧吧,老侯爷动气要打郡主呢。”
赵思贤急忙拉开门:“你没说错吧,祖父很久都不管事了。”来报信的是个小丫鬟,满脸焦急:“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老侯爷今儿本来是寻郡主说话,谁知说不了两句就要打郡主,说她进了赵家门,就是赵家人,他自然能管得。”
婉潞和赵思贤已经推开丫鬟往老侯爷住的地方去,下人们全都被赶出了院子,包括那四个形影不离的美婢。院门口守着的是楚夫人的心腹丫鬟婆子,她们自然不会拦赵思贤夫妇。
刚进了门就听见侯爷和楚夫人在劝说,中间还有四太太的声音。老侯爷已经气的双手颤抖,郡主破天荒地跪在他面前,但那眼还是不扫他,下巴高高抬起,一副倔强样子。
这个节骨眼再得罪郡主?婉潞觉得整颗心都浸在冰窖里了,偏偏老侯爷还在那里嚷:“皇帝的外甥女又怎么样?没有我们这些老臣,他的宝座坐的稳吗?现在就要忘本,追尊林秦两个妾妃,先帝在地下也会哭死的。”
难道是老侯爷寻郡主要郡主进宫去劝说皇帝?婉潞心里猜测,但没有一个人敢去接老侯爷的话,郡主冷冷开口:“老侯爷您请自重,林秦虽是妾妃,生下的儿子一为冲帝,一为今上,母以子贵世所常理,贵府不也有妾被追封为诰命的?”
老侯爷更是气的暴跳,手指着郡主你你:“果然是那贱婢的后人,连个嫡庶之别也不清楚。”贱婢?郡主一双眼闪出寒光:“林太后是我亲外祖母,三十年前已被追尊为太后,现在又要被追封为皇后,老侯爷您说这话,是藐视皇室。”
侯爷已经急得给老侯爷跪下:“父亲,父亲,侯府此时风雨飘摇,哪还能再生波折,求父亲体谅儿孙,少说几句吧。”老侯爷的劈手就给了侯爷一耳光:“没骨头的,祖宗的大好基业被你们折腾成这样,还好意思说什么体谅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