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微声线清越醇美, 与一曲温雅和润的高山流水交织在一起,倒是并不显突兀。
拿了一只长铜杆, 剥落香灰。
鸿钧嗅着那熟悉的馨香气息,心中却是想道:‘玉微这些年奔波在外, 灵魂法则的修行倒也没落下。十数万载不见,灵魂法则又有精进。’
对此,鸿钧倒是颇为满意。
毕竟对比起玉微来,他昔日兄弟的几个弟子,修习法则的进度不免就落了下成。
只是鸿钧毕竟与玄夙他们不同。
之于玉微,鸿钧放在他身上的期许还是棋子多过弟子。
在对玉微修为进步感到欣慰的同时,他对玉微在外的所作所为还是抱有着警惕的态度——对于自家弟子, 鸿钧当然还不至于用上搜魂索魄这种极端而又践踏自尊的术法, 但某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他还是不吝的。
他是灵魂魔神,在灵魂的领域里没有谁能在他眼皮底下耍手段。
更何况,为了稳妥起见, 鸿钧还在玉微面前燃了诱魂香。
如此, 玉微的所思所想便在琴曲之中暴露无遗。
“三族终战之前,你不可再下昆仑。”
当鸿钧自觉对玉微在山下所作所为了解够多之后,便一抬手令玉微止住了弹奏。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玉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活动范围,而后又意有所指地开口道。“大劫未止,你如今既已深陷劫中,且好自闭关去罢。”
“弟子遵命。”
自琴上收了手,玉微恭顺地对鸿钧行了一礼, 旋即也不耽搁,径自起身离去。
宫殿大门轰然合拢。
鸿钧坐在案后,面上神情冷然。
诱魂香散发出的清雅香气凝而不散,缭绕的烟雾令昆仑山主身形影影绰绰,愈发渺远孤冷。
指尖轻扣桌案,鸿钧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冷意。
‘循着冥冥中的召唤前去,却一进山就瞬间昏倒……’
缓缓地咬紧了后牙。
如今的昆仑山主在心底慢慢地咀嚼着一个名字。
‘云!辞!尘!’
半晌之后,他眼底蓦地流露出一抹冷嘲之色,唇边轻掀起细小的弧度。鸿钧微微侧头,看着身边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霞,目光中似乎在嘲讽之余更多了三分厉色。
他想:‘我鸿钧培养出来的徒儿,你要当棋子,却不是那般好用的!’
念罢,他突然悬腕于琴上,拂指一挥间,古琴温和琴调中便徒生铿锵之音。
那一声在空荡的宫殿之中回响,澎湃如同海潮,绵绵不绝。
冥冥之中窥看此处的一道神识应声而碎。
鸿钧身处在这声浪之中,分外不起眼地轻咳了一声,而后抬手以指尖拭去了自唇角溢开的些许血丝——他略微垂了眸子,银瞳盯着那一丝血色看了眼,随后便拿手帕拭干净了指尖上的血迹。
与此同时,鸿钧的目光也随着擦拭的动作渐渐归于平静。
待他收好帕子之后,神态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凉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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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讶然地睁开眼眸,黑裳黑发的神o回首对站立在自己身畔的天机子道。
“多年未见,你家尊者脾气见长。”
面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天机子不置一词。
云辞尘仿佛也早就习惯了天机子这般态度,故而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好似漫不经心地又追加了一句。“你家尊者倒是信任于你,竟遣你来与我相会。”
听闻此言,天机子心中不由一紧。
虽说云辞尘面上带着一贯的和颜悦色,可但凡是从混沌中走过来的魔神,又有几个敢在这位面前放松警惕?
