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烟灰色的青纹锦缎大袖袍裳, 昌意披散着墨色的长发,安静地跪坐在宫殿正中, 微阖眼眸,他背对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兄长一言不发, 似乎并未察觉对方到来一般。
“你还是不肯心服?”
冷眼看着面前自小就与自己不对头的弟弟,玄嚣这样问道。
“你胜之不武,我怎能服你。”
唇角勾起一抹满载着嘲讽的笑意,昌意轻笑着,目光一直注视着眼前的桌案,不曾挪开片刻。
“玄嚣啊玄嚣,小时候你我相争, 我虽厌你, 却也觉得你光明磊落。谁曾想,如今你竟变成了如此这般卑鄙小人——哈,也罢,我现在毕竟是你的手下败将, 恐怕我说再多, 也只会被你当成失败者的疯言疯语。”
站在昌意的时候,玄嚣当然知道弟弟口中的“胜之不武”指的是什么。
但是,也正如昌意对玄嚣看法的评论:玄嚣对自己获胜的原因不置可否。或者说,这位以暴力手段登上了人类世界巅峰的强者,并不觉得自己借助师门的力量打败弟弟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成者王侯败者寇,这是无论什么时候都通行不变的一条真理。
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是玄嚣为人的一条准则。
兄弟两个几乎是同时想到这里。
玄嚣不知可否, 而昌意则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走吧,玄嚣。”十指相扣,昌意微微合眼。“我不会服你,若水部众也不会服你。如果你要对我动刑迫我屈服,那么就尽管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能够囚禁我的身体,却总是无法拘留我的意志的!”
“……”
听到这儿,却是轮到玄嚣冷笑了。他望着自己弟弟的背影,轻轻开口,以满载着嘲讽的语气道:
“什么身体意志——呵,昌意,你从小就是那个最会装的。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在我面前说几句实话么?我难不成还不知道你么?你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了解我?玄嚣,你凭什么说你了解我呢?”
长眉轻抬,昌意的笑容中似乎带着嘲讽,又似乎有些真诚。
听到这里,玄嚣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准这个向来喜欢与自己唱反调的弟弟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以至于连这样明显的事实都不愿意承认——或者说,是连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都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就像昌意对玄嚣借助师门力量取胜而不屑一样,玄嚣对于此时的昌意,心底也有那么点微妙的不齿。
因此,他便径直以略为尖刻诛心的话语将事情直接挑明了:“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且父亲虽然上了火云宫,却并不是一去不复返。只要能拖到天机显明,你就能脱困。”
说到这里,玄嚣不由得又冷笑而来一声。“这次战争是我先发起的,自然也是我违背了父亲的心愿。你到时候装一装乖孩子,难道还愁父亲不向着你?到时候,你自然又可借助父亲的力量东山再起。呵,昌意,你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好、好、好!”
玄嚣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昌意就开始鼓掌。他连道了三个“好”字,咬字一次比一次清楚,话音一次比一次重。他一边笑着叫好,一边缓缓地地蒲团上站起身来,微微回转望向自己的兄长。
“分析得太好了!太好了!玄嚣啊玄嚣,你真是将我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不愧是我曾经的兄长!”
说完了这一席话,昌意突然又笑了一声,而后收回目光不再望向玄嚣。
“只是,我想我现在需要纠正你话语中的一处错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耐着性子来听一听呢?嗯?”
“你说。”
抬了抬眉,对生性冷漠的玄嚣来说,恐怕能够一而再再而三轻易撩动起他情绪的,除了他父亲外恐怕也就只有他这个倒霉弟弟了。只不过,这弟弟再讨厌也是自己的亲弟弟。
玄嚣还不至于连句话都不让对方说。
虽然……昌意那边话音刚刚一落,玄嚣就后悔了。
因为昌意说的竟然是——“你早就在父亲与你师尊自家选择了你师尊,如今,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你没有资格再称呼爹爹为‘父亲’!”
