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行走在山林之间。
烛九阴浑身虚汗直冒, 时不时地要伸手去扶一扶身边的树木枝干才能不一下子跪倒在地。
若非这片山林他早已无比熟悉,只怕走得还会更加狼狈。
捂着嘴唇低低地咳嗽, 烛九阴垂了下眼,瞧着自己掌心的一片宛若流动红宝石般瑰丽的精血, 他面无表情地甩了手,将那些血液甩到脚下。
血液落在地上,立刻被土地吞噬。同时,在那片区域内生长的普通植物瞬间枯死,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生长的灵植。
巫族血脉承自盘古。
他们的血液虽不似三清那般充盈着开天功德,却仍是能够滋润土地的大补之物。
照理来说,祖巫精血虽可恢复, 却依旧是有数之物, 不该像这样随意浪费。然而烛九阴却知道,自己所得到的,远比现在或之前丢失的一些东西珍贵得多。
月有圆缺,水有盈竭。
凡事见好就收, 总不能什么亏都不吃。
微阖眼目, 感受到熟悉气息由远及近,烛九阴索性停了步子,向后靠在一边被自己血液滋长得愈发高壮挺拔的灵树之上。他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总算是赶在帝江看见他之前,让自己的面色不再显得那么苍白可怕。
“二弟。”
看到烛九阴之时,帝江面色一变。
“你……”张开口,“出不周山了”这句话在唇边转了一圈儿, 而后又被他咽了回去。
帝江无声一叹,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自家二弟背在了背上。“先回去罢。”
“莫露出踪迹。”趴在兄长宽阔的后背上,烛九阴眼睛睁都没睁地这般低声道。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长兄都会给予他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你啊。”
了解烛九阴的脾性,听到他这么说的帝江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并没有责备什么,也用实际行动默默表达了自己对弟弟信任的回应。
一路上十分小心,避开自家弟妹们所有可能经过的地带。
帝江将烛九阴背回了其平日用来占卜的小屋,将他在床榻上放下后出门。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端了一碗用以温补的药膳粥——将粥递给靠在榻上的烛九阴,帝江看他一勺勺地喝着,半晌后才低声道。
“你好歹也顾着点身体。”
“……”
烛九阴没吭声,他一勺勺地喝着粥,心中却也知道自己此次确是急于求成。
然而……
想到前些时候见过的玉微,烛九阴却又觉得自己所行没错。
三清所得盘古遗泽本就比十二祖巫多。在占据着这种优势的前提之下,玉微尚且能一脚踏进太苍大劫之中寻找机缘,他们祖巫又怎么能够就这么闭门不听天下事?
弟妹们日渐长大,这座不周山不知还能容下他们多久。
他们总是要出去的。
况且,就算他们愿意在不周山永远待下去,他们身上所背负的使命也不可能容许他们这样。
因此,当时烛九阴念及自己幼年时所于时间长河岸上所看到的某些秘辛,就忍不住心动。而这份心动也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催生着他的意念,终于驱使着他做出了行动。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是,为巫族争得了一份保障。
想到这里,烛九阴常年阴郁冷漠的眉目之间染上几分柔色。
“我明白。大哥,您与弟妹们近些时候,日子可还过得?”
听到烛九阴的问询,宠着他的帝江倒也乐意顺着他将话题岔开。“你虽不在,为兄却也能管得住那几个小崽子。总归来说还算听话,任其如何折腾也在不周。”
“这是应当的。”
听到这话,烛九阴咽下最后一勺药粥,任长兄把碗端走后低声道。“然,你我还是不能放松警惕。毕竟大劫尚未过去,昔日三清所遇之事犹在眼前,小心总归没错。”
“你放心。”
听到这里,帝江表现出了性格中比较心大的一面。他对烛九阴这般说道。
“无论如何,他等也不会轻易插足进此次大劫。”
听到这里,烛九阴刚想点头。然而帝江的下一句话,就生生让他的颈子僵在了微微弯曲一点的弧度上——“就连祝融最近也不过是出门频率稍高一点,想来他们是有数的。”
“等等!”
猛地抬头,烛九阴眼底隐约被激出些许不明意义的情绪。以帝江的智商,一时半会儿还没看清惯会隐藏的烛九阴眼底的情绪,就听他以一种有些僵硬古怪的语气问道——
“大哥,您说祝融,最近出门频率略高?”