只怕一个晃神之间,性命便葬送在了他手下。
面上仍不动声色,私下里却是转过万般心念。
天机子暗自斟酌一番之后,便操着自己一贯冷淡的语调开口道。“尊者无暇,只能由我前来会过。”
“呵。”
听了天机子这不是解释的解释,云辞尘本就柔和的眉目间便更多了几分笑意。他将手负于身后,在原地略略踱了几步,而后轻勾嘴唇,一抬眉目,笑吟吟对天机子言说。
“罢了,却是我忘了。而今他鸿钧,可并非区区魔神间的一介尊者了。”
眉心及不可见地一蹙。
听闻混沌魔神在云辞尘口中是如此不值一提,即使天机子是再淡漠的心性也无法全然忍耐下来——只是他毕竟是天机子,心中勃发的怒火只是稍稍升腾一瞬,便又被他自己给死死压了下来。
他知道,依照云辞尘的性格,今日绝不可能就试探他这么一两次。
而云辞尘说这句话的目的,与其说是他目空一切、不将他们这些魔神放在眼中。更可能是为故意挑动他的怒火,让他在接下来的谈话之中心境不稳,以至于泄露更多的信息。
果不其然,那边云辞尘话里话外对混沌魔神的贬低,不过是给接下来要说的话起了个头。
“不过即使你来,也足以证明他对玉微的重视了。”
停下了脚步,云辞尘将手松开,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
他认真地看着天机子的一对盲目,就仿佛真的能从中看出什么东西来一样。他那目光温和又专注,打眼看上去单纯澄澈、几如稚子。
“盘古族裔,当得起。”
也许真是因为目盲的缘故,天机子面对云辞尘的眼神丝毫不为所动。
而面对云辞尘对自家尊者行动的评判,他也只是这般言简意赅地丢下了一句话。就是在说这话的时候,他难得轻吊起了点儿眉梢,微勾唇角,一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便立时表露出刺目的刻薄之色。
“但他给玉微服用了缚心丹。”
这次轮到云辞尘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态了。
他用一种堪称纯真的姿态微微歪了下头,柔软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许孩子气的不满。
“鸿钧啊,太过多疑了。”
“灵魂传承并非那般好得。”
神识的世界中,云辞尘的姿态令天机子心里由衷地产生了一种名为“厌憎”的情绪——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让天机几欲作呕。
这种情绪,甚至能够让天机子完全忽视对方那能令这洪荒混沌之中所有颜色黯然的面容。
让他只能看到对方皮囊中包裹着的、那令诸魔神又恨又怕又爱又憎的灵魂。
但无论天机子想什么,在面对着云辞尘的时候,他还是只能保持着这般有问必答的乖顺姿态。
毕竟那龙入浅滩,也还是龙。
在人家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最好还是老老实实为妙。
“倒也可能……”云辞尘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混沌魔神们心目中的形象有多糟糕,或者说,他即使知道了也并不在乎。闻见天机子答话之后,云辞尘突然又笑了起来,那不满的神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不过,我想鸿钧是信任你等的。”——‘你们身上竟无吞服缚心丹的痕迹。’
一边听着云辞尘的话语,天机子一边在心中揣摩着对方的心意。而听到此处,他更是顺便在心中帮云辞尘补全了后半句话。
与此同时,他也在思索着这句明显是试探的话要如何回答。
不过云辞尘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意外综合体。
这一次,他竟是没有再等待天机子的回话,而是在刚吐出那句明显是用来试探的言辞后,就抢先一步说出了下一句话。并且,他甚至都没有等天机子有更近一步的反应。
“鸿钧所思,吾知晓。”
迎着天机子似乎有些惊讶的神情,那边的云辞尘低下头来整理着自己并不加饰的黑裳。那姿态,简直就仿佛是他那衣服上能有什么褶子一样。
“你且回去告诉他罢。他那弟子,如今还如枝头青果一般,无甚可算。在玉微尚未长成之先,我决计不会向他动手。”
“我记下了。”
略一颔首,天机子觉得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必要继续下去了。
云辞尘这神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好歹言出即行。
如今他既然明说了在玉微未长成之先不会对其动手,自然就不会提前出手,令其在成长的过程中夭折——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来说,至少也要到“混元大罗金仙”的境界,才算是长成。
至于云辞尘那话里话外在其长成后就会对之出手么……
那就各凭手段了。
总而言之,玉微这个弟子,本就是当做棋子来培养的。既是棋子,那培养出来到底是为自己所用,还是为别神做嫁衣,就只能看尊者自己的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天机子在象征性地对云辞尘道了别后便径自离开了,原地只留下云辞尘一神。
“这般不愿来见我……”
轻轻勾起唇角,云辞尘眼中那隐藏在层层柔美笑意后的寒色有一瞬似乎要破封而出——但最后到底不过是微微浮动了一下,就再度被压了回去。
他轻轻一笑,而后自言自语。
“也罢,那我便去自见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