俊秀的脸庞在一瞬间变得铁青。
玄嚣瞪视着眼前的昌意,不自觉地将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昌意这话的就像是一柄刀子,狠狠地插入了玄嚣心底那处隐秘却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
看着看着,玄嚣突然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出了殿门。他的脚步声很重,一声一声,就像是踩在昌意耳边,似乎是在向昌意宣告自己此时有多么的愤怒。
唇角泛起一丝轻笑,昌意明白,此时玄嚣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出去,就是在担心一个不小心,会因为怒火上涌直接杀了他。毕竟,他这句话,说得的确是毒得不能再毒了。
只是……
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昌意喃喃自语:“玄嚣,这场仗,咱们谁都不会赢得。我跟你争了一辈子,如今,也决不允许你胜过我。”
自小跟随轩辕处理政务的昌意很清楚。
就他们兄弟两个目前的情景而言,无论谁赢了,都不可能放过对方。这个不放过不是说会要对方的命,而是会剥夺对方对人族的掌控权。而对他们而言,这样的生活,绝对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痛苦。
这样的结果,让昌意怎么可能接受呢?
但同时,昌意也很清楚。他哥哥的身后有着截教作为后盾,别说他的能力与玄嚣只在伯仲之间,就是他的智计再出色千倍万倍,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之下,他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而另一个可能帮助他夺取最终胜利的方法——
眸中笑意更浓,昌意转身来到宫殿中的桌子旁,静静取出了一套酒具。
看着香醇的美酒注入杯壶,昌意手指轻轻一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枚青色的药丸。他静静地将药丸投入了酒壶,看着它在酒中化开。
“哥哥,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
将壶中美酒倾倒在杯盏之中。
昌意呢喃着,举杯,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他是人皇轩辕的儿子,他是阐教第四代的弟子。纵然,他天资不好,不过就是个记名弟子——但是,他也有他的骄傲啊!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在战败之后,还不要脸皮地借助父亲的力量东山再起?
念着被俘时,那个押送自己的江水部将对自己的羞辱,昌意闭上了眼睛,饮下了第二杯酒。
他不容许自己的尊严被践踏。
绝不容许!
精致的容颜之上,是一片泛着青灰的惨白。
昌意嘴唇发紫,伸向酒壶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兄长啊,小的时候,你当着阿娘的面指着我说我“狠毒”,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心里有多委屈。但是,那时候你看我的眼光,却当真是比现在准的。
我,的确就是这么狠毒。
毒酒的效力在体内扩散开来。五脏六腑之间,那仿佛被融化的痛楚,足以将一个坚强的人逼疯。但是,在忍受着这样痛楚的时候,昌意却是在笑。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昌意也很清楚,父亲虽然明面上驱逐了哥哥,但实际上父亲心里还是有他的。
否则,就不会不对天道起誓,只是口头上告诉哥哥,他不再是他的儿子。
但是……同时,昌意也明白。一旦他死在了兄长的行宫里,他父亲与兄长之间的父子情谊就算不彻底完了,也将会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啊,果然……他其实也是怨的。
怨哥哥,怨父亲。
笑着笑着,昌意的眼角突然有泪水滑落。
都说在两个孩子之中,轩辕更加宠爱的是幼子昌意。但昌意自己却明白,他得到的是父亲的宠爱,但也仅仅只是宠爱而已。真正得到了父亲器重的,是哥哥玄嚣。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昌意闭上眼睛,将最后一杯毒酒一饮而尽。
那催命的毒,迅速在昌意的五脏六腑之间发散开来。殷红的鲜血,缓缓地自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角处流淌了出来……琉璃酒杯“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昌意身体一软,向前,趴伏在了桌案上。
在黑暗降临之前,昌意最后的心思是——哥哥,我啊,果然还是对陷害你这件事情,一点都不感到愧疚呢。