“怎……二弟!”
一声问还不曾出口就变成了愕然惊呼。帝江手中的瓷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但他却完全顾不得。因为有两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正顺着烛九阴苍白的面颊蜿蜒着缓流而下。
“祝融那小子出事了?”
烛九阴执掌时间法则,一双时间瞳更是能越过时间之河,直达彼岸未来之地。
如今他双目流血,帝江不觉得会是什么好事。
小心拭去烛九阴颊侧血泪,帝江眉头紧皱,立起身就要往外走。“你且调息,我这便去将祝融带回来——二弟?”手臂一紧,帝江垂眸,正见烛九阴的紧攥着他的胳膊。
“不……”
烛九阴的阻止声仿佛喘息一般低哑。
一双淡银色的瞳眸中鲜血盈然,令烛九阴本就微寒冷的目光看上去更为可怖。
“大哥,这是……未来。”
命运或许可以变更,未来却已是既定之实。若他们强行修改祝融的命运,那么不但祝融不一定能得到好下场,更会有其他弟妹乃至于他们本身被牵连于中。
这个道理,帝江也懂。
嘴唇轻轻翕合了两下,帝江闭目,颓然地坐回到了床边。
**
下一个量劫的祸根已然种下。
而远在昆仑的玉微,却对此一无所知。
大殿之中,玉微默然跪立。在他面前,一缕轻烟弥漫,其香悠远绵长,清冽如水。
然而,无论那烟香再如何佳美,玉微此时也没什么闲情欣赏。因为,他师尊正在前方不远处的道台上打坐神游。他跪侍在下方已不知几许春秋,时间却依旧仿佛没有尽头。
‘大抵是,为了心魔吧。’
道台上鸿钧神游天外,台下玉微跪久了、心思集中久了,也不由得习惯性地分析局势。
他心中那般想着。
知道自己为何被罚,却不晓得要如何应对。
这当真,是一种煎熬。
是的。
心魔。
即使之前在天魔图阵之中,玉微靠着龙玉赠予的龙珠识破了幻镜,但被催生的心魔却无法拔除——而玉微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份心魔不是被强种下的,而是由他心所发。
他解不开。
那份记忆,终究还是成为了玉微的梦魇。
至今,那个世界,所有的一切玉微都已淡忘。他唯一还深深铭记着的,就是“元始天尊”被迫跪在造化玉碟之下,默默聆听着道祖宣判的场景。
那是一种不甘,由强烈的执念化成的心魔。
而这心魔,鸿钧也无法为玉微消除。
如此,作为灵魂魔神的鸿钧当然明白其中的严重性。
就此才有如今情景。
罩在袖中的右臂,还留着之前竹杖落在其上的火辣痛感。虽然明白杖责也好罚跪也罢都不过是自家师尊的小惩大诫,最终目的是让他讲述出自己心魔所来缘由。
可玉微同样知晓,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毕竟不是所有神都能讲述出心魔,或者更直观一点——不是所有神都能讲述出自己心底最深的阴霾。
而他最深的担忧,是搜魂术。
微微阖目,玉微有些不确定鸿钧对自己用搜魂术能不能搜出什么东西来。而盘古传承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受规则保护,不会被外神轻易窥探的。
就算那是他因果相连的师尊。
只要鸿钧的元神不是出自盘古孕育,只要他的血管中没有流淌着传承自盘古氏的血液。理论上他就不可能用搜魂术搜索盘古遗脉的记忆。
然而鸿钧毕竟是灵魂魔神。
这种事情,怎么能肯定呢?
玉微心中正在一步步地分析推敲着事情的来去因果,那边鸿钧却突然有了动作。
“过来。”
轻轻的一声召唤,玉微却不敢怠慢。
起身行至鸿钧座前,再度跪倒。
玉微姿态恭顺地低头,没有任何言语为自己辩解,却也不主动说什么。
见此情景,鸿钧什么话都没说。他没继续之前对玉微的讯问,也没有没有就此打住。但见甚至不曾多瞧玉微一眼,只是轻抬右手,将食指指尖,不轻不重地抵在了玉微额间。
即使以玉微的心性,此情此景下瞳孔也不由狠狠一缩。
这是……
搜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